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語素義的模糊與失落是漢語詞匯演變中的一種重要現象。雙音化是漢語發展的一種重要趨勢。在雙音化的作用下,從形式的角度而言,偏義復詞在現代漢語表現為雙語素;就意義的嬗變而言,雙音化機制促使偏義復詞實現由短語向詞的身份的轉變,意義穩固融合,并最終促使其中一個構詞語素失落原義,形成語素義的模糊與失落現象。
關鍵詞:雙音化 偏義復詞 語素義 模糊與失落
“復詞偏義” 這個說法黎錦熙先生在1930年的《女師大學報季刊》(第1卷)第1期中首先提出來的。后來語法學界沿用并改稱為“偏義復詞”。王力在《古代漢語》中談到偏義復詞時說:“這種復音詞是用兩個單音的近義詞或者反義詞作為語素組成的,其中一個語素的意義成為這個復音詞的意義,另一個詞素只是作為陪襯。兩者大同小異?!敝?,語言學界沿用了這一定義,只是說法略有不同而已。但是后來也有人對“偏義復詞”的提法提出了質疑,認為偏義復詞語義描述與歸屬上存在矛盾,即把偏義復詞稱為合成詞的說法存在邏輯上的矛盾;認為語素是最小的音義結合單位,音義缺一不可,偏義復詞中一個所謂“語素”已經沒有意義了,例如:如果“國家”的“家”,“窗戶”的“戶”,“動靜”的“靜”等語素意義失落的話,就只是一個音節。楊錫彭(1993)認為“國家”等詞是否為合成詞還值得懷疑,而有人則認為應稱為單純詞。另外,也有學者認為偏義復詞混淆了詞和短語的界限,其提法更是將語言分析與言語分析相混淆,也就是說“偏義復詞”這一概念的提法尚缺乏科學性。
實際上,名稱并不是最重要的。首先,“偏義復詞”這一說法由于相沿習用,已經為大多數人接受,到現在為止,偏義復詞中一個語素的意義失落或者模糊已經成為共識,雖然有學者認為偏義復詞這種說法本身就帶有不合理性,認為混淆了詞和詞組的界限,甚至有些學者將古代漢語中的偏義復詞稱為短語,但是這并不妨礙我們對于偏義復詞的認識。其次,對于“偏義復詞”的種種質疑,涉及到的其實是語素身份是否具有“同一性”問題。“語素”“詞”“短語”都是后來引進到漢語研究中的概念,古代漢語中的偏義復詞實為短語,對于偏義復詞的分析應該堅持共時與歷時相結合的原則。偏義復詞構成成分的角色處于不斷轉換當中。語素義同樣包括詞匯意義、語法意義和色彩意義,盡管偏義復詞其中一個語素與它在其它構詞中的身份不具有同一性,但是就“偏義復詞”本身來說,其是一個歷時演變的概念,是從詞到語素身份的轉變,如果認為語素是從詞里切分出來的,那就很容易造成誤解,認為固定下來的偏義復詞為單純詞。當然,我們是贊同偏義復詞中語素的身份是由詞的身份轉化而來的。
迄今為止關于偏義復詞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古今偏義復詞的異同、偏義復詞的特點、偏義復詞的結構以及語義指向等方面。一般認為,偏義復詞是復合詞中的一種。對于其語素義和詞義的關系比較一致的看法,是一個語素代表了這個合成詞的意義,另一個語素只起陪襯作用。就現代漢語平面內的偏義復詞而言,兩個語素雖并列,但其中一個語素已經失落“原義”,消失的那個語素在構詞上只起陪襯作用。例如:
國家 “國”有意義,“家”沒有意義。
窗戶 “窗”有意義,“戶”沒有意義。
忘記 “忘”有意義,“記”沒有意義。
消息 “息”有意義,“消”沒有意義。
兄弟 “弟”有意義,“兄”沒有意義。
這種失落原義的情況在古今偏義復詞中都存在。在這類形式里面,只有一個語素有意義,而另一個無義。如“家”“記”“戶”“消”“兄”等語素在上述合成詞的構詞中都已失落原義①。當然,也有一定數量的偏義復詞處于不穩定的階段,意義失落的情況比較復雜,但是總的來說存在意義失落情況。俞敏(1984)指出偏義復詞中語素意義失落的現象,將其中失落原義的語素稱為“化石語素”。孫銀新(2003)將這種情況稱為“直接減損式”,認為現代漢語共時平面復素詞中有的詞素(語素)的意義已經消失,例如,“窗戶”和“忘記”中的“戶”和“記”等都沒有詞素意義。符淮青《現代漢語詞匯》中也把這種情況提出來,認為偏義復詞中一個語素失落了原義。此外楊吉春(2004)以偏義復合詞“睡覺”為例進行了研究。“睡覺”一詞具有“睡醒”和“進入睡眠狀態”兩個義位,楊吉春通過計量統計分析,發現兩個義位都在隋唐五代產生,且兩個義位都是偏義義位,“睡覺”的“睡醒”義偏向詞素“覺”,“進入睡眠狀態”義則偏向詞素“睡”?!八X”的兩個義位在隋唐五代、宋遼金、元、明、清等五個時期發展演變中出現的頻率不等,“睡覺”的“睡醒”義相應地呈現出起伏不定的下降趨勢,而“睡覺”的“進入睡眠狀態”義則呈現出明顯的上升趨勢?!八选币辉~出現頻率的增加,導致“睡覺”一詞只保留了“進入睡眠狀態”的意義?!坝X”的語素義長期嬗變后失落。楊吉春(2004)的統計分析在某種程度上說明了偏義復詞的形成的原因,也從描寫的角度說明了偏義復詞的語義演變情況。
古代漢語中的偏義復詞有兩個明顯的特點:一是偏義復詞中的兩個語素結合得不夠穩定,具有臨時性;二是古代漢語中偏義復詞的意義偏向哪一個語素完全受“觀境為訓”的制約,有時甚至是為了湊足音節而連帶提及。在發展中身份不斷實現更迭,在語素、詞、詞組之間實現角色轉化,整體上呈線性,但歷時的嬗變過程中又很多變化,使用頻率和地位存在曲折差異,很多情況下身份是詞組。到了現代漢語中,偏義復詞則呈現比較穩定的狀態,基本完成了詞組到詞再分離出語素的角色之間的轉化。雙音化使雙音節的意義代替了單音節的意義。
董秀芳(2002)在討論不同類型的短語粘合成的雙音詞時,從短語義到詞義的變化途徑角度列出一個變化公式:短語義-其中一個成分的意義=詞義,意在說明詞匯化促使漢語雙音詞的演變和形成。漢語偏義復詞的形成也經歷了詞匯化的過程,詞匯化的結果在形式上表現為雙音化,因此她列出的公式同樣適用于對偏義復詞語素義模糊與失落的分析。
據此,偏義復詞語義的演化模式可以表述為:
短語義——其中一個成分的意義=詞義→“重新分析”(融合)
就語義的角度而言,偏義復詞中語素義的模糊與失落的結果是使整個詞語的語義強化,其中一個語素語義弱化,并失落原義,從而形成語義分化,最終只有其中一個語素來表義,另一個不起作用。即整體詞義凝固化,局部語義弱化。例如:
“兄弟”在古代漢語分別表義,本指“哥哥和弟弟”。如:
(1)男子先生為兄,后生為弟。(《爾雅·釋親》)
(2)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詩·小雅·常棣》)
后來發展為對弟弟的稱呼。
(3)“思量了,兄弟歡郎忒年紀小?!保ń稹ざ庠段鲙浿T宮調》卷二)
(4)“王爵見了兄弟病勢,已到十分,涕泣道:‘怎便狼狽至此?’”(《二刻拍案驚奇》卷二一)
《現代漢語詞典》所列“兄弟”的義項有①弟弟;②稱呼年紀比自己小的男子(親切口氣);③謙辭,男子跟輩分相同的人或對眾人說話時的自稱。
在這種情形下,“兄”作為一個構詞語素,語素義已經失落。
先秦時,“多少”中的“多”和“少”還沒有凝固成詞。都各自表示實義。表示數量大小或者多寡。例如:
(5)剛柔也,輕重也,大小也,實虛也,遠近也,多少也,謂之計數。(《管子·七法》)
到了魏晉南北朝的時候,“多少”結構漸趨“融合”,可以表虛指,性質接近于副詞,詞義偏重在“少”上。
(6)“陶公性檢厲,勤于事。作荊州時,敕船官悉録鋸木屑,不限多少。(劉義慶《世說新語·政事》)
唐以后則又表現為偏重在“多”上。例如:
(7)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杜牧《江南春》)
(8)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黃庭堅《牧童》)
(9)畢竟歷過多少間阻,無限風波,然后到手,方為希罕。(《二刻拍案驚奇》卷九)
在現代漢語中,“多少”因語境不同,有時“多”的意義失落,有時又表現為“少”。如:“就這樣反反復復地講了不知多少遍?!保ǔ谭€平、程實平《21世紀的牛頓力學》)“一立秋,天氣多少有涼意了。”(《現代漢語詞典》2002年增補本)
“妻子”本指妻和子。
(10)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孟子·梁惠王上》)
(11)吳門 一人家,有妻子而極貧。(清嚴有禧《漱華隨筆·吳門貧婦》)
“妻子”有時也單指妻的意思。如:
(12)妻子好合,如鼓瑟琴。(《詩·小雅·常棣》)
(13)結發為妻子,席不暖君床。(唐杜甫《新婚別》)
現代漢語中,“妻子”一詞指妻子,不表示兒女,“子”作為構詞語素原義失落。
值得一提的是,偏義復詞中語素義失落的音節不是可有可無的,實際上起到的是陪襯作用。雙音化機制對于偏義復詞的影響,主要在于促使其實現身份的轉變,意義穩固融合,并最終使其中一個構詞語素失落原義。
注釋:
①這里說的偏義復詞語素義失落指的是在構詞中失落了“原
義”,失落原義卻表區別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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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孫銀新.現代漢語詞素研究[M]. 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3.
[4]楊錫彭.漢語語素論[M]. 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
[5]俞敏.化石語素[J]. 中國語文,1984,(1).
[6]楊吉春.偏義復詞“睡覺”意義的嬗變[J]. 西北師范大學學報,2004,(3).
(黃海澤,北京師范大學第二附屬中學初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