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倞注《荀子》勘誤

摘要：楊倞是我國唐代著名學者，其《荀子》注是我們研究《荀子》的重要工具。前人研究《荀子》都始自楊注，但楊注也有一些失誤之處，比如：不通語法、通假有誤、不通文例和校勘失誤等。本文擬從這幾個方面對楊注《荀子》進行勘誤。

關鍵詞：荀子 楊注 失誤 辨析

唐代楊倞始為《荀子》作注。在荀學發展史上，楊注有著篳路藍縷之功，而且其注文至今仍有相當高的學術價值，各大字典、詞典多有引證。[1]后人研究《荀書》皆始自楊注，凡注《荀書》必稱楊注。故《四庫全書簡明目錄》評曰：“倞注多明古義，亦異于無稽之言。”然而，楊注也有瑕玼 ，需對其進行甄別。今不揣固陋，試對其失誤進行分類辨析。

一、不通語法

在語言演變發展過程中，語法是一個比較穩定的因素。[2]然而由于時代變遷，古今語法也有很多差異。因此，訓釋古書時，如果以后世語法強釋古語，就會違背古義。楊注對此有所重視，然而也有疏漏之處，以致言辭不達。例如：

（1）《修身》：“心如虎狼，行如禽獸而又惡人之賊己也。諂諛者親，諫爭者疏，修正為笑，至忠為賊。雖欲無滅亡，得乎哉？”

楊注：“至忠反以為賊。”

按：楊注非。此“賊”非名詞，當為動詞，殘害義。上云“惡人之賊己也”，“賊”帶了賓語“己”，由是知此“賊”為動詞，殘害也。“修正為笑，至忠為賊”對文，“為”表被動，言修正者反為小人所笑，至忠者反為小人所賊。又《荀子·宥坐》：“嫚令謹誅，賊也”。楊注：“賊，賊害人也”。《榮辱》：“以君子與小人相賊害也”。“賊”“害”連文，“賊”亦害也，皆可為其證。

（2）《非十二子》：“古之所謂士仕者也，遠罪過者也，務事理者也。”

楊注：“務使事有條理。”

按：楊注以“務”為務必，“理”釋為使動，其說未當。“遠”“務”皆為動詞，“務”有致力、從事義。《說文·力部》：“務，趣也”。《徐鍇系傳》：“言趣赴此事也”。段注：“趣者，疾走也。務者，言其促疾于事也”。《管子·牧民》：“不務地利，則倉稟不益”。楊注于義未明，反以“理”為使動，其實不必。“罪過、事理”對文，二者結構當一律，故“事”“理”二字并列，可矣。

二、通假有誤

（一）非通假而言通假者

（3）《天論》：“心居中虛以治五官，夫是之謂天君；財非其類以養其類，夫是之謂天養。”

楊注：“財與裁同。飲食衣服與人異類，裁而用之，可使養口腹形體，故曰‘裁非其類以養其類，是天使奉養之道如此也。’”

按：竊以為不煩改字，如字解即可。《荀書》“財”的確多與“裁”同，然此處“財”與“心”相對，是“財”當如字讀，不必改裁制之“裁”。“財”，地財也。上文云：“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凡地之所出而為人所用者，即地財。“財非其類以養其類”，言萬物非人類而以養人類也。

（二）不辨通假

（4）《大略》：“友者所以相有也，道不同何以相有也。”

楊注：“相有謂不使喪亡。”

郝懿行曰：“有者，相保有也。”[3]

按：楊、郝二說皆以“有”為持有之“有”，非是。有者，右也，助也。清代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頤部》：“有，假借為右。”《墨子·非命下》：“惡乎君子，天有顯德，其行甚章。”張純一《集解》：“莊（述祖）云：‘有當為右，助也。’”《荀子·天論》：“愿於物之所以生，孰與有物之所以成！”羅根澤注:“有，借為佑。”又《儀禮·有司徹》：“如饋之設，右幾厞用席。”漢代鄭玄注：“古文右作侑。”是“有”“右”古字通，“相有”謂相佑助也。

三、不通文例

王引之云：“古人訓詁，不避重復，往往有平列二字上下同義者，解者分為二義，反失其指。”謂古人行文時有將兩個同義詞并列起來構成同義連文，解者往往妄加分訓而誤釋。如：

（5）《勸學》：“故誦數以貫之，思索以通之。”

楊注：“使習禮樂詩書之數以貫穿之。”

按：楊注以“數”為禮樂詩書之“數”，非是。“誦數”與“思索”平列，二者皆為同義并列式結構，“誦數”不當獨為動賓式。“誦數”猶誦說。《廣韻·薛韻》：“說，告也。《釋名》曰：‘說者，述也。’”《詩·邶風·擊鼓》：“與子成說。”《毛傳》：“說，數也。”《禮記·儒行》：“孔子對曰：遽數之不能終其物，悉數之乃留更仆未可終也。”孔穎達疏：“數，說也。”《荀子·王霸》：“使衣服有制，宮室有度，人徒有數，喪祭械用皆有待宜則是官人使吏之事也，不足數于大君子之前。”楊注：“數，閱數也。”蓋稱說、述說亦是一件件地陳述，也就是具數而件陳之的意思，故誦數猶誦說也。

（6）《榮辱》：“孝弟原愨，軥錄疾力，以敦比其事業，而不敢怠傲。”

楊注：“軥與拘同。拘錄謂自檢束也。疾力謂速力而作也。”

按：楊注以“疾”為疾速義，注非。盧文弨曰：“軥錄蓋勞身苦體之意，孝弟原愨以行言，軥錄疾力以事言。”盧說是也。此“軥錄”與“疾力”并舉，“軥錄”，《淮南子·主術訓》作“劬錄”，《荀子·君道》作“拘錄”，故“疾力”與“拘錄”皆為同義連文，疾亦力也。《呂氏春秋·尊師》：“凡學，必務進業，心則無營，疾諷誦，謹司聞。”高誘注：“疾，力。”《楚辭·九章·惜誦》：“疾親君而無他兮，有招禍之道也。”朱熹注：“疾，猶力也。”又《荀子·仲尼》：“頓窮則從之，疾力以申重之。”楊注：“疾力，勤力也。”亦于此未明。鐘泰《荀注訂補》云：“疾力連文，疾亦訓力。”[4]所言甚是。

（7）《正論》：“衣被則服五采，雜間色，重文繡，加飾之以珠玉；食飲則重大牢而備珍怪，期臭味，代睪而食。”

楊注：“衣被謂以衣被身。”

按：楊注非。“衣被”與“食飲”對文，“衣”與“被”二者同義連文，絕不為偏正結構。《荀子·禮論》：“乳母飲食之者也，而三月；慈母衣被之者也，而九月。”亦“衣被”與“飲食”對文。“衣被”連言，古文獻亦多見。《呂氏春秋·節喪》：“輿馬、衣被、戈斂，不可勝其數。”《淮南子·人間訓》：“車馬所以載身也，衣被所以揜形也。”晉代左思《嬌女詩》：“衣被皆重地，難與沉水碧。”

四、校勘失誤

古書流傳年代久遠，傳抄致訛，舛誤甚多，作注者必于精校細勘上下工夫。楊注于校勘方面用功頗深，然亦見失誤之處。

（一）以誤字為說

（8）《致士》：“聞聽而明譽之，定其當而當，然后士其刑賞而還與之。”

楊注：“君子聞聽流言、流說則明自稱譽，謂顯露其事不為隱蔽，如此則奸人不敢獻其謀也。”

按：楊注迂曲。愚以為“譽”乃“詧”字之訛，二字形近，且承上“譽”字而誤。《玉篇·言部》：“詧，與察同。”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書證》：“詧，古察字也。”《史記·秦本紀》：“（繆公）曰‘善。’因與由余席而坐，傳器而食，問其地形與其兵勢盡詧，而后令內史廖以女樂二八遺戎王。”此“詧”亦同“察”。“聞聽而明譽之，定其當而當”，“譽”乃“詧”之訛，明察也。如此，方于義較明。

（9）《賦》：“志愛公利，重樓疏堂，無私罪人，憼革貳兵。”

楊注：“憼與儆同，備也。貳，副也。言去邪嫉惡乃以儆備增益兵革之道言強盛也。”

王念孫曰：“‘貳兵’二字，文義不明。‘貳’當為戒字之誤也。”[5]

按：楊氏釋句義不誤，然以副訓貳，則非。王氏謂貳當為戒字之誤，亦牽強，二者字形不相近。今以為貳乃上字之誤也。貳，本作二。《廣雅·釋詁四》：“貳，二也。”《易·繫辭下》：“因貳以濟民行。”孔穎達疏：“貳，二也。”《荀書》中亦見“貳”“二”換用者。《成相》：“精神相反，一而不貳為圣人。”《儒效》云：“并一而不二，則通于神明，參于天地矣，故謂之圣人。”又《儒效》云：“言道德之求，不二后王。道過三代謂之蕩，法二后王謂之不雅。”《王制》亦作：“道不過三代，法不貳后王。道過三代謂之蕩，法貳后王謂之不雅。”《仲尼》：“立隆而勿貳也，”《致士》亦有：“自古及今，未有二隆爭重而能長久者。”古文“上”字亦作“二”，與二（貳）易混。故“憼革貳兵”之“貳”當為“上”字之誤。上，與尚通，崇尚也。此乃古之通訓，不贅述。儆革、尚兵正相對文，儆備增益兵革也。

（10）《儒效》：“平正和民之善，億萬之眾而博若一人，如是則可謂賢人矣。”

楊注：“雖博雜眾多如理一人之少也。”

按：楊注甚覺勉強。竊以為“博”乃“摶”之誤，二者形近而訛。“摶”，專一，猶今團結也。《呂氏春秋·執一》：“天下必有天子，所以一之也。天子必執一，所以摶之也。”《商君書·農戰》：“凡治國者，患民之散而不摶也。”楊注校勘不精，反以誤字為說，非是。

（二）校勘不當

（11）《正論》：“乘大路，趨越席以養安。”

楊注：“趨，衍字耳。越席，結蒲為席。”

按：竊以為“趨”不必為衍字。《左傳·桓公二年》：“清廟茅屋，大路越席。”“大路”“越席”并舉。《荀子·禮論》：“疏房檖貊越席床第幾筵屬茨倚廬席薪枕塊，是吉兇憂愉之情發于居處者也。”“越席”亦于“疏房、床第、幾筵”等并舉，明“越席”為名詞，蒲草所結之席也。古人行文由于避重，在上下文中表達同一意思之處往往換用不同的同義詞，“乘”“趨”義近，“大路”“越席”皆為名詞，故“乘大路”“趨越席”對文可矣，不必以“趨”為衍字。

參考文獻：

[1]駱瑞鶴.荀注訂補[M].北京：中華書局，1997.

[2]許嘉璐.古代漢語（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2.

[3]王先謙.諸子集成·荀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6.

[4]鐘泰.荀注訂補[J].清華學報，1937，（1）.

[5]王念孫.讀書雜志·荀子雜志[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5.

（霍生玉，徐州師范大學教科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