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開門

這事兒已經很久了，很久到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期，要擱現在就不是什么事兒了。

王小黑二十七八歲了，一直沒找對象，不是沒找，是找不到。我們這兒是剛開發的油田，來參加會戰的大多數是

二十多歲的棒小伙子，少數是三四十歲的男性中年人，女同志鳳毛麟角，年輕的姑娘就更少得可憐了。不怕您笑話，知道內情的人說，我們這地方蚊子都沒有母的。不過，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一幫二十多歲的大小伙子沒有對象，找不到媳婦，就像一頭頭發情的公牛，焦躁不安。下班后東游西逛，酗酒，打架，偷老百姓的雞吃，隔三差五就弄出點兒事來。這讓領導比小伙子們更著急，就給家在外地的三四十歲的老同志放假，讓他們回老家去，把自己的小姨子，外甥女，侄女，妻侄女等等的年輕姑娘動員出來，給石油工人做媳婦。這招還真靈，年輕的作業工、鉆井工們大部分都找到了對象，不過，她們都是從農村來的，落不了戶。所以，當時報紙上說的是“石油工人一生吼，地球也要抖三抖”，小伙子們私下發牢騷說“石油工人一聲吼，找個老婆沒戶口”。不過，沒戶口的老婆也總比沒有老婆強。因此，找到沒戶口老婆的小伙子們，一天也高高興興地，又是秧歌又是戲，干起活來有使不完的勁兒。

王小黑就是趕上了這撥兒，真的找到了對象，是拖車司機李山東的小姨子。李山東老家在山東威海鄉下，祖祖輩輩靠打魚為生，到他這輩兒上，卻離開了大海，原因是他應征入伍，當了解放軍戰士。在部隊服役四年，集體轉業，來到了我們這參加石油大會戰。李山東是在老家找的對象，媳婦是東莊張老大家的二閨女，這閨女是典型的漁家女兒，中等個兒，黑黑胖胖，性格爽朗，說話高喉嚨大嗓，一口海蠣子味兒。李山東轉業也把她接來了油田，在家屬隊種地。那時還沒有家屬房，誰家搬來，大家就把集體宿舍騰出一個房間來，刷刷墻，換上一張雙人床，家就安下了。

李山東的媳婦潑辣、直爽，深得家屬們的擁護，選她當了隊長。不管比她年齡大的還是比她年齡小的，都叫她山東嫂。在家屬隊里她說了算，在家里，李山東也得讓她幾分。李山東貪玩，籃球打得好，下班后就常到球場上，不到散場不回家，山東嫂種了一天地，下班回來又哄孩子又做飯，忙不過來，就嘰嘰歪歪的，有時就到球場上找他，為這事，兩口子沒少吵嘴，可是，李山東還是我行我素，打起球來就忘了回家。我說的這是以前，現在可不這樣了。因為山東嫂的一句后來大家都認為是很經典的語言，使李山東“改邪歸正”了。有一次，李山東剛搶了一個籃板球，還沒傳出去，山東嫂就抱著孩子攆來了，闖進場里，冷不丁把孩子塞進他的懷里，罵道：你個死山東子，讓你哄孩子你不哄，讓你那啥你眼珠子瞪溜圓。告訴你，今兒你不回去，以后再那啥沒門兒!說罷，轉身走了。李山東把籃球摔在地上，抱著孩子蔫巴雞似地跟在山東嫂屁股后走了。打球的、看球的都愣住了，等反應過來，那笑聲，把操場都擠爆了。打那以后，李山東玩心收斂多了，不過，也留下了話把兒。“眼珠子瞪溜圓”，“那啥”，在作業隊成了專用名詞，一說，大家就知道啥意思。領導講話有時也說，你們小青年可要把握住自己，不能那啥。他們覺得，山東嫂創造的這個詞文明、實用，誰又都聽得懂。

山東嫂性格好，作業隊里的小伙子們也愛和她開玩笑，說深說淺她也不在乎。不過，要占她的便宜她可不答應，非把你收拾老實不可。有一次，幾個小伙子幫家屬隊秋收，手里干活，嘴上不老實，竟說些褲腰帶以下的故事。這可惹惱了山東嫂，她一聲令下，幾個老娘們就把一個小伙子摁在了地上，山東嫂撩起大襟就把奶子往那個小伙子嘴里塞，小伙子搖著頭閉著嘴，就是不肯就范。她騰出一只手來捏住小伙子的鼻子，小伙子喘不出氣來，嘴就張開了，山東嫂順勢就把奶頭塞了進去。那時，她正帶著吃奶的孩子，奶水很旺，就像把奶瓶子倒提了似的，咕咚咕咚往小伙子嘴里灌。小伙子的臉上脖子上衣服上到處都是奶水，當然，大多數奶水還是進了小伙子的肚里。等把小伙子作踐得差不多了，她才發現，弄錯了，那幾個惹事的家伙比猴還精，早跑掉了，他們摁住的是個替罪羊，人家根本就沒招她也沒惹她。這個替罪羊就是王小黑。

王小黑吃奶的故事在作業隊里傳得神乎其神，小伙子們都說王小黑占了大便宜，說山東嫂的奶子好大，好白，像食堂里四兩一個的精粉饅頭，王小黑兩手捧著吃起沒完。吃著這個，另一只手還稀罕著那個。問王小黑，他說，竟胡扯，他們撩完騷都跑了，我沒摻合我跑啥？誰知這幫老娘們不講理，把我摁倒在地上，我還沒反應過來，胳膊腿就不能動了，一團白花花的東西貼到我的臉上，悶得我喘不出氣來，一張嘴奶頭就塞了進來，咕咚咕咚就灌上了，一點也不浪漫，啥滋味也沒品出來。說得大家哈哈大笑。多少年了，人們還拿這事兒和王小黑開心。王小黑就是這樣一個人，平時少言寡語，老實巴交的，別人打打鬧鬧，他在旁邊傻笑。可是，你別以為他缺心眼兒，腦瓜靈活著呢，這叫貴人話語遲，啞巴吃餃子心里有數。論工作他也是一把硬手，隊里的幾個崗位，他都拿得起放得下，活干得干凈利落。那天，幾個小子得罪了李山東媳婦跑了，他當了鍋烙兒，覺得挺窩囊的。不過，他也因禍得福，那陣兒，正趕上大隊號召有媳婦的作業工們，回老家做小姨子大侄女外甥女的工作，讓他們來油田給沒媳婦的作業工們當媳婦，支援石油大會戰。山東嫂一是作弄了好人，有些過意不去，另外她也覺得油田是國家企業，發展前景好，比在家里養海帶打魚強。再者，不打不成交，那件事過后，她仔細的觀察過王小黑，這個小伙子不但腦瓜靈活，勤勞肯干，心胸還挺寬廣的，一點也沒記恨她。就和李山東商量，把妹妹從老家叫來，許配給王小黑。李山東當然一百個同意，這樣，他既響應了大隊的號召，又給王小黑找到了媳婦，要知道，王小黑可是他的好朋友。再者，小姨子來了，可以幫他帶帶孩子，他又可以沒時沒晌的打球了，“那啥”也不用受約束了。

李山東的小姨子從山東老家來到油田，就住在姐姐家，一邊幫姐姐帶孩子，一邊和王小黑談對象。李山東小姨子叫小翠，長得細眉細眼的，不十分漂亮但挺受端詳的，性格和她姐姐不一樣，不笑不說話，文文靜靜的，王小黑一見面就喜歡上了。可是，他不好意思去李山東家，一去心里就怦怦跳，特別是看見山東嫂，眼睛就不自覺地往她高高的胸脯上盯，越不想看，眼睛越離不開那地方，有時候和山東嫂眼睛對上，他臉一下子就紅到脖子根兒。山東嫂可不在乎這個，她說，看啥，沒吃夠啊，再喂你點?遇到這樣潑辣的女人，誰也沒辦法，只有吃虧的份兒。為這，李山東背后罵過媳婦，她卻說，我和他開玩笑，又沒動真格的，你吃啥醋?說歸說，過后她就不怎么開王小黑的玩笑了，畢竟要成自己的親妹夫了。可是，王小黑還是不太敢去李山東家，那時候，沒有BB機，更沒有手機，誰家里也沒電話，要是下夜班，想和小翠見面，他就吹笛子，有時吹《東方紅》，有時吹《大海航行靠舵手》，他的宿舍對著李山東家的后窗戶，小翠聽見了，就出來和他約會，姐姐或姐夫在家的時候，她就自己出來，不在，她就抱著姐姐家的孩子小山東出來。那時，沒有小河邊，也沒有柳蔭下，更沒有公園里，他倆約會的地方就是家屬隊場院里的草垛，有一次，還差點兒鬧出事來。那天，小翠抱著姐姐家的小山東來和王小黑約會，倆人靠著草垛嘮嗑，三歲的小山東就在附近玩兒。剛開春，小北風嗖嗖的，天還挺冷，王小黑披著杠杠服棉襖來的，嘮著嘮著倆人的頭就湊到了一起……王小黑嫌棉襖礙事，順手甩到了一邊。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小翠突然想起了孩子，急忙掙脫了小黑的懷抱，起來找小山東。開始小黑還沒當回事兒，說找什么，耽誤事兒，嘮一會兒咱就回去了，他能跑哪去？可是，小翠圍著草垛轉了一圈兒，也沒找到孩子的影兒，這下倆人都慌神了。小翠抹著眼淚去告訴姐姐、姐夫，小黑跑回隊里找人。眨眼工夫，大家就都知道李山東兒子丟了。一人有難眾人幫，大隊立即成立了“尋找小山東領導小組”，撒下人馬四處尋找。有的去了交通車站，有的去了附近的油井房，李山東開著他的拖車頭去了薩爾圖火車站。山東嫂拉著哭腔，不住聲地喊著小山東的名字，漫山遍野瞎跑。太陽落山了，天漸漸的黑下來了，人們焦急地尋找著，燈籠火把的在山野上一閃一閃的。小山東跑哪去了呢？

小山東哪也沒去，他見王小黑和小翠倆人在那摟摟抱抱地談對象，他看了半天也看不明白，覺得沒啥意思，就自己攆雞轟鴨圍著場院瘋跑，跑累了，就鉆進王小黑的棉襖里美美地睡了。他睡醒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不見了小翠，也不見了王小黑，他就哭了，哭得驚天動地。哭聲驚動了在附近尋找他的工人們，一切就皆大歡喜了。然而，事情還沒有完。那時，還不實行小蜜、情人什么的，叫搞破鞋，是很嚴重的作風問題，單位抓得非常緊，這個作風就專門指的是男女關系，有了這個問題可不得了，這輩子也別想進步了。小山東回到了母親的懷抱，王小黑和小翠卻被弄到了大隊保衛組。

說是保衛組，實際就一個人，既是保衛組長又是保衛組員，叫周大胖子。顧名思義，這人長得五大三粗，一臉橫肉，心眼兒也不好使，誰要犯到他手里，非扒你層皮不可。這小子最愛審的案子就是男女關系問題，審的那個細呀，把女的審得嗚嗚直哭，把男的審得頭恨不得塞到褲襠里。有人聽過他審男女作風問題的案子，說聽的人都坐不住，臉紅心跳的。

王小黑和小翠被弄來后，周大胖子坐在三屜桌前，乜斜著眼睛看著他倆，像欣賞一對獵物。過了好一會兒，他問坐在墻角的小翠：“知道把你們整來為啥嗎？”小翠怯懦著說：“知道，我把姐家的小山東弄丟了，害得大家滿山的幫助找。”周大胖子哼了一聲說：“你別避重就輕，孩子咋丟的？”小翠就不吱聲了，臉像紅布似的。一看小翠這樣，周大胖子來勁了：“咋丟的？說呀！是不是你們倆光顧‘那啥’了，把孩子忘了？”小翠一聽，臉一下子就紅到了脖子根兒。他聽王小黑給她講過他姐姐“那啥”的故事，兩人笑得在草堆里打滾兒。鬧到興奮時，王小黑就有些把握不住，都被小翠擋住了，她說，等結婚后再“那啥”，現在不行。小翠是個很傳統的農村姑娘。

周胖子大馬金刀的往椅子上一仰，腿放到桌子上，豎起的兩只腳一晃一晃的。催促小翠：你說呀，你們倆誰主動的，是你要“那啥”，還是他要“那啥”，是怎么“那啥”的？“那啥”了幾次，一次多長時間？“有啥”感覺？他越問越下做，小翠臉紅得就越厲害，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時，王小黑突然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兩手攥著拳頭，一步步向周胖子桌前走來。一看王小黑眼睛紅紅的，好像要噴出火來的架勢，周胖子就有些害怕，兩只腳剛要從桌子上拿下來，就被王小黑一把抓住了，順勢一送，周胖子就像一個肉球似地滾倒在地，王小黑躍過桌子，一只腳穩穩當當地踏在周胖子的肚皮上，掄起管鉗似的大拳頭，劈頭蓋臉的向周胖子砸去！

周胖子殺豬似的叫聲，驚動了隔壁值班的大隊領導，也驚動了外邊看熱鬧的工人家屬。人們把王小黑拽開后，滿面桃花的周胖子來了章程，跳著腳喊：這還了得，毆打公安，罪加一等，不讓你蹲幾年笆籬子我不姓周！王小黑一直沒有作聲，他好像沒聽到周胖子的喊叫，一只手扶著小翠的肩膀，另一只手幫小翠梳理披到臉上的頭發，溫柔的表情里透著剛毅，好像在說：小翠，不要怕，誰敢欺負你，我一拳頭把他砸到地底下去！

這當兒，李山東兩口子也抱著小山東趕來了，山東嫂是個聰明人，一看這場面，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她把小山東往李山東懷里一塞，還沒等李山東反應過來，幾步就沖到了周胖子的跟前，指著周胖子還流著血的鼻子說，你別豬肚子插蔥心，裝象了！你這吃人飯不拉人屎的家伙，調戲我妹子，我非告你不可。她這一句話，點醒了大家。這周胖子最愛審花柳案子，審起來十分下流，他這次不欺負小翠，老實巴交的王小黑能揍他嗎？人們紛紛指責周胖子利用手中的權力耍流氓。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打倒大流氓周胖子！”這一聲喊，就像往滾油鍋里撒了一把鹽，嘩的就炸開了。人們用墨汁給周胖子洗了臉，用報紙卷了個高帽子給他戴上，推推搡搡地把他弄到廠外批斗游街。

天上，繁星點點，地上，手電光閃閃。“打倒大流氓周胖子”的口號聲，此起彼伏，在這寧靜的夜晚傳得很遠很遠。那時，人們的革命熱情空前高漲，一方有事八方支援。開始出發時只有本大隊的幾十個人，一會兒就有了一百多人，又走了一段就增加了幾百人，隊伍到廣場上的時候，革命的隊伍已經有兩千多人了，這兩千多人中也就有一兩百人認識周胖子。不過，認識不認識沒關系，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小翠是我們工人階級的女朋友，被周胖子欺負了，誰都有責任起來和周胖子作斗爭。在廣大革命群眾的震懾下，周胖子承認了他對小翠說了極其下流的話，還承認了以前審案子時，拍過幾個女孩子的屁股，摸過幾個老娘們的乳房。不過，他堅決沒有承認“那啥”，他說他想過“那啥”，尤其是審漂亮的女孩子時，就是那些上海寧波招工來的知青，特別想，就是沒敢“那啥”。

批斗大會一直開到凌晨，革命群眾都有些困了，口號聲也不那么震耳欲聾了，革命熱情也不那么空前高漲了，大家就漸漸地散了。

最后一個走的是周胖子，他看看四周沒人了，一把拽下頭上的紙帽子，摔到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腳，罵：操他媽的，這是啥事呢？！

周胖子被批斗以后，不能在保衛組干了，被下放到礦建勞動改造。經過群眾推薦，大隊革委會研究，王小黑當上了保衛組長，從革命工人一下子成了革命干部。成了革命干部的王小黑工作更加積極主動了，審男女作風問題的案子也不問“那啥“的細節了。因此，在群眾中威信很高，大家都說，王小黑決不會停留在保衛組長這個職務上，還有發展。

發展不發展王小黑倒沒放在心上，就像他做夢都沒想到能當上保衛組長一樣，一夜之間不就當上了？！他現在最著急的是娶媳婦，把小翠娶到家，想咋的就咋的，何必偷偷摸摸地到草垛滾去，差點沒弄出事來。于是，在李山東兩口子的大力支持下，王小黑和小翠開始籌備婚事。那時候的婚事很簡單，單位騰出一間房來，到倉庫領一張雙人床，把倆人的行李搬到一起就完了。可是，王小黑總覺得這樣對不住小翠，自己都當干部了，怎么也得弄對兒箱子，弄個寫字臺什么的，也像個家樣啊。這就不簡單了。市場上連個木頭渣都沒有賣的，有錢也買不到，唯一的辦法是到礦建去弄，公家東西有的是，要紅松還是水曲柳還是黃玻璃木的，都有。給你了，也不犯啥錯誤。那個年代，我們這和共產主義差不多，坐公交車不花錢，用電、燒天然氣不花錢，家里要用個拖布、笤帚、水壺、水桶什么的，都可以到倉庫領。但是，不給你，也是正當防衛，因為，木頭什么的就不能領，要看你和礦建保管員的關系如何，若關系好，要啥有啥，關系不好，要根釘子也沒有，要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閃念，怎么能拿公家的東西？你干生氣沒辦法。而現在，礦建倉庫的保管員正是王小黑的死對頭、曾經審問過他和小翠、被他胖揍一頓又被批斗后送到礦建勞動改造的周胖子。所以，王小黑基本打消了到礦建弄木料的念頭。

接受勞動改造的周胖子，怎么又當上礦建倉庫的保管員了呢？原來，周胖子的叔叔是指揮部的副指揮。周胖子被批斗后，下放到礦建勞動改造，脫了幾天土坯，累得腰酸腿疼，瘦了十幾斤。實在受不住了，就跑到指揮部找他叔叔哭訴，說作業大隊的群眾都是王八蛋，他正常審問男女作風問題的案子，硬說他耍流氓，把他揍了一頓，還游街示眾，免了他的保衛組長職務，送到礦建勞動改造。他叔聽了他的敘述，把他臭罵了一頓，讓他先回去，以后有機會再給他找一個適當位置。他抹著眼淚走了。

俗話說，是親三分向，是火就熱炕。三個月后，周胖子就當上了人人羨慕的礦建倉庫的材料保管員。這下這小子的權力可大了。他腰上掛著一大串鑰匙，大的有一乍長，小的有一寸長，各有各的用途。他管的東西非常多，大到磚瓦砂石，水泥木料膠合板，笆簾子草墊子油氈紙，小到鉗子扳手螺絲釘，燈泡燈管氣化爐子，他簽個字就好使，說給誰就給誰。所以，一天找他的人特別多，不是人們愿意求他，而是迫不得已，住家過日子，什么東西也少不了，有錢也買不到，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煩他還得巴結他，當然這里說的都是普通工人。

周胖子當了倉庫保管員后，春風得意，腰板拔溜直，見人斜眼瞧，腰上的鑰匙嘩啦嘩啦直響，一天到晚忙得人仰馬翻，可也樂得歡天喜地。不少人圍著他，奉承他，使他一天忽忽悠悠的。漸漸的，人們發現，找周胖子要東西，男的去費勁，好說歹說他都不進鹽醬，不是說沒有，就是說你過些天來看看。過些天你再去，他告訴你再等等。這小子滑了，不得罪你，也不給你。如果女的去，就方便多了，特別是有些姿色的女的去找他，他非常痛快，要啥給啥，恨不得把心掏給你。有人針對女的找周胖子要東西還編了一套磕：見個面兒，給一半兒；摸一摸，給好多；要“那啥”，隨便拿。這些話雖然懸點兒，也足見這周胖子是狗沒改了吃屎。

王小黑的婚期越來越近，可是，家具一件也沒有落實，連哈爾濱、齊齊哈爾都跑了，也沒有買到對兒箱子。王小黑當初對小翠許諾了，結婚要像個樣似地，砸鍋賣鐵也得弄對箱子，弄個寫字臺。可是，這不是砸鍋賣鐵的事兒，兜里有錢你也買不到。他是個吐口吐沫就是釘的人，家具買不到就上火，滿嘴起水泡。山東嫂看了心疼，就吵著要去找周胖子，說周胖子要是不給料，就把他卵子給擠出來當泡踩。小翠就拽著姐姐的胳膊不讓去，說你弄來了我也不要。山東嫂就嘆氣，說這一對兒老實疙瘩，以后的日子可咋過？山東嫂沒有料到，老實人有老實命。陰錯陽差，王小黑的事后來辦得出奇地順利。

王小黑接替周胖子當了保衛組長，主要任務當然不是審問那些花柳案子了，是負責全大隊的安全保衛工作，所以工作就比較忙。那天晚上，他領著兩個民兵在廠區巡邏，礦建庫房是重點防護單位，他們就檢查的仔細些。走到三號庫房時，發現庫房門沒有上鎖，屋里亮著燈，還傳出吱吱嘎嘎的聲音。王小黑就覺得不對勁兒，一定是有人在里面偷東西。他立即緊張起來，吩咐兩個民兵，一個守住門，一個去后面看住窗戶，以防竊賊逃跑。自己掏出上級給他配的五一式手槍來，推門而入。

庫房里，一排排貨架子立在微弱的燈光下，黑乎乎的有些嚇人。小黑繞過第一排貨架子，仔細搜尋著。這時，他看見有一張單人床放在兩排貨架子中間，床上被子很凌亂，幾件衣物搭在床頭。床下扔著兩只鞋，一只是翻毛的男工鞋，一只是亮面的女皮鞋，他把手往被子里摸了一下，還熱乎的，心里就明白了幾分。緊張的心情放松了，把那只握出汗的五一式手槍放回槍套。他故意大聲咳嗽了一聲，不慌不忙地背著手在各個貨架子間搜尋著。首先他在一個貨架子旁邊發現一個女的，赤著身子光著腳蹲在墻根兒，兩只手捂著臉，頭低得快挨著地了。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這個女的是大隊廣播員、上海來的知青小李子。他沒有停留，當作沒看見一樣，繼續往前搜尋。在最后一排貨架子那，他看見了周胖子。這小子赤身裸體地趿拉著兩只鴛鴦鞋，面對墻壁站著，瑟瑟發抖。小黑心里罵道：這王八蛋，真不講究，遇到事自己先跑了。于是，他走過去，在周胖子的屁股上狠狠地拍了兩巴掌。沒有言語，回身走了。

王小黑結婚了，新房布置得很漂亮。一對兒很大的榆木箱子，一張很時髦的兩頭沉寫字臺，更令人羨慕的是，還有兩只用不銹鋼管做架子的沙發，那可是只有大隊以上的領導家才有的啊！大家誰也不知道這些家具的來歷，誰也沒有去打聽這些家具的來歷，都覺得王小黑結婚就應該有這些東西。

說也奇怪，打那以后，作業大隊男的到礦建要東西比女的還好使了，保管員沒有換，還是周胖子，只是大家都知道了一句秘訣，用上就當事，百試不爽，誰用都好使。比如，你家里需要什么東西了，你就去找周胖子，悄悄地和他說：“我沒有拍過你屁股。”周胖子立馬就會給你辦，還會幫你找車把東西送到家，對你客客氣氣的。用過的人都說，這個秘訣厲害，比“芝麻開門”還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