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敏華的詩（１４首）

生活

喬遷新居，親友們點燃了鞭炮，

“這是第四次搬家了”，父親說。

──這是我們最后的家嗎？

當我在書房整理書籍時，

我又看到了那本弗洛姆的《生命之愛》。

哦，親愛的書們，我們還會搬家嗎？

那天，我第一次穿上法袍去法庭審案，

我的職業，是將一個個

相互矛盾的事物一分為二。

──法律會征服我嗎？

人情，關系，金錢，還有權力。

啊，有良心的日子真好！

我愿意給我的當事人一顆干凈的心。

去出生地，我會遇到逝去多年的親人，

那棵奶奶種下的樺樹，

那間和我一起生活了22年的房子，

那片筑有鳥巢的竹林，

──現在它們都在哪呢？

大地上的樹啊，草啊，牛羊啊，

生死著歲月的榮辱。

在我的內心，我被一個個詞安慰著，

那些小小的光點，引領我──

它們像一個個思想的精靈。

啊，我是一個被詩歌追尋的男人，

正接近他

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

長興

十里銀杏，十一月的金黃，

長興含著果香。

倒敘的村落，盤根錯節，

猶如卑微的姓氏。

──日落太湖，

更深的金黃，在低處！

可以

一天可以是一年，十年，五十年，

甚至是一個世紀。

流年似水，百年孤獨，

一輪彎月沉溺在大海之上。

夜色緩下來

夜色緩下來，月亮像女神，

永遠在愛，在哺乳，

我愛上這一刻，仿佛有了翅膀。

夜色緩下來，但夜色

深過我的眼睛──

生命中最黑，也最亮的部分。

夜晚的白紙上，一首詩的

孤單，成為我的

孤單，但從不絕望。

不惑

像一個木偶，她走不出自己的身體，

她怕寂寞，撕碎了大海的睡衣。

酒醉之夜，她抱緊自己，

試圖回到自己身邊。

夜晚是一根火柴，燃燒她不惑的年齡。

三角形

在一條白紙上，我畫上一個三角形，

三個角，可能是銳角，直角，

也可能是鈍角。

在我看來，這三種可能，就像是

性愛中的肢體語言，

或反抗，或順從，或屈服。

安生

穿過扶疏的枝葉，風吹在我們臉上，

那么冷！

瓦楞上都快露出了霜白。

打開夜晚，尋找內心的寺院，

我們的記憶并不相同，

也許，我們錯過了曾經的預言。

哦，誰讓我們安于宿命？

中年的孤獨

脆弱得讓我們不敢說出。

只是我們不再年輕，

仿佛從來也未曾年輕過，

叢生的愛和苦痛啊，

讓我們得以安生。

夜晚

從睡夢中醒來，感覺有點冷，

起床為女兒添了一床被子，

轉身時聽見她喊了聲：“老爸──”。

夜深人靜，我聽見自己的心跳，

窗外的冷風，和城北

火車緩緩駛出車站的喘息。

呵一生中，我還會經歷多少個

這樣的夜晚？

矜持

懷著夜色，她留下睡眠，

她的身影，恍若回到十年前的湖畔。

月光擠過她裸露的手臂，

誰矜持于她的細白？

啊，半個月亮

跟著她越過了奔跑的柵欄。

左口魚

它在玻璃缸的水泡里游動，

它的呼吸，是那么

和我不一樣。

相對于我，它是失憶的，

它的喙，會左到那個方向

才能找到蔥姜？

夜晚的冷空氣，像它

低緩的欲望──

遍體鱗傷，也絕不在乎！

飛行

沙漠上空，飛機像迷了路，

透過窗舷，機翼上的燈不停地閃爍。

其實在六千米的高空，

受驚的是夜幕下大大小小的靈魂，

飛機是天堂，又不是天堂。

布娃娃

她抱著布娃娃，擠在一張小床上。

當她從床上醒來，

她看見自己

像蟬一樣生活在樹上。

布娃娃，是她淤積了多年的孤獨，

如果相信，

就讓它流出眼淚。

棉花糖

那是他三十多年前的聲音──

“爸爸，我想吃棉花糖。”

校門口，他伸出舌尖，

想把棉花和糖，甜在一起。

和自己對話，他突然發現

已人到中年，但那種甜的滋味，

像一段孤獨的戀情，

他小心地繞過。

那天為彌補缺憾，他在一家超市，

給女兒買了20包棉花糖。

──有時候，一個人的成長，

會和某一個特定的事物連在一起。

三等小站

火車又一次提速，越來越多的列車

從這個三等小站一閃而過。

候車大廳，六七個民工

圍坐在一起“斗地主”。

天空低垂，風慵倦地從廣場上吹來，

空氣中飄浮著夾竹桃的氣息。

是誰現實了這樣的場景？

一個白日的夢游者，

看見了出租車司機臉上的茫然，

和擦皮鞋女孩的抱怨。

火車還會再一次提速，

還會有更多的列車

從這個三等小站一閃而過──

滾動的車輪，

最終會將這個小站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