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版圖——安徽詩歌巡展之淮南卷”推出的淮南詩歌方陣,以省為坐標,對地市區域的詩歌創作狀況進行掃描和相互比照,凸顯地域特色,展示區域詩歌創作實績,進而折射當地的生存狀況,這種做法,既承古風余韻,又具當代開放胸襟,實在是詩歌界的一大壯舉。而我在此要補充的是,將“淮南”這個地名與詩歌結合起來,確乎別有意味。說起淮南,人們自然會想起《淮南子》,想起八公山淝水大戰,想起豆腐花鼓燈……這里有淮南文化歷史民俗學的意義。而淮南又是淮河洪水成災最頻繁的地方,她還是全國著名的煤礦生產基地。這里有最典型最多樣的底層生存研究樣本,底層經驗最具鮮活性和獨特性。同時,作為全國重要的煤電化基地,重工業發達,都市文明所有的,這里也不缺少,自然,也少不了物與欲的掙扎搏殺。這一切都影響著淮南的詩人,都催生著極具特色的詩歌。限于篇幅,我無法在這里對“淮南與詩歌”的關系展開討論。我想說的是,淮南詩歌自80年代初,就出現了曹漢俊、龔后雨、趙秀杰等一批全國知名的詩人。近30年來,淮南的詩人以其豐厚的文化底蘊,博大的人文關懷,鮮明的地域特征,藝術上的獨立探索精神和作品的高質量,已成為我省一支不可忽視的詩歌創作力量,并呈現著良好的發展勢頭。就此機會,結合下面詩人的作品對淮南詩歌進行一次梳理與推薦,我以為是正當其時的。
吳波從事詩歌創作多年,收獲頗豐。早年他探索過多種文學樣式,研究實驗過多種的現代詩歌表現手法。可真正奠定他詩歌創作地位的,還是他的“淮河詩歌”的創作,尤其是關于淮河大水的幾組詩歌,使他贏得了“淮河詩人”的美稱。他寫淮河,主要是關注淮河人家的“底層生存經驗”。這個平時偏執甚至傲慢的詩人,在詩中卻一貫懷著一顆謙卑之心,對淮河人家的生存苦難,他給予了深情的書寫和真實的揭示。他理直氣壯地宣稱自己的詩歌是“介入”的,他堅信布羅茨基“文學的存在就是文學關懷的存在”的詩歌理論。這些在《一只魚鷹》《夏夜里的運送者》等中都得到很好的證明。需要指出的是,他并沒有因為“介入”而忘記詩歌的“本體”。相反,他對詩歌的形式追求幾近苛刻的程度。在他的詩歌中,看不到一句生硬的詩句,他所有的詩行都是純正精熟的現代漢語。在他認為,詩歌的“閱讀陌生化”效果,不是靠摧殘肢解漢語言來實現的,也不是靠隔斷審美交流來實現的。他一方面在詩歌結構上苦心經營,另一方面在詩歌語言上精心錘煉,力求詩歌整體完美藝術地呈現。他用看似平淡無奇的語言,通過個性化的審美視角,去抵達淮河岸邊人家真實的生存狀態,同時,也一次次使創作主體的心靈得以去蔽而敞亮。兩者的結合,使他的詩歌既明白如話,又閃爍著詩歌藝術獨特的魅力之光。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吳波的淮河詩歌已成為淮河史的一部分,是詩意表現淮河經驗的典范之作。
江耶近幾年一直保持著強勁的詩歌創作勢頭。他勤思考,成詩較快,詩質較高。他詩如其人,善良而自信,寬厚而內斂,控制力極佳。他固守著人世的那份本分與忠厚,對人性之美始終保持一份執著。他的詩歌總是力求接近人性真實的存在,不斷探索詩歌在這方面表現的豐富性和藝術深度。這里選的是他寫女兒田田的組詩,既寫出了綿深的父愛,更借田田的言行,一抒壓抑久遠的對“單純”、“善良”、“淳樸”和“純潔”的人性呼喚。這組詩歌語言明快,意象樸實溫馨,整體結構營造出真誠的敘事情緒,在幾近透明的語言敘事過程中,完成了對美好人性的詩意闡釋。而在讀完之后,你會發現詩人刻意構思,詩意書寫的背后,是對童真世界的向往和對成人世界世態炎涼人心險惡的厭惡。
男黑也是寫淮河的高手。但他筆下的淮河已沒有了吳波的明快,更多的是肅殺、陰沉和蒼涼,比如這組詩歌也是如此。憂郁的性格和較強的理性思維,使他常常以冷峻的目光,審視著淮河的歷史變遷;又以哲人的睿智,對變遷的思考上升到理性的思辯;最后,以詩人的情思,將這一切還原。于是,在他的筆下,淮河景色多了些思辯之冷,少了些詩情之熱。淮河讓人讀著孤獨,讀著蒼涼,讀著蒼茫。而無處不在的是詩人憂郁的目光。
田中祥是個內心極其敏感的人。世俗世界司空見慣的事物都有可能引起他內心的顫動,而這一份敏感,這一種不能無動于衷,這般的放不下,恰恰是詩人天賦的重要組成部分。比如《除了雪,還有誰走在大街上》,詩中所寫的是我熟悉的街市,日日如此。可是,詩人痛苦地發現,“不見了讓人心動的純潔”。詩歌是什么?詩歌不就是對純潔等人性之美的守望與呵護嗎?
孫淮田和竇勇都對世俗人生有很好的感覺,都能在日常生活中捕捉到詩歌的靈感,都有很好的表現生活原生態的能力。所不同的是,孫淮田主要是通過對外界的客觀描繪,借物象來渲染情緒,傳達意念。如《街角》、《 廢墟》等。而竇勇則是通過詩人與外界的交往,細致地表達生命律動的感覺以及生命之美的神秘感和神圣感。如《丫頭》、《捉迷藏》等。一重外觀,一重內省,讀來相映成趣。
蘇傳道和劉建春兩人都是礦山詩人,對煤的感情自然是深厚的。他們的筆下,煤是有生命的,是呼吸著奔跑著流血的呻吟的……蘇傳道的煤承載著生活的重壓,在《一大早,我就看到了煤》中,“煤”是“喘著粗氣”“吼叫”“嘶鳴”的,是始終“收斂”著的,奔忙著的,是充滿“隱痛”的。這是什么?這就是真實的底層經驗,詩人以真誠的詩意言說將掩蔽的這一切照亮了。誰會在意鐵道邊灑落的煤?劉建春看見了。他心疼,這煤還是“干凈”的,“黑色的骨頭依然很涼”(《鐵道邊的煤》)然而,他們的歸宿在哪里?來年的春天,“青草很快將再度高過它們”。詩人不僅敬重“煤”的品格與尊嚴,更關注它們無辜而無奈的命運。兩人寫煤的詩篇如此有深度,這就絕不是單靠技巧所能達到的。正如海德格爾所說的“闡釋就是闡釋者的存在”,對煤的感知與體認直至藝術表現的過程,就是他們生命存在的過程。
許敏和戴冠黎都是堅守獨立人格的詩人,對日常存在和既有經驗保持著警覺。在一種懷疑精神的統攝下,他們才能想常人所未想,見常人所未見,進而說常人所未說。許敏的詩篇什精短,寫得凝練,極具穿透力。如“一個剛出爐的烤芋頭/在寒冷的北風中/冒著熱氣/還有些/燙手”(《故鄉》),他寫秋天“只是云朵少了/我們更能看清/那些原本藏在天空里的/污點”(《秋天》)就這么兩句,語言自身所營造的情感張力和想象空間極為飽滿深邃。戴冠黎則很有解構主義的幽默。他寫陶淵明就很有“大話”的效果。那份輕松機智,舉重若輕,讓人讀來是亦莊亦諧,別有一種趣味。
接下來我要特別談一談葉臻。葉臻是當下淮南詩歌的代表性人物。他寫詩早出名也早。特別是他寫的“煤炭詩”,詩壇評價很高,甚至有詩人戲說“有葉臻寫煤炭詩,我們就用不著寫了”。這幾年葉臻寫詩的速度慢下來了,但發表詩歌的頻率卻上去了。總的感覺是,他由關注詩歌現場,比如寫煤炭等等開始突破,更加著力于詩歌寫作的本體探索,重視原創性,重視詩歌想象元素的質量,重視詩歌語言自身的力量。一個看似平常的事件,詩歌敘寫怎么能有力度和震撼人心的效果。這些就是葉臻思考的詩歌問題。比如在《一根繩子》里,寫的無非就是個惡夢。但詩人采用對話細節層層遞進,加上情緒氛圍不斷渲染,人物心理的逐步揭示,通過精純的敘事技巧,準確到位的語言形成了一個完美的詩歌藝術整體。而在這個過程中,完成著對深度人性的拷問與解剖,從而達到了震撼人心的效果。這是什么?這不正是柯勒律治所說的詩歌的“整體的愉悅”嗎?同樣的,在《馬鐵匠和他的兒子》中,詩人也進行著有益的探索。詩的每一個敘事小節都精致凝練,隱喻在敘事過程中巧妙地轉換,詩歌情感和寓意呈現多層次多意向,個體生命的滄桑與厚重,歷史和現場的重疊與交叉……都得到恰如其分的表現。口語、底層經驗,現場、民間……這些都是詩歌敘事的重要元素。但從詩歌藝術的本體來說,對敘事語言的控制才是關鍵。與詩壇流行的敘事鋪張相反,葉臻追求的是節制。誠如艾略特所言,詩歌中的經驗不是“回憶出來的”,而是“結合在某種境界中的”,在我以為,“結合”而不是“回憶”,正區別出創造之于臨摹。怎么“結合”?關鍵是語言的控制。葉臻在這點上是努力的,并如艾略特告誡的,是“自覺”的。這樣的詩歌藝術探索與實踐,我以為是具有先鋒性的。
以上談的是我讀這些朋友新作的一些膚淺的感受,是一次學習的過程,也是一種享受。我為淮南有這樣的詩人和詩歌而欣慰。淮河和礦山蓄積了太多的苦難、困惑、艱辛、絕望,同時又激發了無限的激情、欲望、勇氣、才情。歷史和現實都告訴我們,淮河之南是風流蘊藉之地。我們的詩人詩意地棲居于此,定能引領新一代的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