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耿兄和我同住一個古城。我們職業不同卻愛好相向。美其名曰:文學。時節,正是王蒙感慨,放出不要都擠在文學小道上的辰光。奈何,這是那時青年人的時尚!正像現在青年人都喜歡蹦迪、超女一樣。江山代有才人出就決定了江山代有粉絲出。對嗎?
耿兄的職業在文化館,搞文學似乎是他的本義。我的職業是機關秘書。整天忙于剪報抄報和若干等因奉此的應付,搞文學只能算是我的轉義或引伸義。二三子偶聚,他掛在嘴邊的話就是:輕薄為文。我呢?嘴滑了,交談起來也在伯仲之間。末了,畢竟偶研騷墨,出貨太少,總有點驥尾的感覺。
耿兄愛旅游。理論根據就是那句聽爛了的話: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他寒士一個,頗多囊中羞澀的窘境。所以,再虛乎,其行也不遠。
古城北,約五十里,有五柳名勝。宿州誰人不知。他還要去。!據說是每次都有新發現。由此,可以說,他背著我不知偷游了多少次!不知是我的情操不夠還是思維疏懶,我覺得其景也尋常。群山中的一個水庫伴著陶潛、王績未成文的野史而已,了無古跡,連個憑吊的地方也找不著。發思古之幽情也沒地兒啊。他卻說,這次一定要去:有了重大發現!
他是對的。不過,方位已變成了五柳的東北約兩公里的地方。主景觀:鎮頭寺是也!寺,東山而建,斷了幾十年的香火,已屬敗寺。滿目破壁殘垣里,游走著身體健壯的雞鴨狗鵝,一個面目煙黃,分不清僧尼的人正坐在前朝的勒石上打盹。耿兄似乎累了,他已在正殿門前的石凳上坐下了。且兩腿門戶大開,眼睛保守地瞇細了起來了。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他是在僧尼的境界還是在練瑜伽?。我沒有打擾他。駐足在一塊石碑前看碑文。碑為石灰巖質。年代的風雨剝蝕,加上文革的洗禮,其文章只能連猜帶懵。這是塊明碑,讀它,得有點句讀功夫。端詳了半天,我才發現,這塊凈土里卻充滿了俗氣未脫的文字。字里行間云,山寺原是座古剎,因員外施舍而佛身彰顯。似乎在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理論。哦,不能繞古人的舌!一般想來,昔日也應是金碧輝煌,梵音繚繞。善男信女,摩肩接踵。和尚女尼,廝守青燈。繁榮與蕭條輪回,禁欲與縱欲錯位,由此而衍生了各色故事云云吧?若如此,也真不負了達摩和慧能的心跡呢!神游間,耿兄已養足了神,拍拍我的肩膀,說是要去看珍珠泉。
據說,百里侯的時候,珍珠泉以天下第一泉而聞名。當時的名氣,不亞于今日云南大理的蝴蝶泉。珍珠泉處于寺內。其際遇與寺同,周圍并無名木異卉。也難怪,敗落能佛法無邊?貧窮在碧落黃泉只有真實。泉邊竹籬上的一串串秋眉豆不知愁滋味,大大咧咧得熱鬧非凡,分外招惹人眼。這才真是告訴人們究竟什么是南無阿彌陀佛。
泉,按搞地質的行話,叫做水文露頭。珍珠泉看來被哪代古人精心地打理過。沿露頭的周邊,已被砌上厚重的秦磚,頗似干旱地區蓄水的大井。只在偏東的地方留一個溢水口。泉壁長滿了綠色的泉衣,泉水清可見底。一顆顆水銀珠般的氣泡鋪成一片,靜臥泉底。偶爾,成串的銀白色的氣泡翻將上來,水面便皺成了一小片波紋。俄傾,又歸于平靜。這大概就是珍珠泉的起因了。然而,令人不解的是,泉的溢水口并不見水流落差。泉與寺外野汪里的水形成的是一個平面。如此,如何澆灌寺外千畝聞名遐邇的香稻米?那可是從乾隆年就出了名的“貢米”!
耿兄笑了。他在調侃我白背了地質包!我也解嘲似地笑了。連呼:腦袋進水了,潮掉了!汛期一過,泉的水頭壓力低了不是?原來,泉是在展示它的溫柔面呀!她若是美女也是楊貴妃式的,她的陰柔里面集聚了多少陽剛呀!
唏噓之間,耿兄要帶我去看一個絕勝。條件是,要先聽他背一首詞。那就來吧!耿兄清清嗓子,甩了一口痰,文人的毛病上來了,搖頭晃腦地詩曰:“簌簌衣襟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牛衣古柳賣黃瓜。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蘇軾的《浣溪沙》吧?他點點頭,默認了。說,最好的一句就是“牛衣古柳賣黃瓜”,它是人生與社會的最恬淡之處。“現我們去黃瓜地吧?”耿兄又說。
什么意思?我如墜五里霧中。耿兄說,看看就知。
這是黃瓜地?這是個小丘。遠望去,相對高差也就三十余米。近前看,當屬沉積巖石灰巖質。有點特色的是山腳下堆滿了小杏樹。可以想象,春來了,也是一方杏花天。塬上,孤零零的一棵老杏正在隨風晃動。仿佛在傾訴著離群的索然。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與黃瓜地聯系起來。掘掘文化積淀,我倒是想起了柳宗元寫的永州八記之一的“鈷坶潭西小丘記”。那是個唐氏之棄地。景色因蒙塵而蒙市。刈除惡草木,而后見真容。此景,應屬子厚之幸也!與彼丘比,此丘顯然少視聽之娛。唯一相像的地方就是,“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吧?耿兄不能茍同我的高論。他的手朝東南方向一指又朝腳下一劃,告訴我:這兒就是綿延千年的官道是也!我肅然了。他怎么知道古代地理?我相信,老實厚重的他絕不會瞎說。此刻,我仿佛飄進了歷史的天空,見到了那些匆匆的過客。升平的景象、戰爭的殘忍、名利的逐鹿,官員的升貶、王道與霸道,仁與不仁,孝悌與兄弟鬩于墻,謀生的百姓與路邊的餓殍,一楨楨犖犖大端的寫意畫在我眼前列隊飄過。
“怎么就想不到黃瓜地呢?”耿兄的語氣,似乎對我進行藝術的啟蒙,那神態,又似乎是進入了某種角色。以至于,一向沉默寡言的他,嘴里突然涌出許多散珠碎玉。他說,我把那條古道已逝得喧囂完全看作是無塵的。而這兒,就是無塵的圣地。想想吧,這兒的棗樹林、木瓜林、杏樹林,沿上坡伴著小丘的朝陽面,該多么悠閑而恬靜,在這樣的生態里,太守突然出現了,拍落衣襟的棗花,順著珍珠泉水,流到香稻米田。眼瞧著樹蔭中歇涼的楚牛,耳聽著古剎里的天籟,口吃著農夫叫賣的頂花帶刺的黃瓜,這是一種多么和諧,多么安逸的社會呀!這就是我們祖傳的文化濫觴!很可惜呀,不見了!你知道嗎?我們現在聽到的只是一片弦外音!叫做大弦嘈嘈如急雨!
我愣神了。以我的剪報,我很知道時下的社會意識。他這些下意識的話,完全可以理解為文人的越界飛行。而無常的意識卻是危險的呀!沒緣沒由地在這兒憑吊起發霉的傳統文化了。說實話,我無言以對。也不敢以對。
其實,我對黃瓜并不陌生。我這個秘書本是農民生得。我還可以說,曾經手搖轆轤種過黃瓜。種黃瓜的艱辛和嚼黃瓜的怡然,已經納入了我的基因,形成了文化。他不知道,在我春風得意回望苦難的時候,還真的研究過“黃瓜”。繼而,在記憶的軟件中,留下過張騫由西域引進“胡瓜”的編組。以及,由胡瓜更名為黃瓜的故事。我突然有了在這方面形而上的沖動。我口若懸河地說到了西晉末年,說到了“八王之亂”,說到了“五胡亂中華”,說到了后趙王石勒,說到了后趙王朝險些因黃瓜的名稱,引發一場血案的野史。
他笑了。笑得象個夫子。有點“天生德于予”的圣人態。他似乎一點都不在乎我的好記性。那神情,更像是在塑造一種卓然而出世的胸中塊壘。在想“三玄”,還是在窮天人之際?
他說,沒想那么多。只是覺得,這個地方誦蘇軾的詩最合適。有一種“王道”下的溫情。人與社會,經歷了激越之后應該是松弛。人有了松弛感,世界才會變得像中國畫一般。一個永遠打打殺殺的社會是一片血腥!他問我:對嗎?
很遺憾,我答不出。文化這東西是個尤物,也是個謎。他罵我滑頭!罵就罵吧,領了。轉過來想想,那個時候有此一家之言也屬不易!
想不起什么時辰結束的這段旅行。以后,我工作調動了。聽說他走了“西口”,飄緲地成了香妃家鄉的鄰居。回想當年,只記得在古城邊,沱河岸,青草地分手的時候。他說:“這生,能過上一天那樣的情調的日子,也就心滿意足了”。
如今,算來我們也都是知天命之人了。雙方不知死活,他若還是塵世人,有機會我會約他重游黃瓜地。問:“今天的和諧,是不是你向往的那種日子呢?現在的文化是你當年的追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