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成年的精神病人、老年人及其他身體、智力障礙者,由于其生理、心理或身體缺陷,成為需要他人關愛和照顧的弱勢群體。我國目前立法上對精神病人的行為自由仍然采取限制和管理的方式,不利于成年障礙者的身心發展及合法利益的保護。近年來,世界各國紛紛進行改革,建立以維護和尊重障礙者基本權利為核心的新成年監護制度。這些改革主要圍繞著三大價值理念,即尊重障礙者本人的自主決定權、維持生活正常化、活化尚余的能力。這三大基本理念的引入和確立,將有助于我國成年監護制度的進一步完善。
關鍵詞:成年監護制度;自己決定;意思能力;弱者保護
中圖分類號:D92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7)01-0135-03
一般說來,成年人由于年齡的增長、身體的發育成熟,與未成年人相比有著知識背景、生活和工作經驗等方面的優勢。但不可否認還存在著這樣一些已經成年的弱勢群體:老年人、精神病人以及其他身體、智力障礙者,由于生理、心理或身體缺陷而成為行為能力有欠缺的人,需要得到他人的照顧、幫助方能從事相應的民事法律行為。19世紀國家在建立欠缺行為能力成年人監護制度時,強調監護人的權力,采取了由監護人全面接管被監護人私人事務的做法,限制了被監護人的自由,而這卻違背了最有利于受保護人的出發點。目前我國《民法通則》及其司法解釋對精神病人(包括癡呆者)主要是以設立監護人的方式來限制和剝奪成年精神病人從事民事活動的自由和權利,目的是為了維護社會安全和穩定。顯然這種制度對于不同類型的行為能力欠缺的人設立同一監護方式,強行剝奪其意思自主方面的能力,不利于精神病人身心的保護和康復。近年來,世界各國成年監護制度紛紛進行改革,并流露出共同的新型價值理念:尊重障礙者本人的自主決定權、維持生活正常化、活化尚余的能力。這三大基本理念的引入和確立,有助于我國成年監護制度的進一步完善,為那些身體、生理或心理上有障礙的人的利益保護提供有力的法律保障。
一、尊重自主決定權
所謂“自主(自我、自己)決定權”是指對于一定的個人事項,不受公權力的干涉,而可以自行決定的權利。“自主決定權”是人格自律上不可或缺的權利,其保障的理論依據,是為了維護人的尊嚴。在人性尊嚴之本質中,人本身即是目的,每個人都是權利的主體并享有自主決定的自由。依照人性尊嚴的理論,所謂自主性,是指“個人為獨立自主之本體,個人之存在絕非是為他人完成某種目的之工具,個人自身即是目的,具有自主存在之尊嚴,有權決定自身之一切事宜”①。換言之,每個人都是其本身事務最終的決定者,可以自主地決定其生活方式、未來與行為,國家對此應予尊重。在此理念之下,當人性尊嚴遭受侵害時,國家有義務提供法院作為人們訴訟救濟的途徑,國家有必要創造出使得個人可以自我決定、自我發展與自我完成的大環境。
在傳統大陸法系定義下,“自主決定權”是民事主體可依照自己的價值觀或喜好決定自己的事務,在不違反公序良俗及法律強行規定的限制下,不論是財產的管理、使用、處分、收益,抑或是身份上的行為,法律應當尊重當事人自己的意愿。英美法學者也有類似的結論:英國牛津大學的哈里士博士在其《財產和正義》一書中主張合理(符合正義)的財產權為權利的一種,而所謂合理的三個基本條件為:第一,承認自然的平等;第二,接受選擇自主的價值;第三,強調身體的尊嚴不受任何侵犯②。滿足上述三個條件的財產權才符合正義的標準。
聯合國于1991年發表的《老人權利宣言》,更是明示了老年人自主與尊嚴的重要性,特別強調“維持個人自立、增進社會參與、獲得照護、促進自我實現、維持尊嚴與公平對待”的原則。這一宣言列舉了老年人權益保障的相關內容,如:應能獲得社會或法律服務以增進其自主性、保護和照顧;無論居住何處,均能享有人性的尊嚴與基本自由,包括對其需求和隱私的尊重并參與關于他們的照顧和生活品質的決定;應能生活得安全而有尊嚴,并免于被剝削和身心虐待;應能獲得公平對待,不論其年齡、性別、種族背景、失能程度或其他狀況,并應獲得重視,不受到其經濟貢獻的影響。
可見聯合國對于高齡者權益保障的重心在于自立、尊嚴與照顧,具體的實踐方式是協助并滿足其經濟、醫療、居住等需要,尊重其需求及隱私權,使其參與與自身相關的決定。同樣,對于那些已經成年但行為能力欠缺的人來說,他們并非完全喪失意志,仍然可以決定一些與自身利益密切相關的重大事項,畢竟他們也是民法上所承認的民事主體,必須承認和尊重他們作為“人”的基本尊嚴。
二、維持生活正常化
“維持生活正常化”的理念是1959年丹麥的一個智力殘疾人的父母在社會活動中提出的理念,認為:不應該將身心障礙者看作特別的人群,讓其生活在與世隔絕的社會里。他們也是社會中之一分子,作為正常人有權過正常的生活、參加正常人的活動,整個社會應創造環境或條件讓其全方位地參與,這才是正常的社會。在當下,“正常化”理念不但對身心障礙者適用,而且對老年人也是一樣,并已經成為國際社會的通識。日本國會于1999年12月1日對成年監護制度進行法律改革,其主要目的是為了保護弱者——判斷能力較弱的癡呆性高齡老人和智能殘疾人等的利益,創設了較為理想的制度規則。日本此次修訂成年監護制度的立法目標,“簡單地說,是對于有精神障礙的弱者,讓他們能夠正常適應社會生活這樣一個理念。作為口號提出的就是‘從保護到自立’以及‘社會生活的正常化’。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放棄保護理念,而且事實上也不可能放棄。所以嚴格地說,這次修改的理念是保護主義和自立精神的融合。對此,也有人將這次修改民法的理念歸結為‘使這些人在社會中過正常的生活’”③。
我國在進行相應的立法改革時,也應當以保護弱者利益為目的,以實現法的價值為終極目標。任何法律制度的建立都有著其自身的法律價值,而價值的定位決定了其在社會生活中的作用。自由、正義、秩序是法的三大基本價值,有著各自特定的含義和要求:自由代表了人的最本質的人性需要,正義是自由價值的外化,秩序表現為實現自由、正義的社會狀態,必須接受自由、正義標準的約束。其中正義作為一種社會觀念和社會準則,一直引導著法律的發展。正義具有形式正義和實質正義的雙重涵義。長期以來,法律只是作為工具性的手段被運用,致力于形式的平等,以簡單劃一的方式來應對千變萬化的情況。在民法領域,抽象人格的確立,使全體社會成員擺脫了因身份差異而在法律上排序定位的困境,但法律上形式平等的外觀反而加大了強弱者之間的差距。民法作為私法領域的憲章,有著“人法”、“權利法”美譽的私法之王,必須強調因人的差異性形成的具體人格在法律上需要特殊保護從而達到實質平等,使法律價值由工具性轉變到目的性,并相互協調④。
法律追求的公平、正義必須在社會公眾中取得一致的認同,才能體現法律的最高權威性。實現社會公正的利益博弈均衡,必須堅持兩大正義原則:一是平等原則,即每個人、每個群體都應享有平等的權利,無論強勢還是弱勢群體,都必須能夠合法而充分地反映自己的利益訴求;二是弱者保護原則,即如果利益博弈的結果不得不產生某種不平等的話,那么弱勢群體的利益應該得到最大程度的保護。政府在運用公共權力進行公共資源配置以及制定政策時,應當也必須更向那些先天或后天處于弱勢的群體傾斜,讓他們的工作、生活正常化,使他們在得到法律制度、國家政策保護的同時,也能最大限度地調動自身的主觀意識,從而能夠決定與自身相關的重大事項,最終也能融入到和諧的社會氛圍中,實現自我的價值。只有在這種安定公平的社會環境下,各社會群體間進行利益博弈結果中體現出的公平,才會得到社會各群體的普遍認同⑤。進入利益博弈時代的當務之急,就是設立體現社會正義性的制度安排,特別是建立和完善一種對廣大弱勢群體的利益博弈進行有效保護的機制,維持他們的社會生活的正常化,從而保障包括弱者在內的利益博弈能夠健康有序地進行,并以此來促進全社會各群體利益的真正協調發展。
三、活化尚余能力
資產階級革命后確立的抽象人格平等保護,使民法制度“由身份走向契約”,人們要求人格尊嚴,呼吁法律的平等保護。但生產力的迅猛發展和社會經濟的復雜化,使得人與人之間的平等性與互換性這一民法抽象人格的基礎發生了動搖⑥,受到同等保護的法律關系主體在事實上并不具有相抗衡的力量,往往是強者一方憑壟斷、財力、信息等方面優勢通過合法形式獲取不合理的“正當”利益。“法的關系根源于物質的生活關系”,社會物質生活條件的變化促使法律必須作出相應的調整,在強調抽象人格平等時也應當對弱者進行保護。為回應刑法“它把社會壓力理解為認識的來源和自我矯正的機會”⑦,弱者保護在民事立法中的出現正體現了民法是建立在現實生活基礎上的。于是,社會現實的不斷變化需要適當地調整法律制度的價值與理念,針對處于弱勢地位的具體個人的人格予以保護,當那些弱勢群體仍然還有一部分意志能力時,應當允許其充分活用,才能實現人與人之間的實質性的平等。
經醫學研究證實:“精神疾病診斷與鑒定結論之間并不具有必然的因果關系。精神病患者,即使處于不完全緩解期,甚至發病期,如對某種民事行為的性質和意義能辨認和理解,應認為其具有此種民事行為能力”⑧。日本學者曾指出:依精神醫學理論,幾乎不存在完全喪失判斷力的患者。因此,不應剝奪各類障礙者的行為能力(不對其禁治產宣告),而應讓其借監護人之手,依本人的意思融入普通人的正常社會,并對本人基本生活有自主決定權。美國法學家理查德·波斯納也明確指出:“如果像法院那樣假定癡呆病者所做的每件事都是無理性的,那將是錯誤的。”⑨ 世界精神衛生聯盟1989年在埃及發表了《盧克索爾人權宣言》,宣言指出,精神病人享有與其他公民同等的基本權利,包括:有權獲得尊重和人道的、良好的待遇;有權享有醫學提供的各種技術手段,而又免受不正當的強制;有權不因社會經濟、文化、種族、膚色、宗教、性別、年齡的不同,而在公平地得到治療或不公正地約束方面受到歧視;有權得到自己臨床病況的適當信息;有權維護自己的隱私和名譽;有權保護自己的個人財產;有權免受軀體上或精神上的虐待;有權免受醫學上的疏忽和放棄;有權接受治療,包括住院治療和依據醫學、倫理學、法學意見而采取的安全措施;被強制入院的病人,有權得到公正的代理,有權復查和申訴⑩。英國的精神衛生法規定,對精神病人的治療和處理應遵循自愿原則,強制非自愿病人住院治療須經嚴格程序。在美國,精神病人的治療決定權和拒絕治療權以及“最少限制性選擇權”在法律上得到確認。根據聯合國經社理事會人權委員會防止歧視和保護少數分委員會提出的《保護精神病人和改善精神衛生保健的原則和保證》的報告,如果沒有精神病人的同意,但病人又確需治療的情況下,只有權威機關依據法律,在取得專家證據和有關治療的辯論的全部文件,判明病人不能理解所患疾病和治療的性質,得出治療符合病人的最大利益、治療方案是可行的結論之后,才可以決定對病人實施非自愿的治療。并且不應對病人進行身體約束或非自愿隔離,除非是根據負責的精神衛生專業人員的意見,而這種約束和隔離僅僅意味著有助于立即阻止病人對自己或者對他人的傷害,時限不應超過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所必需的時間。同樣,病人只有在精神衛生工作人員認為病人由于嚴重的精神障礙而可能對自身或者他人造成嚴重傷害的情況下,才可以被非自愿地住入和留住在精神衛生機構;病人或者他的代理人以及任何利害人不服住入或者留住精神衛生機構的決定、不服治療的決定,均有權上訴{11}。在以保護人權為核心的現代社會里,精神病人作為人,享有與精神正常者同等的人權,一般而言,精神病患者應享有自行決定治療和自行決定住院的權利。
我國民法將成年的精神病人(包括癡呆者)分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兩種,以審查宣告的方式剝奪、限制其行為能力,但這一制度并不能達到維護那一部分處于弱勢地位的成年人利益的初衷。從精神醫學的角度說,完全喪失決定能力、意思能力的人非常少,即使是精神病人也還是具有一定程度的認知能力,不能完全剝奪其自由參與與其自身生活密切相關的民事活動的機會,否則就從根本上否定了這類精神病人作為一個“人”的基本權利。在現實生活中,大家一般也都承認這類人獨立進行日常生活事務的合法有效性,不會主張其無效{12}。否則,容易造成法律和現實生活之間的錯位,也損害了法律的權威性和可執行性。因此,我國成年監護制度應當充分利用和尊重欠缺行為能力人的尚余的認知能力、意思能力,允許其對自身生活密切相關的事項進行“自治”,為其合法利益的保護提供法律上的保障。
四、結語
自上世紀末,兩大法系加緊修改成年監護制度,相繼出現成年監護的修法高潮{13},如英國的《持續性代理權授與法》,加拿大的《統一代理權法》 (1978),美國的《統一持續性代理權與授與法》 (1982),瑞典的新《監護法》 (1984),奧地利的《成年事務管理法》 (1984){14}。對于行為能力有欠缺的成年人,各國民法的改革并不是全面限制其行使“自主決定”的權利,而是更多考慮了當事人的意愿。以最為典型的德國為例,1990年9月12日公布了《對成年人監護及保佐照顧法律》 。舊德國法對行為能力有欠缺的成年人實行禁治產宣告制度,幾乎全面接管其事務(有意思表示能力之殘廢者例外)。新保護法對此進行了根本性的修正,實行彈性的“保護制度”,廢除剝奪行為能力的禁治產制度,使以前的監護、殘廢保佐法轉變為保護法。修改后的法律對受保護的成年人并不一概視為無行為能力人,而是更多地尊重當事人尤其是行為能力并非因精神或者智力因素而受限制的成年人的意愿。被照管人只要不違反其自身福祉和照管人的期待,照管人有配合或尊重其意思表示的義務。
由此,我們應當看到成年人監護制度建立的宗旨應在于保護行為能力有欠缺的成年人,并充分尊重他們的意愿,兼顧社會秩序與安全的保護,才能保障其實體利益實現。我國在制定具有重大意義的民法典時,應當充分吸取國外有益的立法經驗,將消極監護、管理成年障礙者,限制其行為能力的宗旨和理念,改變為建立以尊重障礙者的自我決定權、維持生活正常化和活化尚余能力為核心理念的現代成年監護制度,使其充分參與社會生活,真正地享有民事權利,達到實現法律價值的最終目的,從而順應國際化的發展趨勢。
注釋:
① 李震山:《人性尊嚴之憲法意義》,《中國比較法學會學報》第13輯,第22-31頁。
② 熊秉元:《人生而自由平等?!——權利的剖析》,《法令月刊》第53卷第11期,第70頁。
③ 渠濤主編《中日民商法研究》第1卷,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528頁。
④ 洪艷蓉:《現代民法中的弱者保護》,《河南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0年第4期。
⑤ 趙芳:《弱者權益:利益博弈時代必須要關注和解決的問題》,《理論前沿》2006年第3期。
⑥ 梁慧星:《從近代民法到現代民法》,《民法學說與判例研究(二)》,國家行政學院出版社1999年版,第9頁。
⑦[美]諾內特·塞爾尼茲:《轉變中的法律與社會》 (中譯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86頁。
⑧ 馬長鎖、方明昭等:《民事行為能力的司法精神病學鑒定》,《臨床精神醫學雜志》2000年第2期。
⑨[美]波斯納:《衰老與老齡》,周云譯,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370-371頁。
⑩{11} 馬深:《論精神病人的監護》,《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06年第4期。
{12} 張鵬:《成年人監護制度研究》,《國際法與比較法論叢》,中國方正出版社2005年版,第133頁。
{13} 林東雄:《民法親屬繼承爭議問題研究》,五南圖書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169頁。
{14} 劉得寬:《成年監護法之檢討與改革》,《政大法學評論》1999年第6期。
(責任編輯 劉龍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