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農民工職業病報告

“一分預防勝過十二分的治療”，這是在醫療保健行業廣為流傳的一句話。農民工從事的是最艱苦、最危險的行業和崗位，他們理應得到更多的關愛和照顧。然而，許多農民工對職業病防治知識一無所知，這也造成他們患職業病后小病扛著，大病拖著，前半生掙錢養家，后半生在家“養病”，甚至“生命不息，工作不止”。他們將生命透支給企業，卻得不到基本的健康保障。

每天排鉛的陳亮

看著輸液瓶的藥水一滴一滴從左手靜脈流入體內，陳亮（化名）神情顯得有點緊張。輸液完畢，他熟練地用棉簽壓著針孔。記者問他怎么不住院，他面無表情地回答說還要回廠里上班，否則工資就會被停發。

陳亮已經靜脈注射絡合劑依地酸鈣鈉加葡萄糖液有8天了，新疆醫科大學第五附屬醫院職業病防治科的醫生正在給他進行第二個療程的排鉛治療。

原來，陳亮是烏魯木齊市一家電器設備制造廠的工人，在拋光車間從事打磨電極的工種。從2007年年初開始，他就經常“鬧肚子”。“開始我都沒怎么注意，后來實在痛得厲害了，就自己開了點藥，但怎么吃都不管用，到診所看病，醫生說是慢性胃炎。吃了1個月的胃藥還是不見效，在別人指點下才到這個醫院。”檢查結果是，“血鉛含量嚴重超標”。

醫生說鉛中毒是一種較常見的職業病，鉛及其化合物進入人體后，會對神經、造血、消化、腎臟、心血管和內分泌等多個系統和臟器產生危害，嚴重者還會出現腹絞痛、便血、腎衰。

“那你怎么還去上班？”

“不去上班廠里就不報銷醫療費，還要停發工資、調離崗位……”陳亮滿臉憂傷。

雙肺纖維的老張

“早知會得這種病，給多少錢我也不干這個!”老張在病房對新來的病友說。

醫生說老張被確診為矽肺二期，同時有嚴重的肺結核、氣胸等并發癥。醫生說，他最多還有5年活頭，而且會與病魔相伴，到最后呼吸會越來越困難……

老張在一家玻璃廠打工，他的工作是切割玻璃。他說，車間里只有一個小小的排氣扇，平時都是戴口罩在粉塵飛舞的環境里工作，工資每月1500元。盡管環境艱苦，老張還是挺滿意。

2007年8月，他開始感到胸悶無力。11月，病情越來越重，他只好辭職，經過一段時間的輾轉求治后，他被確診為矽肺病，老張治病期間已花去2.5萬元，幸好勞動監察部門介入，目前治病的錢都是老板支付。

“醫生說我以后每年都要住院治療，長年得吃藥。以后老板要不給錢了，我該怎么辦?”老張擔憂地說。

新疆醫科大學第五附屬醫院職業病防治科段主任告訴記者，目前該科收治的幾十名職業病患者，大部分患的是塵肺病。發病前，他們多在磚廠、水泥廠、石材廠等，從事采沙、開山、電焊等工作。據段主任介紹，近幾年，在職業病防治科門診接診的職業病病人中，最年輕的患者還不到30歲。職業病具有隱匿性、遲發性的特點，慢性職業病特別是塵肺病等潛伏期較長，一旦發病，往往難以治療，死亡率極高。

不知啥是職業病

記者在采訪時看到，許多個體、小型的汽修店及美容店沒有專業的工作間，工友們多數都是在一間簡陋的小屋子里進行汽車噴漆。生意好的時候，常從白天工作到深夜。有的連一個普通的紗布口罩都沒有，頭發和面部經常被汽車噴漆物所覆蓋。

記者在烏魯木齊市勞動街采訪一位姓王的汽車噴漆工人時，他不解地問：“職業病就是矽肺吧，那是開礦的、做水泥的才會得的，我不會有什么病。”他說，兩年前他就開始在一家中型的汽車修理廠當噴漆工，兩年來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他的工作有可能會得病，他也從來沒有做過體檢。他說，兩年來他已“適應”了各種油漆的氣味，剛來時聞了惡心，有皮膚過敏的現象，現在已沒有了。但他也承認，連續工作數小時后，常有食欲下降、頭暈乏力的表現，可他從來沒有想過這有可能是職業病的表現。

“這樣的現象很普遍。”衛生監督所工作人員介紹說，他們每次去企業檢查，都會發現許多企業職工不知道什么是職業病。特別是近年來大量農民工涌進城之后，這個問題更為突出。個體、小企業的負責人職業病防治意識并沒有真正提高，一些有危險工種的單位，也不按要求對工人進行崗前培訓，特別是一些特殊崗位上的職業健康保護也并沒有傳達到工人那里。一位王姓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在執法檢查中，他們發現，一些工作人員連有限的防護設施也不懂得充分利用，比如一些發放的防護面罩、口罩等，他們甚至以“戴著不好看”“悶”“不方便操作”為由擱置一邊。

一位干裝修工的油漆師傅說：“我干這一行已七八年了，吃的粉灰估計少說也有一兩公斤。剛干時半天下來就嗆得受不了，惡心、厭食，很難受，但不干又咋辦呢？全家人都要吃飯，忍一忍就過去了。”前不久，妻子見他咳嗽不止，干點重活就喘不過氣來，于是給他買了一個“防塵面具”。

新疆衛生監督機構的數據顯示，在烏魯木齊市目前接觸有害作業的約5萬人中，近3年來，只有4440人進行了職業健康檢查，檢查率僅為8.8％，不足總人數的一成。

烏魯木齊衛生監督所職業病防治科祝科長向記者講了這樣一個案例，一名25歲的湖北小伙子，5年前被人介紹到阿勒泰一個私人金礦打工，2007年年初，他感到身體嚴重不適，懷疑得了什么病，去醫院一查果然被確診為二期矽病，老板稱帶他轉院治療，在到烏魯木齊的途中他被蒙上雙眼，到達醫院后，老板扔下他跑了。

他還告訴記者，按照相關法規，勞動者有權拒絕從事存在職業病危害的作業，對從事接觸職業病危害作業的勞動者，用人單位應當按照國務院衛生行政部門的規定，組織上崗前、在崗期間和離崗時的職業健康檢查，并將檢查結果如實告知勞動者。但實際情況是，大多數工人或農民工根本無力或不敢自我維權，因為他們首先面臨的是生存壓力，為了養家糊口，大家只得選擇了沉默。

衛生監督處被動狀態

新疆醫科大學第五附屬醫院職業病防治科段主任說，一些農民工患了職業病來檢查，但檢查完就走了，他們不是不想治而是沒錢治。據介紹，《職業病防治法》明確規定，建設項目可能產生職業病危害的，建設單位在可行性論證階段，應當向衛生行政部門提交職業病危害預評價報告。未提交預評價報告或者預評價報告未經衛生行政部門審核同意的，有關部門不得批準該建設項目。竣工驗收時，其職業病防護設施經衛生行政部門檢驗合格后，方可投入正式生產和使用。

然而，讓新疆衛生廳衛生監督所執法人員心寒的是，自2002年該所成立以來至今，主動到所里進行新建項目職業危害評審的單位不超過50家，平均一年還不到10家。當執法人員依法要求一些企業進行建設項目職業病危害評價時，這些企業的負責人回答說，在進行項目審批時，沒有衛生行政部門的職業病危害審查，項目也順利得到了批準，要說違法也是建設項目立項審批部門在先。

新疆衛生廳衛生監督所職業科副科長孫長福無奈地說，盡管在《職業病防治法》中已經明確了各級政府和有關行政部門在職業病防治工作中的監管和監督職責，但在現實工作中卻形成幾乎只有衛生行政部門在獨家監管，尤其在實際操作過程中，政府相關建設項目立項部門在項目開工建設前，不依法要求建設單位提交經衛生行政部門審核同意的預評價報告便批準該建設項目，使得衛生監督執法人員的工作處于被動狀態，建設項目職業危害評價審批落不到實處。

職業病維權路漫漫

我國《勞動法》《職業病防治法》規定：職業病屬工傷范疇，只要是國家職業病標準范圍內的職業病，只需向工傷認定機構提交職業病診斷證明即可。然而很多農民工并不知道這一規定。即使知道，運用起來也很難。

首先，擋在農民工職業病維權路上的第一關便是勞動合同。當農民工患職業病申請勞動仲裁索賠時，常常無法出具勞動合同，因此無法證明與用工單位的用工關系，陷入窘境。而職業病大都有一段潛伏期，農民工流動性又大，舉證困難。特別是用工單位出現分戶、更名、合并、解散或破產等情況時，農民工舉證更是艱難，經常出現“冤無頭、債無主”現象，使治療索賠都無從談起。

其次，診斷的門檻太高，農民工取得職業病鑒定書很難。患職業病能否得到治療關鍵在于能否拿到職業病診斷鑒定書。可拿到這“一張紙”談何容易？一方面大多數農民工不知自己患的病與從事職業的危害性有關，先是盲目求醫，而綜合醫院又對職業病不敏感，使病人既花了冤枉錢，又誤了治療時間。另一方面，目前的“職業病診斷與鑒定管理辦法”，不是以病人為本，而是以診斷機構為本，無形之中為病人設立了高門檻——你要認定職業病必須開具職業史、既往史、工作場所、病人歷次醫療檢查等一系列證明。但問題是，很多用工者根本不與勞動者簽勞動合同，更別說替工人開各種證明，幫工人與自己打官司了。

最后，就算農民工千辛萬苦拿到職業病診斷鑒定書，問題并不能迎刃而解。因為目前沒有專門的職業病賠償規定，而是參照工傷賠償進行，但二者完全不同。職業病需要幾十年的治療，因此有后續檢查的問題，然而很多法院判決并不支持這些。

職業病預防關鍵在企業

新疆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社會學室主任續西發說，很多農民工文化素質低，只顧埋頭干活賺錢，對職業病危害茫然不知。要防止農民工職業病，應該由政府向這些存在職業病危害因素的用人單位提取一定比例的職業病防治基金或保證金，每年在對用人單位進行年檢或年終考核時，將職業病防治工作納入考核范圍，對職業病防治工作不力或無視職業病防治工作的用人單位予以一票否決，并加大處罰額度。

自治區勞動監察大隊一名相關負責人建議應加大執法力度，尤其對無視農民工健康，“屏蔽”或剝奪農民工依法享有的職業病知情權的企業進行嚴厲處罰。

據新疆衛生監督機構調查，一些企業為了把農民工留在危險的崗位上，故意不告知農民工該崗位對人體有毒有害的真相，或只輕描淡寫，發些簡單勞保用品來搪塞，從而剝奪了農民工自由選擇工作崗位的權利，使他們不知不覺地受到職業病侵害。還有一些企業，利用職業病周期長、不易被勞動者發現的特點，大量使用季節工、輪換工、臨時工，并想方設法不與農民工簽勞動合同。更為惡劣的是，一些職業病危害嚴重的小企業頻繁更換用人，工人在某特殊崗位上工作一定時間后，企業便尋找各種理由在其職業病可能發病前將工人開除或辭退，以規避責任。

職業病防治專業人士介紹，職業病有急性也有慢性，有顯而易見也有久久難以察覺。職業病雖然可怕，但它是可以防治的，用人單位需為從業人員進行健康體檢，它包括崗前體檢、在崗體檢和離崗體檢，其中在崗體檢最重要。只要用人單位高度重視，積極防范，那職業病這只“虎”就會被拔去利牙，再也難以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