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朱自清散文的時代語言藝術(shù)成就

摘要：朱自清散文的語言藝術(shù)成就顯著，其藝術(shù)化的口語技巧、生動傳神的字句修辭技藝及樸質(zhì)清幽的語言風(fēng)格，都深深地刻上了過渡文學(xué)的時代烙印。

關(guān)鍵詞：朱自清 語言藝術(shù) 時代性

朱自清的散文，“以美麗動人的文字”，為五四時期的新文化運動注入了活力，其散文作品多將文學(xué)的大眾化特征與語言的藝術(shù)化追求很好地結(jié)合了起來，體現(xiàn)了時代語言的獨特魅力。

一、嫻熟生動的語言表達技巧

（一）“口語化”的語言特點

通俗淺近的“口語化”藝術(shù)是朱自清極為自覺的語言藝術(shù)追求之一。1929年，先生就在《說話》一文中首先提倡“用筆如舌”和“以說話論”的文風(fēng)；并先后在《雅俗共賞》等篇章中提出了創(chuàng)造“口語化”語言的一些具體審美標準[1]。這一切為他散文的語言風(fēng)格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朱自清的“口語”，主要以北京口語為基礎(chǔ)，兼融其方言和西歐語言的某些表達方式，形成了具有知識分子口語特點的語言風(fēng)格。在他的散文中，言辭親切、隨和，語句清新、典雅。如：

（1）她和潤兒在一處玩兒，一大一小，不很合適，老是吵著笑著。但合適的時候也有：譬如這個往床底下躲，那個便鉆進去追著；這個鉆出來，那個也跟著——從這個床到那個床，只聽見笑著，嚷著，喘著，真如妻所說，像小狗似的。（《兒女》）

引文中的詞匯，多從口語中提煉而來，生動形象，簡潔自然。“玩兒”“合式”“老是”“那個”，盡是北京人的口頭語言。在“這個……那個……”的口語句式中，作者用簡潔恰當?shù)膭釉~，生動流暢的短句，使孩子們生動和諧的玩耍場面躍然紙上。這樣感性的文字猶如一個個音符在歡快地跳躍，充滿了生活氣息。再如：

（2）你見過銜著橄欖的人嗎？腮幫子上凸出一塊，嘴里不時地滋兒滋兒的。（《談抽煙》）

作者通過“銜”“腮幫子”“凸出”“滋兒”這些形象的口頭語，準確而生動地描摹出了吃橄欖的人的情態(tài)，言雖簡，形卻肖，藝術(shù)效果極佳。

值得一提的是，朱自清主張在實踐中，有必要根據(jù)表達的需要，適度吸收并揉合富有生命力與表現(xiàn)力的文言成分和西歐語言的某些表達方式，使之“變?yōu)橐延小盵1]，從而創(chuàng)造出真正意義上的藝術(shù)化口語。五四時期，他在努力打破白話文的艱澀難讀并自覺追求“口語化”語言藝術(shù)的同時，并不回避文言詞語及某些西歐語言的表達方式。

在樸質(zhì)的敘事散文《背影》中，就含有不少文言詞匯，如“惟”“箸”“諸多”“情郁于中”“發(fā)之于外”等。這些詞，典雅傳神，蘊涵了作者懷念飽經(jīng)滄桑的父親的深沉感情，凝練地表達了文章的中心思想，使“樸素自然中見精工”，收效甚奇。

朱自清對西歐語言的借用也是審慎的，少數(shù)的外來詞盡量音譯，如《荷塘月色》中的“梵阿鈴”；對西歐語言中用不同詞尾改變詞性方法的借鑒，是借助了漢語中動態(tài)助詞“著”“了”“過”放在非動詞類的后面，以利于表情達意。如

（3）她松松皺纈著，像少婦拖著的裙幅；她輕輕地擺弄著，像跳動的初戀的少女的心；她滑滑地明亮著，像涂了“明油”一般。（《梅雨潭》）

作者在形容詞“皺纈”“明亮”后面加上動態(tài)助詞“著”，使其動詞化，與中間一句的“擺弄著”結(jié)構(gòu)一致，句式整齊，更顯露出梅雨潭的情態(tài)。

可見，朱自清巧妙地選用一些文言詞語及西歐語言，是對“口語化”藝術(shù)的有益補充，使他所追求的“口語化”語言成為了一種能雅俗共賞、具有大家風(fēng)范的文學(xué)性語言；也是當時的文學(xué)語言在努力向前發(fā)展的過程中，與時代縱橫相聯(lián)的一種自然痕跡，體現(xiàn)了語言的時代性特征。

（二）遣詞造句的藝術(shù)

朱自清對字句的錘煉相當重視，他在《語文拾零·自序》里曾談到：“因為研究批評和詩，我應(yīng)注意到語言文字的達意和表情作用。……我們說達意，指的是字面或話面；說表情，指的是字里行間或話里有話。”文如其言，朱自清散文用詞貼切、句式工整，用樸素的語言，表達出最真切的情意。

朱自清對字句的錘煉，首先表現(xiàn)在對動詞的選用及詞句的組織排列上。恰當?shù)膭釉~，可使所寫之景活躍起來，給人以無限遐想與諸多啟發(fā)。在《漿聲燈影里的秦淮河》中，他寫道：“沿路聽見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有從沿河的妓樓飄過來的，有從河上船里度來的。”這一“飄”一“度”，既與歌源“妓樓”“船里”相呼應(yīng)，又呈現(xiàn)出斷續(xù)歌聲的絲縷之美，渲染出作者游秦淮河的迷離情思。

朱自清還十分擅長運用兒化詞與疊詞來表情達意，使文字既輕巧，又蘊含感情。北京話里的兒化詞常帶有很濃的感情色彩，也帶給朱自清的散文濃郁的生活氣息。如《春》中的“桃兒、杏兒、梨兒”就滿含了作者的喜愛之情，給人親近、活潑的感受。再如《回來雜記》中用了“小頑意兒”“地攤兒”“三輪兒”“街口兒”“馬蹄兒燒餅”“閑味兒”等兒化詞，字里行間更有醇香自然的生活質(zhì)感，讓人感受到作者對生活的熱愛，讀來親切自然。

恰當?shù)剡\用疊詞，不僅有言簡意賅、生動形象的表達效果，還特別能給人舒緩?fù)褶D(zhuǎn)、輕柔真切之感，傳達出深遠的情意。如：

（4）人生若真如一場大夢，這個夢倒也很有趣的。在這個大夢里，一定還有長長短短、深深淺淺、肥肥瘦瘦、甜甜苦苦、無數(shù)無數(shù)的小夢。（《跋》）

文段中的幾個疊詞意象豐富、廣闊而形象，描繪出形態(tài)、情味、程度各異的人生夢想。這樣的疊詞在朱自清的各類文中都有，而寫景抒情類散文里尤多，帶給人獨特的情感體驗。

朱自清還十分注意句子排列的節(jié)奏感。他的文句總能散、整結(jié)合，長、短句式間隔有致，且行文的緩急、跳躍與停頓，都與內(nèi)容的張弛和情感的起伏緊密相聯(lián)，句子之間有音樂的韻律美。在《冬天》里，有一段寫回家時情景的語句，就兼容了這種字詞與句式恰當組織的雙重美感：

（5）外邊雖老是冬天，家里卻老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來的時候，樓下廚房的大方窗開著，并排地挨著她們母子三個；三張臉都帶著天真微笑向著我。似乎臺州空空的，只有我們四個；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們四人。（《冬天》）

先是對稱簡潔的轉(zhuǎn)折句式，兩個“老是”樸實傳神，家中的溫情便清晰地凸現(xiàn)在外面的凄冷之上。接著寫回家景象，全用短句，“開著”“挨著”“向著”幾個動詞令人回味無窮，一家人的團結(jié)友愛表露無遺。最后再用“似乎…只有…也只有…”的句式抒發(fā)感受，把作者對家的深情與家?guī)Ыo作者的感動表現(xiàn)得自然流暢、形象空靈。

無論是動詞的傳神達意、兒化詞和疊詞的輕巧蘊藉，還是句式的跌宕有致，都表現(xiàn)了朱自清對語言技巧的深鉆細研和運用語言的純熟與機巧，反映出他對時代語言做出的不可磨滅的貢獻。

（三）表現(xiàn)手法的靈活

朱自清無論是生活還是寫作，用情均細膩深刻。他能把對平常景物的獨特感受寫出來，準確地傳達給讀者，主要是因為他善于聯(lián)想，并靈活運用多種表現(xiàn)手法，做到虛實結(jié)合，從而營造出各種幽美意境來。

朱自清喜歡設(shè)喻，將自己善感的情思寄托在一個個清新而完整的比喻意象之中，使文句優(yōu)美傳神。在《荷塘月色》中，這樣的比喻就很突出。如：

（6）月光如流水一樣，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荷塘月色》）

作者先將“月光”比作“流水”，化無形為有形，接著緊扣“流水”，寫出其完整的姿態(tài)動作“靜靜地瀉在……”，表現(xiàn)出月光的輕靈生動，月夜的靜謐和幽美。

再如《生命的價格——七毛錢》中，作者寫到一個五歲女孩只賣七毛錢時，把它喻為“正如九頭牛與一根牛毛一樣”，極言生命價格之賤。比喻貼切形象、內(nèi)涵豐富，有力地喚起了讀者的聯(lián)想，引起他們感情的共鳴。

朱自清散文中的“通感”藝術(shù)是其語言的另一大特點。他善于以“移覺”的方式使各種感覺融會貫通，給人靈動漂渺之感，在傳情達意上收到了奇效。在《荷塘月色》中，作者這樣描寫“荷香”：

（7）微風(fēng)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荷塘月色》）

花香本屬一種“嗅覺”，似與“歌聲”無甚關(guān)聯(lián)，但作者卻感受到“縷縷清香”與“高樓上歌聲”的相通之處——時斷時續(xù)，若有若無，給人以嗅覺兼聽覺的雙重藝術(shù)享受。

朱自清散文中的表現(xiàn)手法自由靈活。為了更細膩準確地傳達某種感觸，他常把幾種修辭串連在一起，而無堆砌之感：比喻常將比擬融合其中，使意象生動完整；通感事物之間的神似又借助了比喻的形式；有時將多個比喻或擬人形成排比，在層層遞進中表達出更深厚的情意；或順情引用文字，使文情更濃，意更切……

二、樸質(zhì)清幽的語言風(fēng)格

楊振聲曾說：“他文如其人，風(fēng)華是從樸素中來，幽默是從忠厚中來，腴厚是從平淡中來。”[2]這“樸素”“平淡”之論，既符合其創(chuàng)作實情，又與其“談話風(fēng)”口語特點相一致。朱自清的散文，語言自然流暢，情感真摯，簡約傳神，形成了一種“樸質(zhì)清幽”的神態(tài)。

在他的散文中，情或由事發(fā)，或由景生，自然地抒寫出其獨特的心眼觀感，深刻地展現(xiàn)了在那個變革的時代里，一個善感的愛國知識分子的真實情懷。讀者徜徉在其質(zhì)樸的文字中，也似走入了他那片細膩的感情天地。這種風(fēng)格，在其不同類的散文中，表現(xiàn)形式與內(nèi)涵卻又各有特點：

（一）在敘事散文中，他能抓住平常人及事件中動情的細節(jié)，用質(zhì)樸、簡明的白描式語言進行描摹、勾勒。一些看似淡然的、不經(jīng)心的語言，卻正是作者的傳神之筆：不夸張、不雕飾，濃濃真情孕于質(zhì)樸之中。在大家都熟悉的《背影》一文中，作者就全用了白描來記事，未作多余的修飾、渲染。全文主要表現(xiàn)的是父親對兒子的關(guān)愛與深情，兒子對父親的感激、懷念，但像“愛”“感激”“關(guān)心”等抽象概括的詞兒一個也沒有，更沒有華麗鋪陳的詞句，就憑著自己用心地觀察、感受和細致地描摹，將父子之間濃厚的真情寫得真切感人。如車站買票那一段：

（8）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座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yīng)我。（《背影》）

作者抓住父親動作——“揀定”“囑我”“又囑咐”，寫出父親不只操心“我”的位置、衣物，還擔心“我”的旅途生活，想方設(shè)法為“我”做極其精細、周密地考慮和安排。這些描寫，看似平常簡潔，卻恰到好處，使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慈父形象躍然紙上。

再如他的《給亡婦》，也全是這種簡樸生動的語言。此文具體描摹“亡妻——謙”對孩子和“我”這兩方面的愛，表達“我”對妻的感激與緬懷。通篇無一夸張矯情的“愛”字，卻給人情真意切之感。如寫謙對孩子的惦念：

（9）“……但孩子跟老媽子睡，你就沒有放過心；夜里一聽見哭，就豎起耳朵聽，工夫一大就得過去看。”

“你病重的時候最放心不下孩子。病得只剩皮包骨頭了，總不信自己不會好，老說：我死了，這一大群孩子可苦了。” （《給亡婦》）

這一個個細節(jié)描寫，細致入微地寫出了妻子的愛子之情，十分感人。

（二）在寫景抒情類散文中，朱自清尤其注意了情與景地緊密結(jié)合，寫景細膩清新、景中含情；抒情真切樸素、情中有景。

在《春》中，一幅幅春景圖形象生動，呼之欲出。無論是春草、春花，還是春風(fēng)、春雨、春天的人們，都被寫得意味盎然。如寫春花時，有一句“閉上眼兒，樹上仿佛已經(jīng)滿是桃兒、杏兒、梨兒”，這種聯(lián)想，與上文連貫自然，不僅側(cè)面寫出了花的多與香的濃，更使人感到了這花兒帶來的希望與收獲。畫意與詩情，渾然天成。

另外，在以抒情為主的散文中，他的抒情感喟也不空洞，而是寫出了生活中的情景事理，是可觸摸、可感知的由衷之情。如《匆匆》第三段中寫對時光匆匆流逝的感嘆：

（10）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小屋里射進兩三方斜斜的太陽。太陽他有腳啊，輕輕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著旋轉(zhuǎn)。于是——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里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城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我覺察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眾遮挽著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著面嘆息。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嘆息里閃過了。（《匆匆》）

作者把對時光匆匆流逝的惋惜之情融入了“太陽的挪移”“洗手”“吃飯”“默默”“遮挽”“躺著”“嘆息”等行為、場景之中。這些細小平常的生活情景，帶來了他對時光深深地思考。朱自清用多情的眼看天然的世界，把筆下的世界也變得多情、美麗。

無論何時，朱自清都善于捕捉細節(jié)，細膩刻畫對象，以有感的形象表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這充分體現(xiàn)了他樸實真摯的寫實風(fēng)格；而寫實不落窠臼，總是蘊含了作者的濃情真意，表現(xiàn)出樸中見巧的獨特風(fēng)格。

注釋：

[1]見《朱自清全集》（三）（江蘇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

[2] 見楊振聲《朱自清先生與現(xiàn)代散文》（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

（彭南，四川省岳池縣東街小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