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面孔
加拿大在地圖上顯得有些蒼白,那個冰蓋的形象在我的腦海里始終不能清除,直到我開始翻譯弗瑞德·瓦的詩。一動不動的加拿大大地沒有變,開始變的是我的內心。也許石峻山知道我需要怎樣了解加拿大,他向我推薦了加拿大小說家辛克萊·羅斯的短篇小說。通過讀小說來了解原詩的背景,這個主意著實絕妙。雖然羅斯的文體對我來說有點難,既鏗鏘又簡潔,但他的《中午的燈盞》還是一下抓住了我。此前,我不知道加拿大中部的草原白天是那么昏暗,連中午也需要點燈。這令我想起普希金的詩句:“風暴用昏暗遮住了天空……” 羅斯的小說使我很容易就理解了弗瑞德·瓦詩中的草原。那里的草原沒有我們想象中的風雅,只有風卷著蝗蟲的嚴酷,居民的消極抗爭或順從,“草被蝗蟲/吃盡或枯死。在這派風景中/我的每個熟人都遷往另一座小鎮(zhèn),”“我不知道她們做飯有無/蘑菇可加。那時這里相當干燥。他們回到/室內才難得一笑。”(《也許祖母和外婆去了北方》)詩句中隱著一無所有的感覺,那里的居民一樣饑餓過,苦難也號角般的嘹亮過。這種感覺觸動了我在1980年代的一種情緒。我們曾歷經崔健唱出一無所有時的快意,弗瑞德·瓦說出一無所有時雖然也沒有眼淚,但婉轉得多,也道德得多。草原上的道德是選擇與苦相伴,而避免讓生活陷于荒誕。據石峻山說,飯里能加蘑菇曾經就是中部草原的美味佳肴。這種道德也曾是我們的傳統(tǒng),是瓦的詩讓我接近了我們的過去。
大概一談到史詩,大家便難得有片刻的松弛,總愿意把它想象成傷腦筋的龐然大物。其實我們不必總是為史詩懷著沉悶的心情,也不必把史詩這個字眼用得過分謹慎。史詩在我眼里就是一種有耐性的民族洞察,明了居民生活的含義,也許需要緩慢而耐心的辨認過程。讀弗瑞德·瓦的詩或辛克萊·羅斯的小說,都有一扇史詩大門突然在眼前敞開的感覺。原來我們腦海中的或地圖上的加拿大,完全是一場誤會。“把那些酸模葉子含在口中/有根莖深處巖石沙子的味道”(《酸模葉子》)在詩中通行的不是書本,是通行在加拿大山川的旅行和觀察經驗。所以,自從譯了瓦的詩或讀了羅斯的小說,我終于開始能夠辨認加拿大的面孔了。我相信,誰能用這樣的面孔驚擾讀者,誰就得到了史詩的真?zhèn)鳌J吩姾妥诮桃粯樱诋敶裁媾R進一步世俗化的轉折。繼續(xù)寫荷馬那樣的史詩,恐怕是自欺欺人。我們有太多想寫大詩的情結,但導致的都不是洞察力。很多人的詩是思考的,但已經沒有了眼睛。用瓦的詩這樣來反觀我們,也許我們的語言越來越漂亮,但已經丟失了中華面孔。也許我們越來越大膽,但越來越與自己的民族分了手。
弗瑞德·瓦
生活中的弗瑞德·瓦是個左派。記得十一年前,他突然出現(xiàn)在南京時,我難免對他的身份很迷惑。根據國內的生活經驗,我很難把左派與反叛、張揚的個性聯(lián)系起來。似乎為了不虛與委蛇,不說假話,國內的青年詩人多數都是右傾的。那時,我難以置信他是專程為我和車前子而來。據說他在英國和加拿大的書店,看到了我和車前子等人的一本詩集。是詩作為向導,誘惑他來到中國。很奇怪,當他的形象還歷歷在目的時候,我沒有鼓起翻譯他詩歌的勇氣。幸虧石峻山從小就讀弗瑞德·瓦的詩,幾乎去過詩中的每個地方。石讓我弄清了原詩中的“一座山”和“圣海倫的頭發(fā)”的關系,“一座山”就是圣海倫山。很難想象一個不了解那個地區(qū)的翻譯者,能恰當理解兩者構成的隱喻。這樣的例子在弗瑞德·瓦的詩中無處不在。也許是石峻山讓我注意到了加拿大的獨特生活氛圍。我突然覺得自己有資格譯了。在石峻山舌尖上打轉的加拿大,與弗瑞德·瓦那年給我的印象,幾乎沒有差別。與我和車前子有時胡說八道不同,弗瑞德·瓦說的都是正經話,至理名言。如果算下年齡,他的確有不能胡說的原因:他只比我的父親小一歲。那年他已六十,卻有大俠風度,背著一個巨大的登山包,常對南京街頭來往的車輛皺眉頭。他對我說,要不了幾年南京馬路就會不夠用的。他立刻就發(fā)現(xiàn)我們會重蹈西方的毛病。他認為西方人擁有那么多私家車,是愚蠢而不健康的行為。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巴不得能監(jiān)護自然的態(tài)度,與他懷有左派思想有關系。記得我剛留校教書時,學校曾請來一位美國哲學家,他演講時邊貶左派邊夸綠色和平組織。于是我不客氣給他遞了一張紙條,說明左派思想與綠色運動有內在聯(lián)系。綠色運動的實質是限制消費,與左派社會限制自由生產,在經濟上是一致的。美國哲學家認為這個洞察很出色,鼓勵我和他在復旦的學生(一位教授)一起研究,但我的興趣已經轉向詩歌。毋庸置疑,弗瑞德·瓦的詩歌和他的左派傾向,又向我托出了上述情景,使我意識到適度的左派思想(當然不是全部),對于保護自然的意義。
語氣
我沒料到瓦的詩中有各種語氣,與中國詩人罕有在語氣上做文章不同,瓦的詩里幾乎隱著一個語氣的年譜。一開始,我對他詩中的語氣有些冷漠,我想能譯得美就行了,打算用我腦子里的語氣一統(tǒng)它們。幸虧石峻山珍視瓦詩里的一切,他非要我譯出不同的語氣。慢慢地,我感到語氣就是瓦詩中的一件樂器,他喜歡在鋼琴獨奏中加入一點別的配器。“我們是要那種秋天的橙色/是要那種黃色,那種,還有那種/再給我們更多/那種死氣沉沉的紅色”(《高山植物》)詩句里的語氣很不禮貌,是一個潑婦在商店買東西的語氣。沒想到他居然會推廣這種語氣的用途,把它推廣到描繪自然上。“今天還會下雪,鳥將只能忍受,小動物也只能如此。”(《冬日》)詩開首幾句,完全是天氣預報的語氣,著眼于不可更改的無奈。“零下三十度,他們還得送信:/請定這種耐用的咖啡壺,要盡快”(《尚在郵路的信里,有一冊優(yōu)惠券》)在第二行詩里,他把推銷員的語氣也用上了。不同的語氣出現(xiàn)在他的詩歌里,難免會消解他的風格。從這個角度說,瓦可不是十足的紳士,他是加拿大的左派反叛者,他不會讓語氣首尾一貫地服從于風格。由于語氣來自天然本能,是非思考的,所以,它在詩中比思考本身更可取。
誤譯
有時,石峻山的抗議就像柵欄,我必須像一匹馬一樣躍過去。因為他考慮的毫無差錯,恰恰使譯出來的東西毫不美妙。我的傲慢或說不肯完全俯就原詩,同樣是出于詩歌的理由。我不能容忍譯詩在漢語里面沒有感覺,衰退成“意思準確”的散文。如果不能把別國詩中的詩意,也變成漢語中的好東西,我的心里便會涌起對譯者的蔑視(也包括我自己)。所以,遇到直譯不能維系漢語中的詩意時,我便考慮從原詩的羈絆中掙脫出來。“而我渾身都是這些說的話/都是你的微笑——永恒的事”(《致帕米拉:一首寫雪的詩》)按照原詩,第二行應該譯為“只是你的微笑”。與我討論的石峻山也耿耿于懷,他質疑“只是”和“都是”不過一字之差,放在此處差別真的那么大嗎?作為加拿大人,他一時難以弄清讓詩歌變得平庸的那些漢語陷阱。“山巒/從云中鉆出/一條路降/向一片湖”(《春天的地理》)原詩最后兩行應該譯為“路降/向湖”。乍看,給它們添加量詞的做法似乎不公道,可是一旦理解了節(jié)奏就是自由詩中的格律,便知道若沒有添加的量詞,前兩行和后兩行的漢語節(jié)奏便很不一致。反觀原詩,統(tǒng)一的節(jié)奏就像一根線串著四行詩。
譯詩中,我常感覺自己干的就是拯救詩意的活,因為原詩在漢語中實際是死亡的,問題在于譯者能不能把它們救活。如果在漢語中有了詩意,它們就真正活在漢語里了。“滿月在啜泣。敵友被顛倒。/動物也異常,它們想要思考生活。”(《那些熊》)原詩的字面意思是“朋友被倒掛”,如果這樣毫無差錯地放在漢語里,恐怕不僅意思晦澀,也失去了與前后句子的聯(lián)系。我的“誤譯”便是清除理解上的阻礙,并保持言外之意。由于原詩的涵義總會超過譯者能意識到的,所以保持譯詩在漢語里的暗示能力,顯得相當重要。當然,我的“誤譯”與龐德不同,并非是他譯《華夏集》時的天馬行空。我想前后句子的珍貴在于,它們能把有詩意的“誤譯”限制在不出大偏差的范圍。一旦把“朋友被倒掛”引申為“敵友被顛倒”,這樣能與前后句子銜接的意義就產生了,也使?jié)M月啜泣的意象變得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