只給你:馬根丹的謠曲和鮮花
那時,我已經讀了許多加西亞.洛爾卡的詩。但還沒遇到你。也沒有和你相愛。那是我一個人的馬根丹之旅……到處是電鋸刺耳的尖叫,到處是飛舞的木屑,彌漫著木頭的氣息。是木頭,不是樹。或者說,她們曾經是樹,如今,只是一垛垛樹的尸體。密集的立方,到處拆解的流水線,川流不息的、運來原木的巨大蛇形車隊,川流不息的、運走木方的巨大蛇形車隊,像植物一樣茂密的工人們……女人在這里停留是不合適的。幾乎所有的男人都光著上身,蓬頭垢面,直盯盯地看著偶爾走過的女人,用山地口音響亮地罵人,隨時把痰吐到腳邊,或稍遠一點的地方。叼著煙,耳后還夾著一根……
但我心安理得地、欣賞地看著這一切。因為,我心底埋藏的聲音告訴我:我來這里,不是以一個城市女人的身份,來對似乎原始蠻荒的人們發出尖叫,也不是以一個知識分子的思考,來對惡劣的生存、勞動說“不”。我來這里,只是和他們一樣,把真相交出來,那就是隨著時間流逝,我們都慢慢地接受了命運。在生活中,我是個低能者,在詞語中,我還沒完全迷惑。我呆在這里,并從中獲得力量。
那時,《大地葵花》中《馬根丹的謠曲》像是要從遍地堆疊的木材垛里生出。她,將是我下一首詩的名字。是的。她就在那里,就在馬郡村。在我回將軍街客居的兩年前,我和兩位表姑在村里呆了一個下午。一本閱讀中的《撫順簡史》被我從沈陽帶到撫順。在午后從山谷吹來的風中,村里的一個老漢帶著我們走近橫穿過村莊的那道古邊墻。古邊墻的殘垣上,爬滿了藤類植物。我們和他一起照了一張像。在古邊墻下,我還單照了一張。
那時,擔心自己的才能不足以使愿望變成現實的負擔,還沒有現在這樣重。現在,我“讀書太多,感覺太多,幻想太多——要一切錯誤的東西”。當然,其中也包括你,還有詩歌。那時,和那以后,直到現在,我都有過愧疚
——我和所謂現實,一直若即若離,沒有自覺和貼切地寫過人民——群體的感情或情緒,卻一直在為愛情苦惱。
那個午后,我記下了差不多半本筆記后,坐在一處樹蔭下的木垛上,打起了瞌睡。那木垛不到10米遠,就是一座瘋狂叫囂的電鋸。老漢用米色搪瓷杯倒滿的水放在我腳邊,不到3分鐘時間,水上就落滿了木屑……我夢見你向我走來,還有我們未來的孩子,一定要有個孩子。我夢見一個男孩兒,額前如我一樣,在靠近左側偏一點的地方,長著一個旋兒,手里抓著大把的鮮花,我夢見了我們分開。但那花會年復一年,出現在我們老去后的時光里……那個午后,我是如此滿足。似乎一切賦予人生意義的事物我都擁有——祖國,母語,親人,家庭,朋友,詩歌,回憶——等等。
詩:那獨一無二的境地
你問我,詩人——是不是每天出來時都帶著詩情畫意。我知道,你是在用你小學教育程度提出了一個幼稚的問題。但我能嘲笑你嗎?你19歲,卻工作了至少5年,從14歲起,你背井離鄉,一直在這個城市——我居住的城市的樓盤做力工。
如果我告訴你,說我每天都帶著我心中的詩意出行,那是過于浪漫、不切實際,是一種對詩歌、對自己、對你天真的夸張,是我們在生活中至今還沒覺醒前的蒙昧。但如果我告訴你,說我每天都帶著幾個句子、帶著我遭遇到的人們和景色、帶著一小塊天氣出來,并在路上聽見自己靈魂偶爾的低語,笑和哭泣,那我是誠實的。
我經常忘記帶上自己出行的必需品,但我每天都帶著自己心中的一大塊北方,帶上自己心中那塊游移著的淚水、土地、思考、句子和詩篇。她們不必非得寫出來,不必發表,不必被人讀到,甚至,不必在這里告訴你。
一小時后,我頭戴一頂頭盔,與10來個農民工擠在一部運輸電梯里,到你工作的樓層找你。你的伙伴們散發出勞動時的氣味,人體的氣味、衣服的氣味撲面而來。隨著電梯升起,腳下的水泥屑隨風騰起,很快云散。腳下鋼板之間寸余縫隙中,地面很快矮下去,然后是周圍黑色的樓臺樓頂,和越來越接近的天空。
這是你每天都要有的程序,而我是第一次乘。臨上電梯前,陪同的男士問我,有恐高癥嗎?因為所謂運輸梯,只是一個電動載貨、載人升降機,邊框只用帶網的鋼板做封閉。這時,還有因為某癥而自我赦免的可能嗎?當然有,只是不能做。
那時我想,你有恐高癥嗎?恐高癥不是哪個人群的特權。如果你有,你會因此不去工作嗎?
升到5層左右,電梯好像變得吃力了,顯得速度很慢,以至于我懷疑還有沒有力氣升到17層。無人說話。10到17層更是漫長。而樓盤有24層高。
樓盤還只是一個水泥框子,沒有門窗。站在17層的走廊里,看見你從走廊的另一端走過來。風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有時衣服向前鼓動,有時向后招搖,頭發也左飛右飄的。使你看起來像和兩三個你一起走過來,一個你懷疑,另一個你相信,還有的你無所謂。你和你生活中一些互相矛盾、互相質問的事物一起走過來,和糾纏在一起的、不好不壞的命運。
那時看著你,我就是這么想的。
如果我們的采訪、發表,包括結束后對你說的那句“謝謝”能彌補你的孤獨——但這是可能的嗎?在你們那獨一無二的境地,在起伏不定的生活中。這也是我想知道的。
你那么年輕,還沒有像真正的成年人那樣被貧窮嚇倒,還沒有把貧窮和受壓迫看成一種精神上的羞恥,看成一種命運的侮辱。你在我們采訪結束時,竟笑著總結式地說了一句話,
你說,我還是相信黨和政府能給我們做主,不會總讓我們農民工吃虧。然后你說,你“在工作之余,也偷偷寫過詩。”
然后你問我,詩人——是不是每天出來時都帶著詩情畫意。
這回,我說是的。我看見你裂開的嘴唇上溝壑一樣的小血口,看見你年輕臉上,灰白色的粉塵粘在眉頭,和臉上細小的汗毛上。看見你衣服已經沒有顏色。看見了你和所有那些在無人歌頌、貧病交加下死去的人們。看到那些好的結局離從前、現在、將來還有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