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元武,福建省福州市人,職業工程師。從事散文寫作多年,曾經在《散文》、《中華散文》、《散文百家》、《山花》、《福建文學》、《遼河》、《青島文學》、《佛山文藝》等報刊發表過散文作品,已經發表作品數十萬字。曾經有作品入選《21世紀散文,2006年選》、《2006年散文隨筆年選》、《天涯散文年選》等選本。
再品武夷茶
好友胡增官贈送了一些武夷巖茶,如獲至寶,回來細細品之,另有心得。一罐是精制水仙,另兩盒是極品大紅袍。陸羽在茶經里說:“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數十尺。其巴山峽川有兩人合抱者,伐而掇之,其樹如瓜蘆,葉如梔子,花如白薔薇,實如棕櫚,葉如丁香,根如胡桃……其地:上者生爛石,中者生櫟壤,下者生黃土。凡藝而不實,植而罕茂,法如種瓜,三歲可采。野者上,園者次;陽崖陰林紫者上,綠者次;筍者上,牙者次;葉卷上,葉舒次……凡采茶,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間。茶之筍者生爛石沃土,長四五寸,若薇蕨始抽,凌露采焉。”武夷山地區,此地多山、多水,碧水丹山,天然的茶樂土。武夷山的丹山,即是上古含鐵多的紅色砂礫巖,凡巖崩而為爛石壤,其色如赤帛,爛若楚絹,紫紅色的砂壤造就了武夷茶獨特的品味,它清,有大地山河之氣,味雋耐久,如綿綿九曲水,武夷山的碧水,縹碧如翡翠的溪水,是一奇,水清則茶俊,武夷地區,山多不高,秀而雅的武夷山,本身就是一種人間奇跡。武夷茶生于此間,豈能不沾些天地的靈韻?武夷多霧,地靈則生佳木。
家里恰好有一套紫砂茶具,武夷巖茶,最適合用紫砂茶具沖泡。天地之間多有些潛在的靈氣是相通的,巖茶與紫砂之間,就存在著某種通靈的默契。只是水差了點,沒有山泉,否則,則三才俱備矣。茶泡出來了,在白瓷底的杯中,泛著紅光,那種光是沉重而大氣的,像塊棕色的水晶,那光是從杯底透上來的,像琥珀色。茶的香氣沉而堅實,像良木,有巖石氣息。那香氣旋即飄滿室,未曾飲,已略有兩三分陶醉了。想到梁實秋的品茶文,想到了林語堂的品茶如品女人的妙語。茶即是禪,飲茶需要一種平靜的心態,和緩的氣氛,人處于一種超然忘我的狀態,那么才算是進入了茶禪的境界。熱熱的水沖入了杯中,發出一種山間泉響,裊裊的熱氣飄了上來,仿佛山間的清霧,再之,茶的香和韻隨之飄起,那是一種山野的氣息,它很快就會屏絕了人間的俗氣。茶入喉嚨,如清泉瀉入,三分茶味,七分禪機,那聲音,仿佛坐于山巖上,靜靜聽著遠處忽有忽無的竹管之樂,是清露滴下的絕響,那聲音是幽絕的,無法追究來處和去處。于是,身上七千個毛孔一時間綻開,只覺得痛快淋漓,津汗如漿而出。
增官是個散淡的人,他喝的茶自然味在沉潛,厚而醇。人與人之交,當如茶,在淡與不淡之間。喝茶是一種清福,能夠喝到好茶,是一種難得的機緣。我相信,是我遇見了好茶,如遇見好女子也。再一次品武夷茶,就有千般滋味在心頭。人生的寧靜而永恒的幸福,感覺那碧水丹山仿佛不再遙遠,胸腑之間,清氣奔涌。
再見稻田
前些年在永安的時候,經常去鄉下,經常看到梯田和山坳的坳田,少部分溪邊的隰田和山塘周圍的壩田。在永安的上坪鄉,那層層的梯田,簡直是一道天然的風景,沿著山的等高線畫出的梯田輪廓,如同山的年輪一般。有一回去大境村,從火車站后的一條小路進去,沿路的風景讓我著迷,十月中的深秋,田野像一層層的濃重油彩涂抹在山崖畔。看到那些掮著方形打谷桶,高高挽著褲腿,頂著斗笠的農人,它們其實是一些詩人,在大地上寫著質樸的詩行。有時候看葦岸的詩,會有一種尖銳的痛刺中我的心臟。
那些鳥兒/俯伏著的大地/俯伏著的人/手里,閃著鋼的鋒刃/切割著一些會痛的莊稼……大地上那些人俯伏著,不正像一些鳥兒嗎?我想不起更好的比喻了。想起小時候在稻田薅草的情形,我跟在大人后邊,像一只水鳥一樣,涉水而行,背弓向天空,俯伏著,一直往前,手里緊緊地揪著一蓬又一蓬雜草,將它們揪起來,扔向田埂邊。收獲的時候,又是弓著背,像一些沉伏的鳥兒一樣,沿著稻壟往前揮割著稻子,聽著它們在鐮刀下快樂的呻吟。那時候,不覺得累,稻草的葉尖刺得我們臉上痛癢,手臂酸沉,稻田濃烈的氣息隨時沖進肺腑。汗水像小溪流一樣淌向大地,濡濕了稻草們。那時候,我們是快樂的,收獲是一種幸福。泥土一樣質樸的想法,讓我們覺得自己其實就是大地上的另一些莊稼。父親是那種老實到根茬的鄉下人,他沒有什么宏大理想,他唯一的理想就是能夠年年豐收,稻谷滿倉。家里有一個谷倉,是木頭圍成的,就在堂屋的正中,背靠著中堂的屏風。父親每年春節來臨前,都要在一張紅紙上寫上“滿”字,然后貼在谷倉的檔板上。在他的心中,風調雨順的豐年,就是一個農民的一切,也是每個鄉下人所期望的最佳年景。
閩北大地,稻田像不連續的綠色氈毯一樣鋪在山坡上,在溪邊,在山坳里,在高山的坡上。深秋的大地,金黃色的稻田散發出一種我所熟悉的芳香,那種稻草散發出來的氣味,簡直就是秋天的氣息。烏桕樹上綴滿了綠色的籽實,在彎曲然而不太陡峭的山路上坐著車,眼睛里滿是那種讓我感動的顏色。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遠遠的稻田深處,曲折的小道上空曠無人,只有風吹動的落葉,以及秋天里無處不在的麻雀,偶爾飛過的斑鳩或是白鷺、蒼鷺和八哥,讓田野稍稍有了些動感。我想起了秋天的田野,它應該無所不在,在遙遠的地方,在另一片稻田,在另一個村莊。大地是連續的,將一個個村莊點綴在一起,還有那一片片的稻田。從故鄉到它鄉,風景是一樣的或者相似的,那些農人也是,俯伏著,向著大地,像一些鳥兒一樣。
樹,那些大樹們
到處是大樹,在一片荒僻的山野。有時候,在路上遇見一棵參天的大樹,仿佛遇見了一幅古典的山水畫,那種枯干的枝椏,堅硬似石的樹干上長滿了歲月的苔蘚,濃濃淡淡、參差有致。我喜歡那些古畫,從黃公望的《千里江山圖軸》到范寬的《溪山行旅圖》,古樹是一種精靈,南朝的庾信《枯樹賦》里寫道:“況復風云不感,羈旅無歸;未能采葛,還成食薇;沉淪窮巷,蕪沒荊扉,既傷搖落,彌嗟變衰。《淮南子》云‘木葉落,長年悲’,斯之謂矣。”那種傷感無從來由,或者,那是從心底里產生的。就像一千多年前的江淹一樣,“春草暮兮秋風驚,秋風罷兮春草生。綺羅畢兮池館盡,琴瑟滅兮丘壟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因為秋天總是充斥著一種肅殺的氛圍,秋天讓大地面臨死亡,雖然它只是一個季節,它凋殞了一切,而死與生一樣,是人生的一種大悲欣。枯則殞,然而,樹是可以再生的,枯樹猶榮,而人生絕無可能重來一遍。于是,我從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山彌高,樹彌堅,臨絕崖猶負青云氣。那些樹一直讓我的目光充滿敬畏,數百年、上千年的滄桑,凝聚于一棵樹,它該有多少故事可以告訴我啊,可是,我無法得到片言只字。樹是一種大地的精靈,它無言,用無數的枝葉來敘述著歲月的細節。我卻總是和它們匆匆而別,擦肩而過。在浦城,我見到了數棵上千年的桂樹,一棵長成巨大樹干的桂,會讓我產生多少感嘆,我自慚形穢,我多么渺小啊,人生多么短暫啊。一百年和一千年相比,是短暫的,誰會與天地同滄桑呢?唯有樹,龐然大物的樹,將歲月一圈圈沉淀,成為一些不規則的同心圓。撫摸樹干,它粗糙、堅硬,長滿了苔蘚和樹斑,細節改變了一切,隱沒了一切。樹總是將自己隱匿在寂然的形骸之內。“道隱于中,大象無形。”龐大的生命是一點點匯集的,那些枯樹上,每年春天,依然會按時吐出鵝黃的嫩葉,每一個春天都將重現著美好的生命氣象。有時候我羨慕樹,枯榮之間,滄桑已過,舊顏不改。而人呢,不可能做到這一點。生命總是青睞那些無言的樹,在地老天荒,在荒鄉僻壤,有一些樹站立在山坡上、高阜上、山岡上就會飄起四季的歌聲。
想起《詩經》:“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置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馬虺頹。我姑酌彼金,維以不永懷。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陟彼矣,我馬矣,我仆矣,云何吁矣。”那個可憐的婦人,懷念那個遠離家鄉和親人的士兵丈夫,騎著一匹瘦馬在天涯。哀傷的詩歌,那些樹見證了離別的哀傷。高岡之上,除了離別遠去的背影外,只有一雙淚眼迷離,以及在風中呼嘯著的樹。日本電影《幸福的黃手絹》,讓一棵松樹站成了可泣的愛情。旅人總是在遠去,故鄉遠遠地拋在身后,以及他的親人。樹或許總是和一些動人的故事隱約相關。我想起泰戈爾的詩句:“像永恒的河流一樣,樹向著它的高度上升。”盤根錯節,無處不在的樹,將大地的堅硬和寬厚延伸到了天空。再看到那些樹,我感嘆、感動,因為一個個所從知曉的故事,和它所有的生命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