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八月份,陳吉和阿嬌都把桌子挪到陽臺上,在那里吃晚餐。換到一年前,他們倆不可能有這樣的想法,因為那時兩人還沒有買房子。有一回,朋友請他倆上郊區去玩,對方剛剛在那兒買了房,陳吉恰好約了搞攝影的同行出去拍照,阿嬌便一個人去做客?!昂芨阈?。”阿嬌回來說?!盀槭裁?”陳吉說。朋友的那套房子還不錯,有三房一廳,丈夫在IBM做售后服務,下班比較晚,妻子便殷勤地把阿嬌引到了陽臺,請她喝冰鎮飲料。白色的塑料桌上方是可升降的晾衣架,掛滿了兩口子的內衣,不過藤編的椅子很漂亮,也是白色的。過了一會兒,在城里上班的丈夫坐地鐵回來了,妻子連忙拉阿嬌把陽臺讓開?!盀槭裁茨?”陳吉問。
IBM丈夫頭腦刻板,每天兩點一線,在公司和新家間往返,他唯一浪漫的時刻,便是進門后扔掉公文包、扯開領帶、換上拖鞋,以打卡上班的速度匆匆沖向陽臺,在那里坐下,點上一支煙,舒舒服服地翹起二郎腿,打開從城里買回的報紙,享受妻子用托盤端來的一瓶冰鎮飲料。窗外樓下是骯臟荒涼的農田,豎著沒收割干凈的玉米桿,紗窗還沒裝好,黑乎乎的大蚊子成群鉆進來,圍著冰鎮飲料轉。可那位丈夫全然不顧,仍固執地捧著報紙,在群蚊的蜂鳴聲中把版面讀完。
“他以為自己呆在美國呢?!卑煽瘫〉卣f。
陳吉和阿嬌的房子在二十八樓,位于市中心,同樣是樓房,這里的感覺就完全不同了。前面隔半個街區,就是一片褐色或帶玻璃尖頂的摩天大廈,黃昏降臨,樓體互相遮擋,被光線切割出桔紅或金黃色色塊。黎明十五分鐘,黃昏十五分鐘,是攝影中拍風景顛覆不破的美妙法則,對晚餐也一樣。等光線消失,整座城市沒人黑暗,那些樓里的燈光會率先點亮,密密麻麻、千千萬萬,讓陳吉看得目不轉睛。正是為了這片市區里的奇景,他才買下了這套房子。他百看不厭。
“我才不稀罕五千塊呢。”阿嬌說。
“什么?”
“你看,又不認真聽我說了?!?/p>
阿嬌公司的走廊對面,搬來了一家公司,新公司財大氣粗,辦公面積有這邊的兩倍大,定制的辦公家具也全是宜家風格。陳吉去過阿嬌的公司,在寫字樓里,地底下是步行商業廣場,有時裝店,咖啡店,日式料理店和各種健身館。陳吉經常到那里和阿嬌的同事或上司打壁球,大家穿著不太規范的運動短褲和運動T恤,氣喘吁吁地揮舞著狹長的球拍,難分彼此,捕捉著在地板上跳動的小球。打得最好的同事是一個少白頭,很肥胖,小時候在體校練過乒乓球。阿嬌的經理是個陽痿,身高有一米九,不過他陽痿的事情跟他的個頭一樣,都隱瞞不住,因為辦公室主任、一個同樣是瘦高的女人正在追求經理。瘦女人一邊和阿嬌站在玻璃外看男人們打球,一邊和阿嬌抱怨經理的性冷淡。
下午,阿嬌和同事們正在上班,對面新公司的總經理進來了,他左轉轉,右轉轉,在阿嬌的辦公桌前停下?!八贿f名片,我還不知道他是誰?!卑烧f。對方總經理來找阿嬌,有一個奇怪的請求,請阿嬌把辦公桌挪個位置,擺上一盒滴水觀音,理由是風水。
“誰的風水?”陳吉說。
總經理耐心地對阿嬌解釋,從對面他的辦公室望出來,有很多條對角線,其中一根伸往阿嬌這邊,她的辦公桌在線的盡頭。每根對角線有不同的含義,阿嬌這根構成了對他事業的阻礙。“你不要不相信,我生意做這么大,有一半靠風水?!笨偨浝碚f,還在裝修的時候,他就請朋友來看過?!八麄兌己軈柡Γ矣泻脦讉€這樣的朋友?!笨偨浝矶⒅?,意味深長地說。然后他提出了一個建議,搬辦公桌和擺滴水觀音的費用都由他來出。
阿嬌跟陳吉說起五千塊補償金時,陳吉正盯著樓下。那里有一塊空地,剛剛拆遷完,挖了很深的坑,顯然在打地基。新的樓蓋起來后,會不會擋住這邊的視線呢?陳吉很想伸手下去,把那棟沒蓋起來的樓摁住。
“他要是有錢,把你們那一層樓租下來不就得了?”陳吉說。
“是啊,我也這樣反駁他?!?/p>
阿嬌一邊挾菜,一邊伶牙俐齒說。陳吉仿佛能看到她與對方說話的情形,陌生人肥頭大耳,被阿嬌說得十分尷尬。她最近升了職,正處于得理不饒人的階段,她的性格也如此。自從兩年前,他倆一塊來到了這個城市,阿嬌的工作就順風順水。同事們奉承她,經理欣賞她。對面那片高樓上端的光線已經暗淡下去,樓體的輪廓與夜色相模糊。阿嬌吃完了飯,起來收拾碗筷。
“你們最后怎么說的?”陳吉說。
“我不干?!卑筛纱嗟卣f。
一個陌生、富裕的男子,試圖把幾千塊錢塞給妻子阿嬌,這個場面最初只是在陳吉的頭腦中一閃而過。每個男子都有自己的性幻想。剛和阿嬌結婚時,陳吉腦袋里的場面總是和阿嬌聯系在一起:一些粗魯的男子襲擊她,扯開她的衣服,她在拼命呼救,他則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有時候,他想象自己就是阿嬌,承受著凌辱。他那么富于聯想,連他也感到吃驚。但這些幻想、包括后來一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像對面高樓黃昏時的光線,只是閃過,甚至算不上真正存在過。
余暉中的那片高樓,光線每分每秒在變化,往往下半截沉沒在了黑暗中,頂端的墻面還被染得橘紅,在周圍雜亂景色和暗藍天空的襯托下,有一種皎潔之感。很多次,陳吉想把它拍下來,可每次都抓不準感覺。往往等他支好三腳架,對面的光線已經轉變了,他難以捕捉住其中的精髓。
陳吉在理財公司上班,攝影只是業余玩一玩。他有一個書房,里面堆放著名家的攝影畫冊和他拍過的各種照片。他喜歡翻看它們,細心揣摩別人的長處與自己的不足。這種揣摩沒給他帶來太多長進,卻使他很愉快。他沉迷在里面,就像獨自發性幻想。當然了,誰又說一個愛好者,就不能努力去嘗試更有感染力的照片?
那一陣,陳吉工作不忙,上午到公司打打電話,料理好客戶,下午就可以回家了。傍晚六點多,他去廚房準備晚飯前,會先到陽臺鋪好桌布,把客廳的一瓶百合花也拿出來,花是阿嬌喜歡的。
暮色晴朗,阿嬌到家以后,換上了一條淡紫色暗花吊帶睡裙,露出脖子下的鎖骨。她的頭發像夕陽一樣,染成火紅色。剪得很短,貼著腦門像嬰兒的那么薄。與外凸的鎖骨不同,她的顴骨扁平。她喜歡抿著嘴,說話的時候嘴角往上翹。
“對方出到八千了?!卑烧f。
“哦。”
幾天后,陳吉得知,阿嬌沒有擺脫男人的糾纏,這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你可以回絕他啊。”
“說了,我說不愿意,”阿嬌說,“可今天一上班,他又跑到這邊來了。”
對這名闖入的總經理,辦公室里的同事分成兩派,一派認為,別搭理他,治治這種有錢人的氣焰;另一派則認為,幾千塊不拿白不拿,僅是把辦公桌移動一百公分,何樂而不為?他們甚至建議阿嬌等等看,并預測對方出價的上限是一萬五。
“畢竟是一個公司的命運嘛,一萬五一點兒都不多?!卑赊D述同事的看法說。
陳吉被迫置身事外,奇怪的較量每天在阿嬌的公司發生,她的同事們像觀眾一樣,為雙方搖旗吶喊,可他卻看不著,聽不到,也沒法參與。有時候他想看國外某場足球聯賽的實況,深夜爬起來,可電視中并沒有播,他只好第二天看網上的新聞,在了解比分后,努力想象當時緊張的比賽氣氛。他不知道多少人有跟他一樣的習慣?但那種徹夜牽掛,又無法介入的滋味的確不好受。
“姓陳的今天找我們的頭兒了?!?/p>
“你們頭兒怎么說?”
“他才不管呢,讓我自己拿主意。”
陳吉不用多問,就能想象阿嬌經理跟對方打哈哈的情形。對方姓陳,業務做得很大,想必阿嬌的經理也感到嫉妒。隨著阿嬌一次次描述,陳總經理的模樣漸漸變得清晰了。與陳吉設想的不同,那不是一個胖子,年齡也不老,剛四十出頭,雖然穿西裝打領帶,但黑而壯,頭發剃得短,眼神很銳利,一副運動員的身板使他即使在懇求別人時,也抑制不住背后的貪婪、兇狠。陳吉想象陳總氣呼呼地撲向阿嬌,恨不得把阿嬌撕得粉碎。
“你說,我該怎么辦?”一周以后,阿嬌堅持不住了。
“別理他。”
“可是。我已經跟他說了,再來糾纏,我就報警?!?/p>
阿嬌坐在餐桌邊,苦惱得快要哭起來。下午在辦公室里,她跟陳總大吵了一架。陳總威脅她說,為一張桌子,他已經同她浪費了太多時間,如果她這么不好商量,執意要同他過不去,他也不會讓她好過。
“他想干什么?”陳吉說。
“他說了一堆風水的事——說每個人都有風水,他會讓他那些朋友把壞運氣轉給我?!?/p>
“他嚇唬你的,我看他差不多了。”
“——要不,我明天同他去和解算了?!卑赏掏掏峦碌卣f。
“干嘛要放棄?都扛了一周了?”
“大不了,我不要他的錢!”
陳吉看著阿嬌的眼睛,那眼神茫然、慌亂,他知道阿嬌害怕了,然而,正是這種害怕深深地刺傷了他。他默默放下了碗筷,想了一會兒,起身離開陽臺,到書房去。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手里拿著一樣東西,擱到餐桌上。
“明天帶上它,放到你辦公桌抽屜里?!?/p>
“干嘛?”阿嬌說。
亞麻布餐桌上,是一張七寸彩照光滑的背面,新寫了兩行字:“我是陳吉,妖魔鬼怪別煩阿嬌!”字跡奔放,是陳吉剛在書房里寫下的。他把照片翻過來,是某次他和攝友去五臺山拍照時的留影。照片上的陳吉穿著攝影馬甲,一手端著炮筒粗的相機鏡頭,另一手提著三腳架,如同握著金剛杵的力士,他身后的山上,暗紅色的廟宇若隱若現。
“這有用嗎?”阿嬌好奇地看著陳吉。
“當然了,邪不壓正?!?/p>
陳吉說。他脫了上衣,準備去洗澡。這真是一個不錯的點子,就像按動快門,咔嚓一聲,一切就停止、定格了,不會再活動。等時間一長,甚至都不會記得有過這么一次咔嚓,它會被保存在底片上,也許很久以后,才會被拿出來,當作記憶或笑話分享。夕陽染紅了陳吉的身體,他對自己裸露的胸膛也很滿意,肌肉年輕而光潔,就像是一尊古希臘的雕塑。
怪獸和大魚到十月底才聞人陳吉的生活。一天傍晚,他下班回家,聽到廚房里兩個女人歡快的聲音。
“黃泥螺?!?/p>
“好啊?!?/p>
“阿彌陀佛,開心了哉?!?/p>
陳吉進去跟丈母娘打了個招呼,被旅行袋里散發出的糟鹵味嗆得皺眉頭,丈母娘繼續向阿嬌出示從家鄉帶來的寶藏。
“還有熏魚?!?/p>
“天啊!”
阿嬌的媽媽來自江蘇鹽城附近,很多時候,陳吉常覺得老太太就像是一條魚,而且是那種盡管離了水,也仍然能歡快地甩動尾巴、腥氣和水珠的胖頭魚。老太太喜歡穿花襯衫,絲綢面料,又寬又大,領口、袖口和肩膀縫了些奇怪的絲帶,當她晃動著一堆肉,扯著大嗓門在屋子里走動時,那些絲帶像魚的胡須一樣亂竄,把房間里的空氣攪散。老太太是一個退休的中學老師,丈夫在當地政府工作,不過退休了,忙著在鄉下釣魚,不愿陪妻子一塊過來。
陳吉和阿嬌結婚五年了,兩人一直沒有生育,阿嬌有輕微的先天性心臟病,不太適合于懷孕。與很多男人一樣,陳吉不著急要孩子,他這個人外表柔弱,可一旦拿定主意,便會像腹部帶有吸盤的章魚一樣,任憑水流沖擊或別人干擾。也不動搖。
阿嬌知道他的脾氣,心照不宣,不與他討論懷孕的事,可到了丈母娘老太太那里,便認定問題出在女兒身上,讓陳吉受了委屈。
丈母娘隨身帶著一瓶抹頭的油,頭發也相當短,跟阿嬌精心打理的短發不同,她的短發是粗硬、支愣的,像黑色的鳥羽毛。大概也發覺發型難看,她每天不停地抹發油,一有空就鉆到浴室去,老式發油有一股機油味,弄得浴室里像一個修車鋪。老太太修理停當出來,陳吉在書房整理照片,對他的愛好,她有一種近乎神秘的崇拜。陳吉拍攝過許多花卉照片,把它們都攤開,想從中選出一張有意味的,這時候他聽到丈母娘噼噼啪啪地在門外走動聲,她壓低腳步,經過陳吉房門時走得格外慢、盡量輕,可她是一條活潑的大魚,掌握不住身體的甩動,也控制不好拖鞋。門外忽快忽慢的拖鞋聲使陳吉心煩意亂。忽然,聲音完全消失,他感到納悶,過了足足有五分鐘,他懷疑大魚在外面中風了?門被無聲地推開,先是油膩、像黑頭盔一樣的頭發,然后是一張紫紅、淳樸得跟年畫似的臉,一雙眼睛在上面鼓出來,眼珠轉動一下,發現陳吉也在抬頭看,她便驚慌地咧開嘴,露出兩排白牙,就像偷窺陳吉,反而被陳吉識破了一樣。
“阿彌陀佛,這么多畫片,一定開心死了?!?/p>
丈母娘心滿意足地贊嘆著,縮回腦袋,退出去。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寶藏,至于寶藏的內容,可能是秘密。陳吉的寶藏應當是照片,可是,他確定喜歡拍過的數以萬計的照片嗎?未必,他覺得真正想要的照片,可能隱藏在面前的相冊里,也可能還沒拍出來。丈母娘的寶貝是家鄉帶來的黃泥螺、熏魚和各種糟鹵食品。阿嬌喜歡吃,每次她吃的時候,陳吉和丈母娘都讓給她吃。在那種時刻,丈母娘雖然不說話,可在她胖頭魚式的腦袋里或厚厚的發油后面,一定閃動著諸如“開心”、“阿彌陀佛”之類的念頭,顯然她的寶藏包括阿嬌??砂尚睦锏膶毑厥鞘裁?陳吉就不清楚了。
“別忙著工作,有空帶你媽出去轉轉,我看她怪悶的?!?/p>
一天晚上,臨睡覺前,陳吉對阿嬌說。
“哦。”
第二天,阿嬌就帶母親出去,回來的時候,丈母娘變了個模樣,原來粗硬的黑發不見了,改成了電燙的爆炸頭,衣服被換成平整貼身的款式,脖子上系了一條新買的絲巾。老太太歡快地轉動脖子,顯然不適應新形象,一頭怪發也跟著旋轉,有些寵物狗的毛就是這樣被主人燙卷的。
陳吉覺得發現了阿嬌的秘密,原來,阿嬌想養一些什么。以前她跟他說過,買條寵物狗,被陳吉否決了,因為養狗需要遛,他倆都沒有時間。但阿嬌飼養的念頭確實強烈,她每天傍晚帶母親出門散步,在門口換鞋時,她會細心地撫順母親的爆炸頭,又把領口的絲巾結系正,就像在對待像一條胖大、恭順的哈巴狗。她已經三十一歲,再拖兩年,她和陳吉也許就真不能要孩子了,陳吉為窺破了妻子的心思感到內疚。
然而,陳吉低估了她。一天下班,他在外面掏鑰匙,隔著門聽到里面丈母娘的大嗓門。
“開心!”
他推開門進去,老太太迎上來,扭動著身體,恢復了大魚的神采,甚至重新成為自信的丈母娘。
“我們今天去琉璃廠了?!卑烧f。
陳吉走進屋里,在沙發上坐下,外面光線晃他的眼,他有些暈眩,立刻察覺到眼角有陰影。他抬起頭,四周氣氛異樣,朝北的窗臺上,聳立著幾頭黃銅小怪獸,張牙舞爪,面目不清,背負著窗口射進來的白光。
陳吉不安地轉頭看,沙發旁邊也有幾只,電視機柜前面也有,離他最近的一頭就在腳邊,是一只歪著嘴的猴子,弓起背,背上長出翅膀,抬著兩只蜷縮的爪子,似乎要朝陳吉兇狠撲來。
“怎么回事?”
“辟邪的?!闭赡改镎f。
“你們去琉璃廠,”陳吉轉向阿嬌,“就買這些破爛?”
“它們不是破爛?!卑烧f。
陳吉生氣地站起身,進到了書房,他把桌上的相冊推開,坐在了轉椅上,阿嬌跟了進來,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動物,站在他跟前,與他保持著一米距離。
陳吉沉默了片刻。
“你知道我不喜歡這些東西的。”
陳吉知道這些怪獸有名字,比方說獬豸,比方說行什。
“我媽也是為了你好?!?/p>
“你跟她說了什么?”陳吉說。阿嬌沒有回答,她臉上是一種固執、畏縮的表情,好像生怕觸怒了陳吉,讓他失去控制。
“你把我跟那個陳總斗法的事告訴她了?那只是一個玩笑?!标惣肓讼?,明白過來。
“她對你很擔心?!?/p>
“我當時為了安慰你?!?/p>
“可她說,有些東西得罪不得?!?/p>
“那又怎么樣?那件事不是結束了嗎?我很好——你最近有問題嗎?姓陳的又騷擾過你?”
“不,我跟他在走廊偶爾碰到了都不說話?!?/p>
“這不就得了。”
“我媽花了一百多塊錢,她沒有惡意?!卑蓱┣蟮?。
“我不管你媽我媽,這是我的家,它們讓我不舒服?!?/p>
老太太的爆炸頭剛從門外探進來,聽到陳吉吼叫,像觸電一樣,彈縮回去。
陳吉很后悔,他聲音太大,破壞了家里的平衡,可他又不得不堅持,因為當他回到客廳時,那些小怪物確實令他渾身難受。老太太坐在沙發另一頭,泄了氣,像死掉、傷心了的魚。阿嬌也出來了。他耐心地跟她們解釋,擺放風水之物有講究,像她們這樣亂放,非但擋不住外人的侵害,反而把厄運招來了也不一定。
雙方達成了妥協,那堆小怪獸被阿嬌承諾藏進柜子里,不讓陳吉看到。
“過得好好的,怎么會有壞運氣?”他說。
“傷心?!闭赡改镄÷暪緡伒?。
陳吉明白丈母娘對女兒的探訪結束了,他將留她也留不住。
“沒事了?!卑烧f。
收起它們的時候,小猴子的表情同樣不情愿,它抬著爪子,保持著憤怒的姿態,盯著他,被拿在阿嬌手里遠離開,像一個僵死的孩子,似乎它剛從阿嬌那里獲得了生命,被他剝奪掉。
十二月底,陳吉和阿嬌離了婚。他對阿嬌說,鑒于兩個人的感情淡漠,又不太可能生育,所以他建議彼此分開來過,存款和房子都留給她。他鼓勵她說,婚姻的結束并不意味著失敗,對她來說,可能意味著全新的開始,值得努力一試。
陳吉壓根兒不喜歡小孩,拿生育作為理由,完全是借口,可既然提出離婚,總得要輕微地刺傷一下對方,否則出于共同生活的慣性,兩人的談話可能無疾而終。在說關于孩子的那段話時,陳吉幾乎都相信自己渴望有孩子的生活了。他不知道阿嬌是否聽進去了,但阿嬌表現得也很冷靜,她只是問分開以后,各自該怎么過?陳吉搖搖頭。
兩人沒有爭吵。陳吉很懷疑,是自己精心預謀了這一切?可他為什么預謀,干嘛要擺脫阿嬌,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夫妻間的破裂通常來自于一方的奸情,尤其像陳吉和阿嬌這種看起來和睦的夫妻。陳吉沒有奸情,阿嬌像有嗎?可他覺得聽任這種情況發展下去,出問題是遲早的事。
阿嬌母親離開一個月后的一個早上,陳吉在床上醒來,身體涼冰冰的。他在休假,阿嬌已經上班去了。他轉過頭,不由得一激靈,那只帶翅膀的猴子蹲在床頭柜上的一只香薰爐后,對他舉著恫嚇的手勢。
陳吉不安地伸出手去,抓起猴子,猴子沒有反抗,就像個潛伏已久凍住了的哨兵,腦袋和翅膀都僵著。陳吉把它放回原處,它的眼眶一直瞪著,目光也像被凍硬。陳吉不知道它在枕邊埋伏有多久了?
一整白天,陳吉都呆在客廳里,遠離了臥室?!坝卸嗑昧?”等阿嬌下班回來,他指著房門里面憤怒地問。
“你說什么?”
“那只猴子?!?/p>
“你才發現嗎?”
阿嬌慌亂地解釋說,母親離開前,她們就商量把猴子放在那里了,這么長時間,他從來沒有提過意見,她以為他接受了。
“胡說?!?/p>
“我沒騙你?!?/p>
“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歡,再說我天天起床,怎么沒看到?”
“那是你不注意,我做什么,你從來都不關心?!?/p>
阿嬌的聲音中帶有哭腔,可她的話里藏著某種堅定,意思是就算他反對,她也會這樣干的,因為她需要干點什么。是誰讓她這樣干?姓陳的總經理?一些秘密的風水師,他們已經控制了她?最讓陳吉惱火的是,她和那只猴子居然合謀了一個多月,每天晚上睡覺時,她在他的右邊,它在他倆的左邊,她讓它來保護他?他不記得這個月是否和阿嬌做過愛了?它一直在黑暗中瞪著小眼睛看?阿嬌做愛時喜歡坐在他身上,將整個人暴露,來回地搖晃。她就差讓那只猴子睡到兩人中間了。
陳吉沖進臥室,捉起了猴子,阿嬌驚恐地跟在后面,發出了一些模糊、混亂的囈語。顯然在阻止他。陳吉更加生氣,她在為猴子說話,可他怎么知道在這一個多月當中,它每天是不是在對他進行詛咒?
“其它的呢?”他問。
“在柜子里?!彼澏吨f。
“拿出來?!?/p>
他順著過道,拐進了浴室,這是家里最隱秘的角落。如果陳吉有孩子,孩子又犯了錯,他大概會選擇這種地方進行懲罰。
他把猴子放在馬桶旁邊的瓷磚上,猴子的個頭很小,還不及陳吉的腳踝,但它不吃這一套,站在那里,保持著傲慢無禮的樣子,它的材質不產生熱量,所以不在乎瓷磚涼不涼。
它那些同伴被阿嬌拎進來了,裝在一只塑料袋里。陳吉奪過袋子,把里面的怪獸一一取出,有的像獅子,有的像麒麟,但其實它們什么都不像,就是一堆怪里怪氣的玩意兒,支愣著銅鑄出來的須毛。
陳吉越看越生氣,他不能容忍這些怪物一直潛伏在他家里,他決心給他們嚴厲的懲戒。
他拉開褲鏈,開始朝它們撒尿,小怪獸們聚成一堆,默默地承受,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思,熱氣和騷味從它們頭頂升起。陳吉仿佛聽到了它們發出的吱吱聲。
他回過頭,阿嬌痛苦地搖晃著,扶著門框,整個人都在蜷縮,她對他吱吱地抗議,似乎那些小怪物受驚的魂魄都尖叫著,匯集到了她身上。
仿佛他在虐待她的孩子、她的靈魂。
“快住手吧?!?/p>
“不。”
“你在干什么啊,它們什么也沒做!”
阿嬌那么痛苦,它們迫使她繼續尖叫,直到尖叫聲漸漸平息,她流著淚整個人癱軟下來。
陳吉沒有理她,他拉過沐浴龍頭,調到冷水檔,對準它們,讓水嘩嘩地噴出來。他不動聲色地清洗,主要是怕弄臟了自己的手。然后,他把它們一一甩掉水珠,裝回塑料袋。
他提著塑料袋出門,沒有忘記拿回家的鑰匙。他坐電梯下樓,出了小區,又過了半條街,才選擇了一個垃圾箱,把它們扔掉。
在陳吉的同事們看來,離婚是一件容易導致混亂和挫折的事,尤其像陳吉這樣,主動在離婚協議中放棄了所有的財產。陳吉幫客戶打理基金時,犯了幾個錯誤,人們一致認為這是離婚帶給他的副作用。一些人在離婚后會變得歡天喜地,然而在那之前,必然會有一段煎熬,比如說不準時的晚餐、骯臟的襯衫袖口、被迫的沉默以及孤寂等等。
陳吉努力擺脫這種孤寂。他聽到過一些阿嬌的傳聞,她迷上了打網球,有一度在和那位姓陳的總經理約會。他欣慰地發現,阿嬌的生活比原來健康了些。
陳吉也交往了一些女人,把她們帶到他新租的房子去,那里在城南,是一棟破舊的塔樓,房間朝北,采光不好,所以無論什么時候,屋子里總是灰蒙蒙的。他沒有買更多的家具,拿房東提供的廉價床鋪和桌椅對付著,地面沒有裝修,是水泥地。和那些女人交往了一段時間后,陳吉沮喪地發現,這并不像人們所描述的那樣歡喜,與阿嬌比起來,她們非但說不上完美,反而像所處的房間那么呈現出極端的衰敗。幾個女人中,一個是酒鬼,一個是暗娼,一個是家庭主婦,另一個則是失戀的丑陋少女。難道在他體內潛伏的就是這種可怕的趣味嗎?盡管同處潦倒的境地,可幾個女人無一例外都對他態度惡劣,他必須費盡心思才能把她們哄住。有一次,他實在忍不住了,問其中一個,是不是他讓人厭惡?
“不,是你的房間?!?/p>
女人皺著眉頭向他解釋,每次進他的房間,脫了衣服與他在床上做愛,她總感覺到脊背發涼,像有什么東西在背后注視著他倆?!八憛捨覀?,也討厭你。”陳吉獨自回到住處,坐了下來,長時間地凝視著屋角,那里只有地面,只是他疏于打掃,積了一層灰塵,還有一些毛茸茸纏繞著的頭發,分不清是他的還是女人們的?
陳吉搬了家,那個女人不愿意跟他來往,其他的也一樣,他身邊只剩下了女酒鬼。陳吉的錢不多了,新租的住處條件仍很差,他主動買了一些啤酒,款待他的客人。當她酒意朦朧時,他裝著漫不經心地問,她是不是覺得屋子里有什么令她不舒服?女酒鬼放下酒瓶,用同樣漫不經心的口吻回答:“是的,你住的每個地方都一樣?!?/p>
女酒鬼的丈夫是一個推銷員,經常跑外地,有一天她來告訴陳吉,如果他查出自己得了性病,請不要抱怨,源頭一定是她的丈夫。陳吉平靜地聽她講完,對她十分感激。她這么坦誠,使他可以明智地從此終止和所有女人的關系。他留在家里等待,直到身體的癥狀出現。去醫院那天,女酒鬼已經提前喝了酒。搖晃著把他交給一位屠夫似的粗壯女大夫。除了態度惡劣和總是抱怨之外,她的人其實并不壞。兩個女人合力把陳吉按在手術床上,女大夫拿起激光刀準確、迅速而粗暴地焚燒陳吉的下體,病房里青煙繚繞,充斥了皮肉的焦臭味兒。就診的病人太多,護士忙不過來,所以陳吉這間診室連護士都沒有配備。
陳吉眼冒金星,流著血回到了住處?;野档墓饩€中,他半靠在床上什么也做不成。他不想去公司,他連續犯錯,最近常受到上司的訓斥。他能察覺身體仍然在流血。他掙扎著抬頭,凝視著屋角那塊空蕩蕩的水泥地,想捉住糾纏著他的厄運,至少把它的模樣辨認出來,但他沒有這種能力,就算他想象那里有一雙敵意的眼睛,在惡毒冷漠地盯著他,他也沒有辦法??伤仨氉鳇c什么,用理智的態度來處理。他身上還殘留著理智嗎?光是這個詞都讓他覺得可笑,怎么才能找到問題的癥結?于是,他用顫抖的手拿過了相機,換上變焦鏡頭,調好光圈,禁用閃光燈,開始對著那片角落,不停地按下了快門。
五年后,阿嬌從加拿大回來辦事,發電子郵件問陳吉愿不愿見一面?幾年來,阿嬌和陳吉斷斷續續都有聯系,她出國后嫁了一個老外。陳吉謹慎地回信說愿意,阿嬌便像外國人一樣,排了一下日程,告訴他可以在十一月的一個周末見,在她和瓦倫回國后的第六天。
陳吉乘公共汽車去會面,在立交橋底下的起點站,一根細繩把候車的站臺分成兩半,等座位的乘客排成長龍,愿意上車站著的乘客則從快速通道一溜小跑,在車門旁售票員的催促聲中擠上去。陳吉站在長龍中,隨著每一輛車的到站往前蠕動,天空陰冷,每蠕動一次,就要在原地等很久,乘客中有人抽煙,前面兩個染了頭發的東北女孩在聊天,身后一個公司職員低沉地用手機打電話。每次在這里等車,陳吉都有永遠上不了車的感覺,可他被磨煉出了很好的耐心。
原定的計劃是三個人一塊出去吃晚餐,可頭一天阿嬌給陳吉來電,說瓦倫不習慣中國飲食,吃水煮魚鬧壞了肚子,問陳吉能不能直接到家里吃飯?“你想取消也可以?!卑烧f。陳吉猶豫了一下,從他這方面,找不出取消的理由。
他拿著一瓶紅酒,上電梯到熟悉的樓層,到門口按了電鈴。阿嬌出國后把房子出租,委托給了一家中介公司,但免不了有一些瑣事,尤其是更換租戶時,需要陳吉的幫忙。當然了,他也是用電話幫她處理這些事,有兩回已經到了樓下,但最終還是打電話請住戶下來,自己沒有上樓去。
陳吉聽到里面門廊射燈的開關聲,阿嬌隔著門走過來,腳步聲他很熟悉。她穿了一件薄薄的紅色羊皮夾克,底下是牛仔褲,幾乎沒怎么發胖,但她說話的腔調卻有些改變。
“瓦倫,陳吉來了?!彼剡^頭去,朝客廳里喊了一聲。
陳吉聽到一個男人的回答,嗡聲嗡氣,好像來自空中。
他換了鞋,跟阿嬌走進去,昨天還在腹瀉的瓦倫先生架著梯子,在客廳更換損壞的燈泡。
“你還帶了酒,把它給我吧?!卑烧f。
瓦倫先生四十五歲左右,紅頭發,毛孔粗大,個頭一米九,手上汗毛很多,除此之外,跟普通的外國男人沒太大區別,淡藍色棉布襯衫,襯衣下擺扎在牛仔褲里,顯出渾圓發福的肚子。在餐桌面對面坐下時,陳吉盡量不去看瓦倫脖頸處冒出來的金黃色茸毛,一條金項鏈深埋在那些茸毛中。陳吉想象阿嬌第一次喜歡上瓦倫先生時,她不敢看那些毛,它們應該一直往下延伸,布滿瓦倫健壯的胸膛,然后往下繼續。有一天,瓦倫先生把襯衫扣子解開,密密的茸毛便袒露在阿嬌面前。
因為瓦倫鬧肚子的緣故,飯菜都已經準備好了,簡單而清淡。瓦倫的習慣是做動作前先聳聳肩,說“OK”。跟阿嬌回到這套房子幾天了。他顯然還有些不適應,選擇一張椅子拉開后,左右看看沒妨礙到別人,才坐下來。
陳吉覺得自己和阿嬌像一對中國夫妻,在款待一頭毛茸茸的外國動物。瓦倫過去是滑雪教練,后來經營著一家運動器材店。這個家自從阿嬌走后,就沒增添過家具,陳吉見過兩名這里的租戶,都是文質彬彬的高級白領,他們在這里住過的痕跡無非是損耗掉幾只燈泡,但都被心靈手巧的瓦倫先生給修好了。
“瓦倫說,你比他想象的健康?!?/p>
“健康?什么意思?”
阿嬌轉過頭去,跟瓦倫用英語嘀咕了幾句,瓦倫微笑著指了指陳吉的肩膀,端起酒杯來喝了一口,“他說你的肩膀很發達,跟我的同事不一樣,你一定經常鍛煉?!?/p>
前些天瓦倫跟阿嬌見過她以前那些同事,喝了許多白酒,還跟他們一一掰了手腕,自然是瓦倫贏了。
“哦?!?/p>
我是不可能告訴瓦倫平時做什么運動,才使得肩部發達的,陳吉想。長期的秘密生活,已經使他訓練出一種天賦,他能夠一邊心平氣和地與人交談,內心的思維卻能離開現場瘋狂地運轉。
酒是陳吉花八百塊錢在超市買的,幾乎是他近期身上積蓄的一半,這也是他的瘋狂行為之一。他不愿意暴露這瓶酒的價值,所以在瓦倫先生的贊美聲中——主要是針對酒——他陪著瓦倫喝了不少。陳吉酒量平平,液體在他的體內燃燒,像催化劑一樣,使得里面的機器運轉更快。他感到羞愧,因為他擺脫不掉錯覺,那就是瓦倫先生確實是一名過客,比如說,阿嬌公司里的洋客戶或者她認識的某位口語老師。等這頓晚餐結束,瓦倫先生勢必要走,會打著飽嗝到門口說“OK”,與夫妻倆道晚安,然后陳吉就會和阿嬌回臥室去,褪掉衣服,一個在上,一個在下,用光滑無毛的身體,糾纏在一起做愛,就像他倆無數次做過的那樣。瓦倫先生就算脫光了,也不能進來,只能像一只可憐巴巴的大猩猩那樣蹲在門外。
陳吉不得不掩飾自己的幻覺,因為在想象中,他已經和阿嬌做愛了,這使他覺得自己非常無禮,像只不要臉的寵物,仰著臉插足到瓦倫先生的婚姻中。瓦倫先生也喝多了,在竭力夸獎著阿嬌。陳吉能夠聽懂瓦倫先生英語的只言片語,加上阿嬌的簡略翻譯,他得知瓦倫先生結過兩次婚,但都陷于失敗,不幸患上了憂郁癥,直到認識了開朗活潑的阿嬌,才從可怕的病癥中解脫出來。
陳吉再也忍不住,他起身到廁所去。他進去關上門,浴室瓷磚仍然是熟悉的花紋,馬桶的形狀也似曾相識,在那里靜靜地等待著他。他掀開馬桶蓋,把一泡尿嘩嘩地撒進去。水聲刺激著他的耳膜,他提上褲鏈,轉動身體,到龍頭前洗手,一面鏡子映出了他的容貌,他已經三十四歲了,可實際年齡比這更老,頭發稀疏,眼角和嘴角的皮膚松弛,身上穿的衣服很難看,墨綠色的絨衣露出破損的線頭,襯衣領口沾滿油膩,他不再是那個幸福無憂的年輕人,簡直是一個小老頭,而且衰老的速度還會更快。唯一讓他感到欣慰的是左右肩膀——就是瓦倫先生指出過的地方——在舊絨衣下,它們高高隆起,像要破繭而出的一對翅膀,可陳吉不能說出關于它們的真相!陳吉捧起冷水洗臉,他知道浴室里找不到屬于他的毛巾,這令他痛苦到熱血沸騰。他似乎聽到了身后吱吱尖利的嘲笑聲,還有瓦倫先生在外面的大聲狂笑,可等他抹掉臉上的水珠走出去,才發現一切都可能是錯覺。
瓦倫先生和阿嬌手拉著手,平靜地坐在那里,和她彼此對視,眼神中充滿了溫暖的愛意。
看到他回來,夫妻倆把手分開,被腹瀉折磨的瓦倫先生像一頭衰弱的大熊,把手又搭到阿嬌肩上,同時帶著善意地對陳吉咕噥了幾句。
“他想給你看看我們的照片?!卑烧f。
“好。”
瓦倫先生聳聳肩,用另一只手從牛仔褲后兜掏出一只錢包,阿嬌幫忙把錢包打開,里面有一張彩照,背景是一棟花園洋房,前景是一家五口:瓦倫先生、阿嬌、阿嬌的父母——曾經令陳吉厭惡的大魚和她的丈夫,最中間是阿嬌抱著的一個女孩兒,大約兩歲。
“你父母也在渥太華?”
“照片是去年照的,他們幫我帶小孩兒,年底就回國了?!?/p>
“孩子很可愛?!?/p>
陳吉抬起頭,把這句話又重復了一遍。阿嬌向瓦倫翻譯。
“瓦倫問,聽說你喜歡拍照片?”阿嬌一口一個瓦倫。
陳吉沒有責怪阿嬌妻子兼翻譯雙重身份的意思,而是溫順地解釋。
“這一年多,我都沒怎么工作,專心在拍照。”
“是嗎?你還在拍偉大的作品?”阿嬌半開玩笑道。
阿嬌說話的口吻就像當年他們倆相處時一樣,但她很快就轉過頭去,用英語同丈夫解釋。
“OK。”瓦倫先生說。
“他說很感興趣,想要看看?!?/p>
“哦,沒問題,我相機里就有?!?/p>
陳吉離開餐桌,去門口處翻自己的外衣,等他拿著相機回來,阿嬌已經把餐桌收拾掉了,但夫妻倆都有些失望,因為陳吉拿來的是簡單的數碼卡片機。
“他問,你就拿這種相機拍照?”
“我選擇的題材需要抓拍?!?/p>
瓦倫先生把薄薄的小相機翻來覆去,打量了一下,沒看出什么名堂,咕噥著還給陳吉。陳吉把相機打開,用液晶顯示屏讓他倆瀏覽最近的作品。
每一張都是灰蒙蒙的,都是無人的角落,顯得很逼仄,外人不會明白它們究竟在拍攝什么,只有陳吉知道鏡頭對準的是門背后、或者某個柜子角,但照片上沒有體現出太多東西,有一張使用了閃光燈,他在夜里被夢魘驚醒,喘息著,揮手驅開壓迫在身上的負擔,然后抓起相機,朝那團壓迫感逃去的地方拍去,照片上留有時間,是午夜兩點鐘。
該怎么給阿嬌講述這些年的經歷啊?自從他挑戰莫須有的權威,姓陳的總經理、那只猴子、還有猴子的同伙,他的生活就陷入了萬劫不復,他失去了阿嬌,雖然不算一次真正的失去,是他自己選擇的,但那之后,無形的厄運就追著他不放,他失去了一份很好的工作,然后是下一份,工作越來越差,以至于他不再想工作。他混得很糟糕,全部的精力都用于逃亡和追捕。他不斷地在夜里挪動家具,想搜查出猴子的影蹤,又不斷地搬家;由于經常咒罵著捆扎行李,他的雙臂因此變得格外發達。他放棄了行李,開始把隨身那些熟悉的東西一件件扔掉,防止它們藏匿在上面,包括了一套價值不菲的相機,被他不容分說地扔進垃圾箱。可他仍然需要一部相機,如果他最終能拍下它們,便證明了厄運確有其事,便可以不再理睬它們,把廉價相機扔掉,坦然地生活。
陳吉繼續按動相機上的箭頭,翻動著照片,夫妻倆趁他低著頭,彼此交換了一下疑惑的眼神。
寂靜、延續的沉默,陳吉關掉了相機。
“好了,隨便亂拍的,沒什么意思?!?/p>
阿嬌松了一口氣,可她的眼神充滿擔心。
“你還好吧?”
她轉向丈夫,用英語說,她問陳吉什么時候重新結婚?
瓦倫先生開玩笑說,男人離婚后,通常都不愿意開始下一段婚姻,除非——能遇到一位像阿嬌這么善良美麗的女人。
話題已經太敏感了,陳吉搖搖頭。
“我該走了,謝謝你們的晚餐?!?/p>
“也謝謝你的酒?!卑烧f。
遲到了幾年的晚餐終于結束了,雖然話沒有說完,陳吉走到門廊處取外衣,阿嬌和瓦倫先生跟著他。
陳吉從拖鞋中伸出腳來換鞋子,他等著阿嬌再說些什么。阿嬌和瓦倫的身后,客廳那頭的陽臺沒有拉窗簾,城市的燈火已經點燃,像銀河的星星,當年陳吉決定買下這房,就為了這個理由,不過近處又蓋了幾棟樓,擋掉了不少視線。
“我們送你下去?!卑烧f。
唯一的遺憾,是沒有走到陽臺去往外看一看,這個舉動會顯得太可笑,而且不能算真正的遺憾。
“沒事的,你們回去吧?!?/p>
陳吉出了房門,夫妻倆留在門內,又聊了幾句,瓦倫先生主動和陳吉握了手,那扇門便在陳吉身后關上了。
陳吉坐電梯下樓,他覺得自己就像被驅逐的猴子,如果一切是真的,那只猴子及其同伙真的有那么大的魔力,那他應該感到慶幸,因為他確實替阿嬌做了些什么,哪怕這厄運轉移到了他身上。很多年前,他倆一塊來到了這座城市,開始打拼,目的是獲得幸福。他替她阻擋了厄運,至今仍在另一個世界里無意義地搏斗和糾纏,但當他短暫地回到這個世界時,他發現阿嬌是幸福的,他仍然愛著她,她多少也關心他,如此說,就算他本人淪落成了一只猴子,都是值得的。這么一想,陳吉體會到了久違了的幸福。
十一月的天氣已經轉冷,亮光都在高處,像星星般緊縮著,人們坐在往來的車輛里,將近十點鐘,路面落滿沾著寒意的樹葉,陳吉裹緊身上的舊外套,走往同樣被黑暗裹住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