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蔓荒
我就在雪線之上
大雪蔓荒 我就在雪線之上
雪提升著我的輕 日子加深著我的重
那些不曾說出的 已長了翅膀
它們不甘成為囚徒
它們要像雪花一樣 輕盈
我依然靜默著 像原野的雪
蔓荒 像崖石上的冰
堅硬——
偶爾聽到斷裂的聲音
那不是樹枝 更不是冰川
是時光剝損著女人的 容顏
是大地深處 內里的傷
此時 那只泣血的夜鶯
也站在了雪線上
它要等著太陽出來 同雪一起
慢慢化掉
風兒正把歌聲傳向遠方
我要說說 這兩棵樹
說說它們的前緣與后分
靜默時 萬語千言
舞蹈時彼此激發 儲存了千年的
情感與渴望 一如推開堤壩的水
把天推得 更高 更遠
有云朵在藍天飄啊 那是多么美
我要說說 那水邊的蘆葦
秋日中的蒼茫與黃去 我不說這是
頹敗啊 因為我看到
洶涌的波濤 在風尖上走過
我是多么喜歡它們的——柔軟
柔軟中的堅韌與倔強
當一顆顆穗子大鳥一般落在我
柔弱的肩頭 又猛然飛起
“沙沙沙 沙沙沙”
風兒正把歌聲傳向遠方
現在 我要說說草叢中的那棵
小黃花 那張純美真善的臉
說說它是怎樣 在雜草中含笑與靜默
聽著它綻放的聲音 我說
美是遮擋不住的啊 就像一個人的才華
此時 陽光正好 天空高遠
風兒 抖開我紫色的長巾
一切都是 從容的 自然的
冬天啊 該來就來吧
媽媽
女兒一日一日地靠近您
我一次又一次地穿過
南鑼鼓巷 段府的院門
在身后上了鎖 此時
我忽視了很多事物 那些環佩叮當的
店鋪 酒吧中的杯盞 靜默著的
老槐樹 同日子一起
更深——
媽媽 我多像年輕時的您
在夜濃的時候 穿過谷子
高粱 白菜 棉花地
夜露打濕了鞋子 臂彎中還有
順路帶回的豬草 疲倦幸福地
推開家門——
我的手翻過一頁又一頁的
稿子 我的筆行走與停留
媽媽 我多像年輕時的您啊
向生活低下頭 讓細密綿長的針線
穿過日子 我們纖細柔潤的手指
漸漸退色
您老了啊 媽媽
臉上的皺紋 手上的拐棍
禿了的眉毛 聾了的耳朵
而那依然 溫良 慈愛的眼神啊
不變——
媽媽 女兒一日一日地靠近您
靠近您 女兒一天比一天地
成為妻子與母親
與女兒書
此時 你睡得正深
滿天的星子說著悄悄話
它們驚擾不了你 你的喘息
離媽媽最近
女兒 此時是深夜三點
我為你掖了掖被角 返回到自己的床上
夜的腳步是蟬鳴 沙沙地響著
如果你聽見了 一定說那是天使
閃著翅膀
我的女兒 媽媽喜歡你
怪怪的話 甚至喜歡你
跑了一天回來后
臭臭的小腳丫 以及打噴嚏的樣子
你不止一次地
嘟起花骨朵一般的小嘴
媽媽 為什么不為我寫一首詩
女兒 媽媽此時
正在奔著的路上 返回
或者說在瑣碎與沉重中
抬起頭
多少事物一起涌來
哦 我的女兒
原諒我 還是不能一一說出
可有一天你會明白 媽媽為女兒
寫的詩 不在筆下
不在紙上 更不在電腦里
像流水 在植物的身體里
像陽光 在花草的脈絡里
像天空與大地 俯視 托舉
緊緊擁抱 又輕輕放飛
像鳥兒一樣飛過
秋天 吹著小涼風
摸了又摸我的面頰 讓我感受到
她的來到 這個世界多好啊
因為有春夏秋冬 日子并不單調
一場槐花的盛宴與華服
紛紛揚揚地飄啊飄 之后
就是金黃的銀杏葉
從天上奔來 又奔向天外
在日子深處 我并不比星辰渺小
也不比螞蟻偉大 愿不愿意
終將成為過客 時光給了我
童稚 天真 純美 幻夢
也給了我 憂郁 困惑 混沌 破滅
又在與一切和解的建構中 慢慢老去
這天地之間我曾來過
像早春的綠 或一枝連翹花
像那場槐花 或一株薰衣草
像一年一度的銀杏葉 或一棵蘆葦
哦 像鳥兒一樣 飛過
夢里夢外
當我再一次寫到 煙袋斜街
寫到銀定橋 寫到搖櫓船
船上的燈盞與古箏 流水中的清音
起起伏伏 它們高不過酒吧中的搖滾
當我舉起杯盞 或依欄遠眺
穿不過的人群與喧嘩 夢里夢外
當我再一次站到銀定橋上
潛伏已久的疼痛與蒼涼 如大鳥一般
陡然飛起 又跌落水里
是誰的心在廢墟之上 顫栗與枯萎
那個傍晚的驚鴻一瞥 讓我看到
——前塵往事
哦 當我微笑 當我再一次舉起杯盞
當我為朋友講述 鼓樓 什剎海
帽兒胡同 煙袋斜街 煙袋斜街里的店鋪
老玩意以及糖人兄弟
我這樣說
現在你向河邊望去 已找不到了
那道風景——吹糖人的兄弟們
他們被趕走了 可是
他們是應該留下來的 留在這里傳承著
北京的小玩意 老手藝
如今 這一切都不存在了
都不存在了啊 夢里夢外
煙波一樣地來了 煙波一樣地走了
游戲或戲劇
一條魚被拉上岸
垂釣的人 是多么自得
一群閑散的人 聚攏而來
他的技藝 他的運氣
他從釣鉤 取下魚兒
他的愛好 他的傲慢
他的歡喜與他拎起魚兒的手
魚兒鼓漲著兩眼 它的眼前是
黑暗的 猛然擺動的尾巴
是蒼白的 它奮力地掙扎
多么徒勞
至此 一場游戲或一個戲劇
接近尾聲 一個人說
護城河里不會有這么大的魚
是放生的 經常看到一些人放生
這仿佛是畫外音
我發現 這不是一條咬鉤的魚兒
魚鉤刺入的是它的背部 原本識破了
誘餌的險惡 而終究躲不過
——釣鉤
猶如一場 飛來的車禍
這個世界戛然停止 不會停止
在渴望的水域
多年來所不能放棄的 正是
這步態 這優雅 這骨子中的溫柔
與眼眸的顧盼與低回
當一只小鹿被鱷魚
咬住 拖入水底
哦 那剩下的便是 美的瓦解
與悲哀
沒有什么比這種
對美的嘲笑與譏諷 來得更迅猛
更冷酷 是狂風掃蕩了花枝
是冰寒 冷凍了春天
一條鱷魚的出現 使明媚的世界
沉入黑暗——
可是 可是 小鹿啊
險惡就潛伏在 你渴望的水域
險惡來到了 你的腳邊
或者說 是你把自己送到
險惡的嘴邊
那條鱷魚 有足夠的丑
有足夠的笨 卻善于偽裝
善于積聚兇猛的暴發力
它捉不住 機智的猩猩
迅疾的小鳥 甚至是
每日每時出現在它身邊的河馬
而專等小鹿的出現
再一次提起糖人兄弟
再一次提起糖人兄弟
他已經不吹糖人了 他和那些
捏面人的 扎宮燈的外地人 一起消失在了
夜晚的煙袋斜街 消失在了什剎海
像一枚銅幣掉入了 河里
消失就是轉瞬的事情
可糖人兄弟手上那北京的老活計
小玩意 卻是拜師學來的
曾是他和妻子在北京活下來的 一線生機
而如今爐火滅了 糖稀干了
他又去蹬三輪車了
前海后海 帽兒胡同 南鑼鼓巷
胡同里的老槐樹 灰白的墻 斑駁的瓦
向游客講述 前朝往事
這個老實憨厚的甘肅人 每天回來時
手中都有一個涼席卷 臨出門時
匆匆煮了一碗面
當我又一次看到糖人兄弟
歪著頭瞇著眼睛 吹著爐火
糖人兄弟 是被北京某高校
請去講一節課 講述表演
消失在北京什剎海的 老活計 小玩意
哦 這個木訥寡言的甘肅人
臉上漾起 掩飾不住的驕傲與幸福
雨在深夜降落
雨在深夜 降落
北京城多年不遇的一場 大雨
它們嚇壞了很多人 不僅是孩子
還有大人
這來勢強大的雨 使小巷更像小巷了
使平房更像平房 使屋檐更像屋檐
使住在高樓最上一層的人 耳聰起來了
使蟈蟈蛐蛐們 睜大了眼睛
閉緊了嘴巴 使花朵們歡呼雀躍
四處躲閃——
而我想著的不僅是 前塵往事
想的更多的是 那滿樹
清白的槐花 她們是歡喜呢
還是憂傷 當然
她們飄落的 還是飄落
綻放的還是綻放
七月飄落的那場花雨
七月飄落的那場 花雨
淹沒了小巷與事物 灰白的墻
斑駁的影 我看到靈魂的抽離
看到留下的玉衣 看到季節在深處
暗自憂傷
槐樹的舊夢啊 記起
忘記與刪除 在某一日又悄悄
返回 滿街滿巷的槐樹
滿地玉質的花兒 都在訴說
——不舍不棄 舊夢啊 舊夢
一生的隱忍與悲涼
飄吧 落吧 歲月已走了一半
這最后的旋舞 這絕塵的花雨
這絢麗 這啞默 這竭盡的
嫵媚與風華 把大街小巷 淹沒
把整個北京城 淹沒
因為愛 我喜歡
我喜歡這清寒的微涼
小風往骨子里吹 我喜歡
這雨中的事物 飄過槐花雨的樹
已結了豆莢 我喜歡在水流中行走
喜歡成長的疼痛 疼痛中的小小歡愉
歡愉后的神清氣爽
我愛呵 我愛黃黃的小雛菊
也愛路邊的牽牛花 車前草
因為愛 我原諒那個女孩子的
無理與傲慢 她還是孩子呢
哦 這身邊的事物
是多么美 這木槿 這紫薇
它們在雨中旋舞或靜默
又一起回過頭來 看著我
而我手中的小花傘 傘頂上正跳著
快樂的小雨滴
當我俯身拾起一枚 早落的銀杏果
又俯身拾起 幾朵凋落的木槿
我想起了什么 眼含淚花
而就在前面 一位大姐俯拾起
一枚又一枚 落地的紅棗
樹葉一片蔥綠
也很快老去
我并不是有意 路經這里
那暗藏的幸福與傷痛 在遠處叫我
它們像念著咒語或什么
聲音一定是低低的 更低一些
穿過簋街就是 北小街路
北小街路上的店鋪都
靜默著 而耳朵是豎起來的
通教寺就在這條路上
掩映在一片綠色里 那片蔥綠啊
很快就會老去 像你對我的情感
有多少人知道 北京的通教寺
是你發現它時 欣喜虔誠的樣子
像你當初 發現了我
像你對我表達的愛——
多少幸福與傷痛 一起涌來
像那個冬日的暖陽 紅塵滾滾啊
掛在每一棵樹上 掛在每一個葉片上
我不是早已心如止水了么
不是再也不會為你 找一點的好了么
往事啊 一一返回
不能洗空
可我不會哭 不落淚
淡淡地笑 在通教寺的門前
向一位阿姨請教佛事
看著門前的 兩棵龍爪槐
兩個石獅子——
我多想告訴你
通教寺的前面是 南館公園
此時 被綠色裹著
被花香浸著 被人間的冷暖
溫著 也涼著
我很想到那里 安靜地坐一坐
我握住的
是春天的第一個花苞
我握著的是
春天的第一個
花苞 它來自黃河
取之渭水 我攥緊
它就梳理羽毛
——蓄勢待發 我五指張開
它就綻放成 吳國的江南
天庭的瑤池 我走動
它就江水如蘭 綠樹升煙
我微微一笑 南極的企鵝
箭一般地 躍入了融化的
冰川 它們的速度啊
比箭還要快 還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