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時常會憶起那座鄉下的小鎮:藕山。我在這個名字古怪的小鎮上,度過了三年的中學時光。
中學在藕山的北面,從教室的窗戶里望過去,總能看到那座荒山,光禿禿的,即便是春天,也難得見到叢生的綠意。可“藕山”這個名字顯然有些來歷,最權威同時也最經不起推敲的版本是地理老師發布的。地理老師姓林,是個學究型的老古董,據他說,藕山以前是一片汪洋大海,連著長江(長江確實離藕山不遠,藕山上的許多洞都和長江相通),海里長滿了藕(這明顯是個常識性的錯誤),后來來了一場地殼運動,海便成了山。那時候,我們已經學過了地殼運動,一個勤于思考的女同學于是站起來問:“那,人呢?”更多的同學也反應了過來,大聲附和道,是啊那么厲害的運動顯然不可能再活人。地理老師的一張老臉憋得彤紅,囁嚅了半天也沒能說出個究竟。同學們于是唧唧喳喳著議論,說林老師這是瞎編的,那么厲害的運動,人存活下來的概率小于或等于零。多年之后我才發現,林老師的說法其實也不無道理,因為藕山上確實鋪陳著大量的石灰巖,后來山下甚至還建起了水泥廠,源源不絕的原料就來自藕山的地底。
在藕山的南面,半山腰上,有一座桃花庵。每年五六月,庵前一片桃花的海,桃花庵的名字也因此而來。庵里有個叫章英的女尼,她和我媽原還有些拐彎抹角的親戚關系,但自從她神神道道了之后,我媽對她便再也沒有了好聲氣。據說章英某年在聽從了神的召喚之后,毅然和自己的丈夫離了婚,而后又大義凜然地出現在全村人復雜的目光里,一路“阿彌陀佛”著,走向大慈大悲的神。這時候,村人似乎都看見了神的影子,他們的目光一改往日的戾氣,進而向章英表達了一心向善的良好愿望和迫切心理。藕山上的桃花庵于是很快就香火鼎盛了,幾乎所有的村民都在祈求章英的庇護,而章英也搖身一變,成了觀音菩薩(她能夠送子或救苦救難)或如來佛祖(他能夠勘破你的前世和今生)的化身。這樣的場景維持了兩年,直到章英在一次化緣中被捕,桃花庵才漸漸歸于平靜。章英的兒子就是后邊,他原是個比我還老實的小男生,但自從他媽出事之后,他的性格一下子就變了,前后像是兩個人。
大門是個見證。藕山中學的大門其實非常簡單,甚至只是一種擺設,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嫗,松散的牙口里空洞而無力。我進學校的時候,大門是這樣;我畢業的時候,大門還是這樣,沒有修復更沒有重建。門,這個龐然大物,事實上具有巨大的寓意,它是整個學校的臉面,同時也昭示著學校的內核,一扇緊閉的大門和一扇敞開的大門,它里面的內容一定有些本質上的差異。首先,它會帶來不安全感,小偷或痞子們的光顧,總是具有潛在的殺傷力;其次,它還會帶來心理上的松懈,一扇可以自由出入的大門總會讓人浮想聯翩。我便在這樣的一扇大門里自由出入了無數個回合,沒有煩瑣的登記,也沒有人對我在上課時出門提出過質疑。我之所以選擇在上課時出門,是因為我要去宋雪梅的理發店,下課了之后,理發店里早沒了我的位置。早先我也是下課后去,但每一次去,都被后邊占了先。后邊總是老滋老味地坐在轉椅上,一邊裝模坐樣地抽煙,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宋雪梅聊天。后邊于是也成了我們的公敵,大家一致認為,宋雪梅并不是后邊一個人的專利。
宋雪梅長得并不好看,今天想來,她最吸引我們的其實也就是有些女人氣。她個子不高,但該高的地方高得大義凜然,該凹的地方凹得無與倫比。我們班上的女生就對宋雪梅恨得咬牙切齒。這就是她們的不對了,怎么能怪宋雪梅呢?要怪也只能怪她們自己。她們都還沒能完全長開來,偶有“突出”的兩個,偏偏又都哈著腰,仿佛懷里掖著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
宋雪梅就不。宋雪梅的頭一直是昂著的,腰也站得筆直,胸前的兩坨驕傲地挺著,仿佛是在考驗我們的承受能力。這確實是個巨大的考驗,我們去理發店的目的早已一覽無余。理發店的四壁都是鏡子,因此我們從任何一個角度都能看到宋雪梅,看到我們想看的。宋雪梅一點也沒有羞澀的意思,盡管她知道,我們去并不是為了理發,而是為了看看——1990年的鄉下小鎮,并不常見的東西。
另一個并不常見的東西是宋雪梅屋子里的招貼畫,據說它們都來自省會合肥的一所美容美發學校,宋雪梅就是這個學校光榮結業的。這些我們從來沒見過的招貼畫嘩啦啦地向我們打開了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世界里有栗色的、火紅色的、金黃色的頭發,還有我們當時并不認識的周潤發、張曼玉、王祖賢和林青霞。
我頻繁的出入終于引起了宋雪梅的注意。在此之前,她的注意力幾乎全給了后邊。有資料表明,在藕山中學短暫的校史上,后邊是第一個抽煙的學生。到高三的時候,后邊抽煙已經很像那么回事了,他熟練地噴云吐霧,還能將后一個煙圈穿過前一個煙圈(據說這是一個曖昧的暗示)。后邊的劣跡還不僅止于此,傳言里,他以“牛不喝水強摁頭”的功夫,先后使幾個女生半推半就地褪下了褲子。當然事情也就到此為止了,后邊也就是想看看,但真的看過之后,卻又渾身發抖,最后終于撒腿,腳底抹了油似的。因此,后邊頻繁地出入于宋雪梅的理發店,其司馬昭之心,已經路人皆知。
事實上想看宋雪梅的男生絕不止我們班上的四十多個。也有一小部分男生在煞有介事地準備著高考,他們雖是夜以繼日地苦讀,但結果幾乎顯而易見,在高考這場你死我活的苦役里,藕山中學已經連續數年,沒一個人贏得過最后的勝利。
轉眼就到夏天了。對高考的絕望最終導致我對書本的徹底放棄,整日在鎮上神出鬼沒,無所事事。我于是更加頻繁地出入宋雪梅的理發店,以至于她終于能夠叫出我的名字。我也因此成為第二個能被她叫出名字的男生,這樣的待遇當時讓我激動不已。頭發確實是有些長了,宋雪梅說,“理理吧,看上去會精神些。”先是洗頭,然后是修剪,最后是吹風。這樣一套全然有別于走村串戶的剃頭挑子的做法,在最初的剎那,讓我驚詫不已。宋雪梅把我的頭抱在手上,推過來拉過去,有幾次險些就碰上那上下抖動的兩坨,讓我幾欲窒息。在吹風這個環節上我終于如愿,其時宋雪梅恰好彎腰站到我的前面,胸前的兩坨準確無誤地對準了我的臉。她穿著薄薄的水紅色的上衣,胸前的兩坨像兩只急于出籠的兔子,頑強地頂開強加給它的外衣,并時而不時地探出了身子。我看見了另一件水紅,和兩團晃眼的、幾欲滴水的白。它更為頑強地牽住了我的視線,以至于所有的程序都結束之后,我仍舊沒有完全回過神來。那是怎樣的兩團晃眼的,幾欲滴水的白啊!
我長久地坐在椅子上,巨大的眩暈不時來襲。但我清醒地感到下身忽然爬了起來,它已經沉睡了17年,這一回終于醒了,像一條伺機出洞的蛇。幸虧這條蛇和我一樣,也只是個膽小怕事的家伙,在短暫的顫栗之后,又復歸于垂頭喪氣——它已經在我的體內爆炸,我清楚地聽見來自它的巨響。這樣的巨響讓我陷入長久的驚悸,接踵而來的,竟是無法言說的通泰和驚喜。
宋雪梅仿佛有所發現,她同樣長久地、不聲不響地坐在我的后面。鏡子里的宋雪梅,低著一張水紅色的臉。
那是我最后一次去宋雪梅的理發店。時光也仿佛從此便停了下來,每一次憶及那段不堪的歲月,宋雪梅那張水紅色的臉,總是會浮游于我的腦海里。
在高考之前的那段不多的日子里,我整日像幽靈一樣在小鎮上游蕩,仿佛那時候我就已經預見,會有寫它的這一天。那段時光更像是一幅幅舊年的老照片,灰白的底色,映著一張頹唐的死人似的臉。而隨著高考的日益臨近,班級里的人數也在日益遞減,小鎮上一下子就多了些無所事事的不良少年。他們清一色地在呼朋引伴,招搖過市,把原本就不寧靜的小鎮攪得塵煙四起。臨了甚至結伴群毆,直到有一日搗毀了宋雪梅的理發店。
帶頭的是后邊。起因是宋雪梅開始談起了戀愛,對象是鎮里的一個郵遞員。在1990年的鄉下小鎮,騎著“飛鴿牌”自行車走村串戶的郵遞員是一個令人眼紅的職業,那個郵遞員也因此格外招搖,穿過小鎮的時候總會把自行車的鈴鐺摁得山響,偶爾還雙手交叉在胸口,吹著口哨,飛奔的車輪畫下一條直線。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攻下的宋雪梅,反正他們的事情似乎進展得非常順利,發展到后來,郵遞員晴天白日地也關著理發店的門,把宋雪梅壓在椅子上面。后邊最先發現了這個秘密,那天他長久地敲門,但回應后邊的總是宋雪梅的叫喚,“噢-噢-噢——”,讓他妒火四起。大約郵遞員和宋雪梅都太過投入了,以至于后邊用磚頭擠開了一線門縫,他們依然在此起彼伏地叫喚著,一直沒有發現。
后邊的傷心無以復加。我們的傷心無以復加。整個小鎮在那一刻歸于徹底的沉陷。搗毀理發店之后的后邊就徹底地輟學了,小鎮上多了一個待業青年。也就是從這年夏末開始,小鎮開始鬧鬼,小鎮上的居民和老師都說,他們不止一次地看到過暗夜里游弋的鬼火,從藕山中學的大門口游弋到宋雪梅的理發店。某個有雨的午夜,歷史老師張先友甚至還聽見了壓抑著的低低的飲泣,從宋雪梅的理發店里幽幽地傳出。這樣的傳言愈傳愈烈,到了最后,宋雪梅風雨飄搖的理發店成了全鎮人聞之色變的禁地——煙蒂遍布,風過耳,揚起濃重的腐蝕了的尿騷氣。
后邊輟學之后,我也更加肆無忌憚,甚至也學會了抽煙。雖然理發店是后邊帶頭搗毀的,但我不辭其咎,甚至主動向老師交代在那場破壞中,我先后扔了四塊磚(為此我險些失去了參加高考的資格)。那年,我奇跡般地成為整個藕山中學唯一的文科上榜者——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這其實是我在那段歲月里,最值得提及的良好表現。
多年之后回鄉,我專門去看過一次后邊。這個歷經滄桑的男人已經結婚生子,他既不愿意和我深談,似乎也不愿意再回憶從前。我說起宋雪梅時,后邊驚得幾乎要跳起來,爾后又慌不擇路地岔開了話題。他面容黧黑(像是夜色的一部分)的妻子坐在堂屋里,心不在焉且明顯有些潦草地奶著他的第三個孩子。門檻上,他的母親——章英,出獄之后一直在家賦閑的前女尼——久久地坐著,渙散的目光有著一無所求的安寧。偶爾,她也會回頭沖我模糊不清地笑一下,拳頭般大小的臉上,殘忍地擠滿無數皺紋。
我再也沒有見過宋雪梅。關于她的去向至少流傳有三個版本。第一個版本是嫁在一江之隔的貴池市,在一個還算殷實的家庭里相夫教子;第二個版本是人在深圳,仍在做著與理發有些相似的某種職業;第三個版本有些離譜,但言者鑿鑿,說是1992年就嫁給了那個郵遞員,婚后不及兩年,就因為忍受不了丈夫的背叛,懸梁自縊。當這三種版本先后匯聚到我這里的時候,我對宋雪梅的去向已經了無興趣。所有的傳言都有自己的依據,但所有的傳言也都不可能是它最初的樣子。
今天想來,宋雪梅的具體去向對后邊和我們來說,都已經不那么重要了。時常讓我憶起的,也僅僅只是一團面目模糊的影子。正是這樣一個模糊的身影,加速并顛覆了我的青春黑暗史,像1990年那個綿長的雨季,粘稠的氣息,長久地縈回于人在異鄉的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