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如今,文家嘴在世的老人們?nèi)加浀?,文昌運(yùn)是在十三四歲的光景,一夜間,才變成了個白癡的。六七十年來,對于文昌運(yùn)變癡的原因,小漁村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昌運(yùn)變癡之前,不管是下洪湖打魚撈蝦,還是上坡補(bǔ)網(wǎng)獵鴨,里里外外,昌運(yùn)都是一把好手。可變癡以后,他就只歡喜瞎琢磨湖灘上的野草藤蔓什么的,一天到黑地搓草鞋了。文白癡無論逮著什么草,都是要扯上來一手,搓上老半天的。搓著搓著,一根旱煙不到的工夫,那些漂草啊、蒿葉啊、崗柴片子啊,像耍把戲似的,在他手上就要成了草鞋。起先是一根繩,后來是一只鞋,老末尾就變成一雙了。
文昌運(yùn)真是一個逮著什么就想搓什么的白癡。
文昌運(yùn)甚至還打過白云的主意。
他曾經(jīng)瞇眼盯過文家嘴的老天爺。從天麻亮一直盯到天煞黑。最后,他得出個了結(jié)論。他說:
“白云是天上菩薩們穿的自草鞋。”
他把這個結(jié)論告訴過湖坡上的每一根野草,也告訴過湖里的每一只水鳥,當(dāng)然,他還挨船挨戶告訴過文家嘴的大人小伢們。但讓他倍感無奈,也倍感惱火的是,文家嘴竟然沒有一個人信他的那番癡話。實在有得法子了,他只好躲進(jìn)弓篷船里,神秘兮兮地告訴他姆媽。也就是告訴他母親。他又說:
“姆媽!我要想法子搓出一雙像白云那么厲害的白草鞋,套在爺?shù)哪_上。那樣,爺想跑多快,就能跑多快了??斓嚼蠔|的狼狗休想追上我爺。那天,我爺要是穿著菩薩的白草鞋,他的左腳,肯定就不會讓老東的狼狗一口給咬斷了?!闭f完,他就抻起頸脖子,朝著他爺丟了腳的方向,也就是朝著城關(guān)方向,“嗷嗷”地吠了兩吠。
其實,文白癡說爺,是在說他父親。而文白癡說老東,卻是在罵小日本鬼子。那年月,洪湖人把小日本鬼子從不喊日本兵,也不喊日本軍。洪湖人把小鬼子都罵著老東。小鬼子打從大海東邊來,也是打從長江東頭來,更是打從洪湖的東岸來的。那小鬼子當(dāng)然就該被罵成老東了。
在文白癡一口一個老東罵得正歡的時候,他姆媽卻還處在喪夫之痛里。
他姆媽一直估摸不透。
他爺?shù)降资亲尷蠔|的狼狗給咬死的,還是就那么給嚇?biāo)懒肆ā7凑?,他爺在丟左腳的當(dāng)口,就那么死了。他爺一死,埋進(jìn)村后的崗柴林里,就拱成了無數(shù)口老墳里的一口新墳。他姆媽只要一望到那口新墳,腳板心老有一種讓蘆葦樁扎穿了的銳痛不說,胸口更像是被魚叉給叉住了,疼得不曉得說什么才好。
這么一痛,又那么一疼,他姆媽也就聽不清楚白癡兒子在嘀咕什么了,更沒讓白云啊、菩薩的白草鞋往心里去。于是,文白癡就又嘀咕了一次。
“姆媽,您郎信么?信天上的白云是菩薩的白草鞋么?”
“信!怎么不信咧……”他姆媽隨口打起了哇哇。
他姆媽是想把哇哇接著打下去的。說她不光信天上的白云是菩薩的白草鞋,她還信他就這么一天到黑地搓下去,一準(zhǔn),也能把他爺?shù)臄嗄_之仇給報了,當(dāng)然,她也信他搓的每一雙草鞋,他那個睡在野墳地里的爺是收到了的。但一想到兒子早就成了個白癡,他姆媽也就只好收住嘴,愁苦苦地瞄著癡兒子用心地搓起了草繩子。
可每到換草的當(dāng)口,冷不丁的,他就會做出一個與年齡極不相符的舉動。他狠狠地朝掌心啐一口,搓了兩搓,接著,他就說:
“我要快點搓咧,姆媽!爺在那邊,還打著赤腳哩。您郎曉得吧?”
“曉得曉得……”他姆媽連連點頭。他姆媽擔(dān)心,要是不順著癡兒子這樣應(yīng)下去,萬一惹急了他,真不曉得他還會癡到哪種田步呢。不得已,他姆媽只好告饒一般,又順了一聲,“是啊!你爺,他是光著腳的咧!”
“左腳!”昌運(yùn)邊糾正,邊埋頭又搓起了菩薩的白草鞋。“爺,他光著左腳!”
的確,一個多月前,那個晚上,他爺是光著腳走到那邊去的。準(zhǔn)確地說,他爺讓文家嘴人卷進(jìn)破蘆絮里去的時候,右腳其實套了只草鞋。他爺,那只左腳,讓老東的狼狗給咬丟了。
一只丟了左腳板子的腿,怎么樣才能套上一只草鞋咧?
文家嘴人想破了腦殼也沒能想出個好辦法來埋了死者,也就只好讓他爺杵著左腿入土為安了。
至于要追究他爺?shù)淖竽_板到底丟到哪兒去了。比如,是讓狼狗全給吞肚子里去了,還是就那么給散在地上了,不光文家嘴人說不出個所以然,連昌運(yùn)和他姆媽也道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因為他爺?shù)淖竽_丟得太快了??斓孟耖W電,一閃而過了老東設(shè)在湖邊上的搜查站。這世上,誰能說得清楚閃電是什么模樣呢?所以,昌運(yùn)每搓完一雙草鞋,總是不聲不響地上坡,跪在他爺?shù)膲烆^,把剛打好的新草鞋給燒掉,就當(dāng)給他爺送過去了。
他爺也就算沒打赤腳了。
這么搓來燒去的,日子一久,昌運(yùn)把他自個就搓成了個白癡咧。
但老人們并不認(rèn)為文昌運(yùn)的癡,是他搓草鞋搓出來的。
現(xiàn)在,老人們一扯到文白癡,就要扯到那年秋天的鹽,也就是扯到彭霸天掌心里攥著的那些鹽票票上去。鹽票票上戳著彭霸天的豬血紅章子,也戳著老東的洋碼子。老東一進(jìn)湖,就把湖里的鹽全都掃蕩進(jìn)彭霸天的商鋪里,由他按一石二兩的規(guī)矩,賣給鄉(xiāng)親們。
鹽票票是莎草紙做的,白里泛黃,黃里也透著黑。鹽票票的確是個黑心名堂。鹽票票半年才發(fā)一次,每船一張,一張二兩。要是照著這個理數(shù)往下說,那一石二兩的規(guī)矩可就更是個黑心名堂了。想想,一石谷米啊、活鮮魚啊、還有野鴨野雞什么的,上彭霸天的商鋪只能兌回二兩粗鹽。所以,一年中多半的日子里,文家嘴人只能對著茅廁板上長著的臭鹵,打鹽的主意??蛇@樣的日子注定不會長久。等到文家嘴的每口茅廁板上都留下嶄新的指甲印和鍋鏟片刮痕的時候,彭霸天才拉著槍丁進(jìn)村發(fā)鹽票票。這個時候的鹽票票,就能更顯出稀罕和金貴。
昌運(yùn)領(lǐng)上鹽票票的那會還不是個白癡。
他爺也還活著。
他爺捏緊那張紙票,拿眼瞇了瞇,心里就生起了悶火。他爺望著那頂晃悠著離村的八臺大轎,惡狠狠地啐了一口濃痰。
“我日死彭家屋的老姆媽!這哪是鹽票票咧?擺明了,是綁票!”
但他爺對拖在轎子屁股后頭的槍丁,還是留有顧忌的,所以,他爺只是用嘴日了日彭霸天的姆媽,余下的罵,也就吞進(jìn)了他自個的肚子。
其實,他爺這么下絕口地罵,確實有他爺?shù)牡览怼R皇莾珊t,一簍最起碼得下湖打一網(wǎng),每打一網(wǎng),就得交一塊光洋的稅。這么一算,二兩鹽往少里說,彭霸天也要賺二塊光洋。這還不算彭霸天空手落下一石活鮮,又可上市。要是這么一算,文家嘴人就是蟮魚泥鰍鉆篾簍子,兩頭都是卡了。
下湖收高租,賣鹽奪豪利。
這么一想,他爺就又揪起嘴,悶在心里罵了起來。
但罵了一會,昌運(yùn)他爺?shù)拱阉詡€罵醒了。他爺曉得,隨便怎么罵,在文家嘴,就算把彭霸天的祖宗八百代罵得都從地底下爬起來,他也不可能罵出半粒鹽末星子來。鹽,囤在新堤碼頭的彭記鹽鋪里,全讓老東和槍丁們把著。
不得已,他爺只好要他姆媽摸出船里僅有的兩塊壓倉光洋,交給槍丁后,爺倆才敢下湖打了兩小網(wǎng)。
文家嘴是個靠湖的小漁村。
文家嘴的活鮮比水草還要茂密。
兩小網(wǎng)下去,就是一石黃蛄魚。黃蛄每條長達(dá)二手坎,肥黑肥黑的。抖在鰓旁的黃蛄角,尖尖的、硬硬的,像兩根鋒利的魚叉齒,稍微“呱呱”地一抖,就能蟄得人“嗷嗷”地直喊疼;連尾巴輕微擺一下,“嘩啦”一響,也能攪起連串嚇?biāo)廊说乃菖荨?/p>
天剛麻黑,爺倆個帶上那石肥黃蛄和鹽票,朝縣城新堤方向,緊搖快趕地駕起了弓篷船。
這是1943年深秋。
洪湖經(jīng)十里腰河通長江。腰河兩岸,蒿草崗材林立,厚重、幽僻,是一卷天然的中國山水畫,更是老東們望一眼就會心生膽寒的葬身之地。
1943年的深秋由不得老東不怕。
李先念領(lǐng)著“新嘎古”(日語:新四軍)奔出大別山,對著新堤方向一路打過來不說;“接地啦”(日語:游擊隊)早就進(jìn)湖布好了漁網(wǎng)。游擊隊像水鬼一樣咪在蘆葦蕩里。一旦東洋小火輪被網(wǎng)纏死,變成翻了肚皮的黑魚動彈不得的時候,游擊隊就會“嘩啦”一下從湖底冒出來。搬起魚叉啊鳥锍啊,像打野鴨,直打得老東哭爺喊姆媽。
昌運(yùn)曉得老東怕新四軍和游擊隊。但是,昌運(yùn)躺在船里并沒有想那些打仗的事。
一路上,他都在惱恨篾簍里的肥黃蛄。
打魚的那會,他非常希望拉上來的是兩網(wǎng)小黃蛄,最好是像黃豆、或者綠豆那樣小。反正,只要湊上一石,擱在老東的大桿秤上一吊,再去彭霸天的鹽鋪一交,就能換回二兩粗粒子了。
黃蛄再肥再大又用么事用哩?
再肥再大,自個家也不會從鹽鋪里多領(lǐng)回一錢救命的鹽。
這讓昌運(yùn)窩了一肚子鬼火。
憑么事要拉上來兩網(wǎng)肥黃蛄咧?
索性,他懶得瞄它們了。
他就靠在倉舷邊,瞄起了掛在腰河兩岸長長的紅燈籠。
一盞紅燈籠,就是一間窯子的幌子。
蠻多回,他聽人說過,打從老東進(jìn)城,腰河兩旁的窯子就像野草一樣多起來。多得老密老密的,怎么數(shù)也數(shù)不清白。
昌運(yùn)心里因此就犯起犟來。他想仔細(xì)數(shù)數(shù),老東在腰河兩旁到底開了多少家窯子。昌運(yùn)一路都在哀求他爺。他說,“您郎搖慢點,爺,我怎么有點暈船哩,求您郎再慢點咧。”但他爺不聽。他爺一直都在弓身趕路。他爺擔(dān)心,天早就黑得讓人心里直發(fā)毛了,再不緊點手,鹽鋪恐怕早就關(guān)門了。門一關(guān),一家人的命也就斷了。所以,他爺?shù)氖忠簿驮桨l(fā)緊了起來。他爺一緊手,昌運(yùn)真的就有點暈了。
但昌運(yùn)暈的不是船。
昌運(yùn)是暈紅燈籠。
水霧輕繞,燈籠紅紅的光暈顯得格外飄渺而遙遠(yuǎn)。船一快,那些飄渺而遙遠(yuǎn)的光暈,就連成了兩條長長的火線。猛一看,腰河兩岸就像是讓老東給燒成了一片火海,紅得讓人發(fā)怵。
就這么一紅,又那么一怵,昌運(yùn)就數(shù)不清那些燈籠了。
當(dāng)然,昌運(yùn)也數(shù)不清那些榫在燈籠間的煙館。老東在腰河兩旁開的煙館,多得也是老密老密的。但昌運(yùn)不想數(shù)煙館。
這個夜晚是昌運(yùn)頭回進(jìn)城。
頭回進(jìn)城的昌運(yùn)就想數(shù)窯子。
船一靠坡,他就讓吊在腰河兩旁的紅燈籠,吊直了眼睛。準(zhǔn)確地說,昌運(yùn)的眼睛是讓斜在紅燈籠底下的姑娘們給吊直了的。
每盞紅燈籠下都斜著一個曼花兜兜的姑娘。
眼一直,昌運(yùn)就把黃蛄啊、鹽啊、還有他爺全都給忘丟了。
他爺早已順著三丈多高的河坡,爬進(jìn)老東的卡子驗良民證去了。
他爺曉得過卡驗證的名堂。
卡前立了根矮木樁,丁字形。木樁矮得剛夠人的襠。樁旁,一左一右立著兩個挎長槍的老東。長槍上刺刀,刺刀透寒光,一閃一閃,煞是瘳人。上坡過卡,人就得比對著丁字樁,把腰,哈成個直角角的丁字,邊哈,邊喊:“大日本皇軍,喲嘻!”稍有差池,那兩把刺刀,就會把哈腰人立馬給戳了。所以,剛一進(jìn)卡,昌運(yùn)爺就喲嘻喲嘻地喊了起來,也哈了起來。
但昌運(yùn)他爺哈了一哈,心里卻咯噔地跳了一下。
錯拐!(洪湖方言:大事不好!)
他爺聽到有人伏在耳邊小聲催促:
個狗日的,你的腰怎么哈不下去了咧?
昌運(yùn)他爺就這么聽從心里的那個人,又試著哈了好幾回。昌運(yùn)他爺總算找出了哈不下腰的緣由。為趕在鹽鋪打烊前交上那石該死的黃蛄,這一路緊搖快趕的,竟然搖僵了他的脊梁骨。脊梁骨僵了也就僵了吧,可那兩塊該死的屁股,無論怎么撅,卻總是撅不到丁字木上頭的橫梁那兒去。
他爺嚇得冒起了冷汗。
這樣哈腰撅屁股,顯然不是一個良民的樣子。
良民就得把腰哈成丁字角,把屁股撅上橫梁,恰好鉆進(jìn)老東的褲襠里去。
不得已,他爺只好又哈了一哈。但不行。
接著,又撅了一撅。還是不行。
實在有得辦法了,他爺干脆雙腿一軟,“咚”地一聲跪在地上,甩起腦殼就重重地磕起了橫梁。
可磕一下,老東就要罵一句:
“八格!”
磕兩下,就是兩聲罵:
“八格!八格!!”
昌運(yùn)他爺心一虛,腦殼磕得就更實在了。
老東拉響槍栓的一瞬,他爺干脆閉上眼,像只啄米的瞎公雞那樣,撞得木樁不住地顫恍起來。邊撞,邊叫:
“大日本皇軍,喲……嘻!”
但昌運(yùn)是聽不到他爺?shù)慕泻奥暎部床坏剿麪斪材緲兜臉幼拥摹?/p>
昌運(yùn)一直都在豎起耳朵,聽紅燈籠那兒的動靜。
他奇怪,深秋的腰河已蠻有涼意,可姑娘們?yōu)槭裁床慌虑餂?,胸前只罩了塊小花兜兜哩。讓他更覺奇怪的是,借著腰河陰陰的反光和兩岸的燈火,朦朦朧朧地一看,那些小花兜兜,不像是布做的,倒像是片草葉片子。
夜風(fēng)稍微一吹,草片似的花兜兜就會撩動好一陣子。
花兜兜一撩,昌運(yùn)的心里就要“咚”地一跳。
“來啊!嫩伢子——”
姑娘們一浪,他的心里又是“咚”地一跳。
在昌運(yùn)剛要從船悶頭跳上去坡的當(dāng)口,猛一下,他就覺得眼前黑影一閃。
撲通一聲悶響過后,水激了起來。
緊接著,一聲凄厲的慘叫伴隨一朵巨大的水花打進(jìn)倉里,劈頭蓋臉地就淋濕了他。
“救命吶——”慘叫聲似曾相識。
“……?”昌運(yùn)一愣,抬眼就瞄了一眼遠(yuǎn)處的木窗。他以為黑影是從紅燈籠那兒砸過來的。但燈籠已空。
“昌運(yùn)——吶——”凄厲的慘叫猶如呼號的哀鴻。
聽到這么一叫,昌運(yùn)就呆了。
“是……爺?不會!爺怎么掉進(jìn)河里去了咧?”
心犯嘀咕的時候,坡上老東的狂吼讓昌運(yùn)又呆了。
“揚(yáng)子江菠蘿!”(日語:淹死!)
“揚(yáng)子江菠蘿!揚(yáng)子江菠蘿!”
昌運(yùn)懵了。順著探照燈一看,他就“啊”了起來。
“果真是爺哩!”
在昌運(yùn)隨著弓篷拉起他爺?shù)漠?dāng)口,老東牽著匹狼狗,也牽著個歪脖子翻譯,也逼上了船頭。
歪脖子翻譯是彭霸天的二兒子。昌運(yùn)本想好好瞅瞅彭翻譯的脖子,他的脖子是讓游擊隊的鳥銃給打歪的。但昌運(yùn)一瞅到那匹狼狗,不由得兩眼一呆,又懵了。狼狗大如黃牛,舌頭如刀,“嘶嘶”地翻轉(zhuǎn)著。狼狗狂吠,歪脖子也在狂吠:
“上來,你個老東西裝死是吧,皇軍要你上岸再去鞠躬!去!”
歪脖子一把揪住了昌運(yùn)爺?shù)男乜凇?/p>
于是,他爺“撲”地一聲就被扔在河坡上,像一只瀕死的瘟鴨那樣,不停地抽搐起來。邊抽,他爺把胳膊舉在空中,朝著昌運(yùn)亂抓一氣。
“……兒啊,快……喲……嘻啊……”
昌運(yùn)傻了。爺這是怎么了呢?很顯然,這一切變故,不是他這個十三四歲的大男孩子能夠思磨得透的。
昌運(yùn)只好朝他爺直直地叉開嫩手,有如糖葫蘆頂上的小泥人一樣,動不了身子。昌運(yùn)瞪直雙眼,大氣不敢出地望著老東也吱不了聲。
“摔——死!”老東操著半生不熟的洪湖話,踢了他爺一腳。
“摔!摔!!”另一個像武夫那樣比劃了一下。
狂吼過后,老東就蹲下了身子。
老東猛地揪起他爺?shù)膬芍欢洹?/p>
老東像背只空口袋那樣,把他爺就那么反背在背上了。
于是,他爺?shù)碾p腳在1943年深秋的夜空,就劃出了兩道不太圓溜的弧??伤麪?shù)囊恢徊菪?,卻在腰河上面留下了一道圓溜溜的弧線。
“咚”地一聲悶響起之際,他爺就被砸在地上了。
接著,“啪”地一聲脆響,草鞋就落在昌運(yùn)的腳邊邊上了。
在昌運(yùn)驚得不曉得如何是好的時候,那匹黃牛大小的狼狗,“嗷”地一聲狂吠,像炮彈,穩(wěn)穩(wěn)的、準(zhǔn)準(zhǔn)的,就射向了他爺那只掉了草鞋的左腳。
只一口!
他爺那只光左腳,就不見了咧。
真的只一口!
他爺那只光左腳,就叼進(jìn)老東狼狗的嘴里去了咧。
“哎呀……我的爺啊……”
文昌運(yùn)被隨去的鄉(xiāng)親拖回文家嘴的時候,一路都在說著胡話:
“左腳!”
“爺?shù)淖竽_啊!”
深陷他爺失腳之痛的文昌運(yùn)以為。他爺要是沒有丟那只草鞋,老東的狼狗是不會咬掉他爺那只光左腳的。
爺要是沒有丟左腳,爺就不會死了。
爺被老東扔進(jìn)腰河的那會,不是活得好好的嘛?
爺趕在去彭霸天鹽鋪里兌鹽的路上,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嘛?
可爺一丟草鞋,老東的狼狗就來了。
這么說,爺其實是丟了草鞋,才丟了左腳的。一丟左腳,爺就死了。
這么亂七八糟地一想,文昌運(yùn)就恍惚了。
一恍惚,文昌運(yùn)就不曉得,在老東和彭霸天之間,還有在老東的狼狗和彭霸天的鹽鋪之間,這筆死了爺?shù)膸?,他該算在哪一個的頭上了。
也許都該算,也許都不該算吧。
既然賴不上算帳的主子,文昌運(yùn)就只好賴那只該死的草鞋了。文昌運(yùn)覺得,他也只有賴草鞋算帳的能力了。于是,他就恨草鞋。躺在回村的弓篷里,他一路都在這么胡賴瞎算:
“草鞋啊草鞋,狗日的草鞋……”
胡賴瞎算的文昌運(yùn)當(dāng)然不會從彭霸天的鋪子里帶回那二兩粗鹽。沒帶回救命鹽的文昌運(yùn),只帶回來丟了左腳的死爺。連那石肥黃蛄他也沒能帶回來。黃蛄魚讓老東搶光了。那兩只篾簍,也讓老東三腳兩踩地給踏得稀巴爛,早就踏成兩只癟篩子,扔進(jìn)腰河里,沉了。
剛才說的那些事情,全都是發(fā)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首先哩,那些事情發(fā)生確實隔著有四五代人的年頭了。其次嘛,那些事發(fā)生以后,絕大多數(shù)人都死于當(dāng)時的戰(zhàn)禍了。所以,到現(xiàn)在,幸存下來的文家嘴人,只要一提起那些事,就會心有余悸:“1943年的洪湖……唉……”
1943年的洪湖是整個華中抗日戰(zhàn)場的最前沿。
文家嘴地處新堤東面十余里,就義不容辭地?fù)?dān)當(dāng)起了前沿中的前沿重任。盡管當(dāng)時盤踞在洪湖周邊的國民黨兩個軍、四個師和一個獨(dú)立旅,成建制地投靠小日本,做起了偽皇軍;連堅持獨(dú)立抗戰(zhàn)達(dá)五年之久的國128師,也在蔣總統(tǒng)“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方略指引下,以及小日本的政治滲透和軍事打擊中失敗了。但二十多戶人家的文家嘴,卻有三十一個男丁、四個婆娘進(jìn)湖加入游擊隊,打起了老東。
時令大寒,隨著八路軍在太行山脈一帶,對小日本后勤補(bǔ)給線的破壞和沉重的打擊,小日本推進(jìn)到華中腹地之后,就變成秋后的螞蚱,無力蹦跶了。抗戰(zhàn)從防御轉(zhuǎn)為反擊,新四軍和游擊隊在洪湖的軍事活動也日趨頻繁起來。與此相對,小日本在洪湖犯下的罪行,就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人類能夠想象的范疇。當(dāng)歲末的第一場大雪降臨洪湖,老東就動用汽油彈和噴火槍,發(fā)動“火燒大湖”戰(zhàn)役,圍剿起了蒿叢蘆葦里的游擊隊和新四軍。
對咧,老東這樣一燒,文白癡就再也找不到搓草鞋的東西了。
1944年春天的文白癡,只好整天坐在他爺?shù)膲烆^上,兩眼瞄黑天,憑空尋起了菩薩們穿的白草鞋。
毫無疑問,菩薩是厲害的。
坐在白云上頭的菩薩肯定不怕老東,也不怕狼狗的。
但菩薩看不到。
連白云也看不到,白云早就讓硝煙給罩住了。
天總是黑咕隆咚的。
這些日子,他早就瞄不到菩薩們穿的白草鞋了。不得已,他只好瞄著黑咕隆咚的天,嘀嘀咕咕:
“呸……”
文白癡每天都要這樣嘀咕到天黑,才從墳頭上拔起身,一瘸一拐地朝自個家的爛漁棚子崴去。
但不到半里遠(yuǎn)的路,他竟要連著歇上好幾回。
這些日子,文白癡虛得厲害。
他的身子軟塌塌的,像一根讓湖水泡爛了的藍(lán)絲草。身上沾滿草木灰,臉上也是,連嘴巴里也像塞滿了黑糊糊的粉末子,干澀澀、淡寡寡的直想嘔。隨即,他就趴在地上空嘔起來。他似乎有滿肚子苦水,可又實在嘔不出來。這種感覺讓文白癡異常惱火。按說,做為白癡的他,是不可能具備正常人的生理反應(yīng)的。但文白癡反應(yīng)了。文白癡把雙手摳進(jìn)淤泥里,整個人弓趴在地上,仿佛是一只讓水蛇咬住了屁股的青蛙,僵起脖子踢著腿,“哇哇”地干嚎起來。
等到盼望已久的苦膽汁從口里噴薄而出,痙攣幾下后,文白癡才覺得舒坦了點。他揩了揩嘴角,然后,他望著爛漁棚子,又是一瘸一拐地崴了起來。
他不曉得他到底是怎么了。
他只曉得,文家嘴的每一個人,全都和他一樣變成了青蛙人。
包括他在內(nèi),文家嘴的老少男女迫切地期望,能找到一塊長著臭鹵的茅廁板子,好去刮兩刮,要不,舔兩口也行。然而,茅廁早就讓老東一把火給燒了。當(dāng)然嘍,就算老東不燒,茅廁板上也是沒有臭鹵了的。臭鹵長得慢,可文家嘴到處都是找鹵的人,不等那東西長出來,人們早就搶跑那些潮呼呼又臭烘烘的爛板子,擱在家里啃上了。
文白癡推開篷門的時候,他姆媽正搬著根焦糊糊的木板子“喀喀”地啃著。他姆媽瞄著他朝地鋪方向一顛一顛的后腦殼,嚅嚅嘴,說話聲有如一只小麻蚊子在哼:
“兒啊,再吃不上鹽,就只有等死咧……”
“死了好哩,能找到爺!”
他嘟囔一聲,就倒在地鋪上,又做起了他的找爺夢。
但文白癡這個晚上做的夢,和以前的夢沒有什么不同。
他又夢到了那只黃牛般大小的狼狗。
它不光咬掉了他爺?shù)淖竽_。
它還想咬掉他的左腳。
于是,他背起他爺就朝天上拼命地跑去。
他要把一朵白云捂在爺?shù)哪_上。
也捂在他的腳上。
這樣,他們爺兩個就可以和菩薩們一樣,在天上自由自在地走路了。
可是,可是……
他就是找不到那朵白云躲到哪兒去了。
他惱。
一挺身,他瞪大兩只空洞洞的眼睛,直癡癡地望著草篷頂就大叫起來。
“白草鞋啊!白草鞋!”
這么一挺,又這么一叫。文白癡就醒了。
醒過來的文白癡邊抹冷汗,邊環(huán)起了草棚。
棚子中央放著桌子。
桌上點著魚油燈。
燈旁不曉得么時候圍上了五六個男將。
文白癡跟他們熟,但懶得答理他們。
他直起嗓子啞啞地喊了聲,“姆媽!”立馬,他姆媽就在屋外應(yīng)了起來,“莫叫莫叫,在給隊上同志們燒洗臉?biāo)??!边@樣,文白癡就只好直勾勾地望起了隊上的同志們。他咧了咧嘴,總算是和他們打了個招呼。
他曉得這幾個著青藍(lán)大布襖的男將不是老東,也不是彭霸天養(yǎng)的槍兵。
他們是游擊隊。
他們厲害。
特別是那個獨(dú)臂家伙最厲害,這伙人總把他喊隊長。但文白癡不把他喊隊長,文白癡喊他一把手。一把手真的厲害。去年,一把手搞鹽搞丟了一條胳膊。一把手的左胳膊讓老東砍了,丟在彭霸天的鹽鋪里了。可一把手一天到晚的卻總是想搞鹽。
這些日子,這伙人老是躲在村子里說話。
文白癡還曉得他們在說什么。
他們在說鹽。
但他才懶得管這些哩。
鹽這話題,只有姆媽歡喜摻合拉呱。
他從不。
于是,他一矬身,又倒下去了。
在文白癡的腦殼剛一沾上草鋪的當(dāng)口,一把手卻“叭”地一下拍響了桌子。
這一拍,驚得文白癡又是一挺。
“啊一”
文白癡一叫,油燈就晃了兩晃。
一把手直起獨(dú)臂指著文白癡,瞇眼掃著他的隊員,低沉沉地吼道:
“好好好!就照他說的辦,搞白草鞋!”
隊員們面面相覷。
隊長的腦殼不會像那個家伙一樣,也犯了毛翹吧?一場事關(guān)搞鹽成敗的軍事行動,竟然要聽從一個人的夢話。而且,這個人,還是一個白癡。
多年以后,據(jù)當(dāng)年參加過這次搞鹽行動的老游擊隊員回憶,那晚,他們從打人鹽鋪的同志送來的情報獲悉,城內(nèi)老東幾乎傾城而出,開往湖東一線,押運(yùn)從武漢調(diào)撥進(jìn)洪湖的軍用物質(zhì)。城里只留著一個班的小鬼子和彭霸天的民團(tuán)把守著。這樣一來,新堤,其實就成了一座空城。連鹽鋪左角的炮樓里,也只睡著一個老東和一個班的偽軍。
這是打掉鹽鋪的最佳時機(jī)。
洪湖人民再也不能過這種無鹽無味的日子了。
于是,游擊隊連夜就拉起搞鹽小分隊,從湖西北一帶摸黑趕往新堤。
可等到雞叫頭遍,剛要進(jìn)入腰河的時候,小分隊發(fā)現(xiàn),他們又一次重蹈了前幾回搞鹽行動失敗的覆轍,最終,還是只落個空船而歸的結(jié)局。
行動是在黑燈瞎火里進(jìn)行的。
一旦沒個明顯標(biāo)記,隊員們就會敵我難辨。
前幾回出岔,岔就岔在標(biāo)記上。
不得已,他們只好把船彎在文家嘴,進(jìn)了文家屋的草棚子。這是家堡壘戶。家里頂梁柱讓老東的狼狗咬死后,只剩個半癡的兒子和寡母。
可讓他們?nèi)f分焦慮的是,到天露魚肚白,他們還是沒能想出個好法子。隊員們個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圍著那盞油燈直打起了轉(zhuǎn)。戰(zhàn)機(jī)稍縱即逝,到天亮要是還想不出個轍,搞鹽肯定就黃了。
有人提議,說在臉上抹白石灰吧。
隨即,一把手就給否了。“不行!石灰扎人不說,太張揚(yáng),不行!”
臉上不行,他們就打腦殼頂?shù)闹饕?。又有人說實在不行,就纏白頭巾。
又隨即,一把手又給否了?!敖^對不行!洪湖鄉(xiāng)俗不興纏白頭巾!不行!”
可在眾人一籌莫展的當(dāng)口,文家那個白癡兒子的一聲驚夢,卻替他們夢出了個良策。 老游擊隊員在回憶錄里如實寫道:這些年來,我還是沒有猜摸出來,文家屋的那個白癡兒子,那個晚上到底做了個什么樣的怪夢,居然喊出了那句癡話。但是,當(dāng)隊長最后一次念叨“白草鞋”的時候,那盞魚油燈就像讓人“嘶”地?fù)芰艘幌?。隊員們的心里豁然亮堂了。
這主意好。
洪湖邊邊上,人死后出殯,都時興穿白草鞋。
穿白草鞋自自然然,不打人眼睛,就引不起老東的警覺了。
穿白草鞋麻麻溜溜的,更不妨礙行動。
這主意確實好。
但接下來,他們覺得行動又出了個更大的岔。
要曉得,六雙出殯用的白草鞋,也就是那種用白布勾起來的草鞋,只有上城里棺材鋪去,才能弄得手啊。
“派誰進(jìn)城咧?”隊長又掃起了他的隊員。
隊員肯定不行!隊員們滿口湖腔湖調(diào),一張嘴就會露餡!
隊長急得直拍起了空袖管,“媽的,老東和槍丁都認(rèn)得這只斷膀子啊?!”罵一句,隊長就要噴一聲,“來不得半點閃失啊,鄉(xiāng)親們快一年沒沾鹽星子了哩!”
末了,隊長低下頭,自言自語起來。
“哪個上棺材鋪去咧?”
前面已經(jīng)說過,文白癡是一個一天到黑都想搓出白草鞋的白癡。照當(dāng)時湖邊巫師們流行的說法,“白草鞋”其實是一道長長的魔咒,壓住了文白癡的心。但是,時過多年,即使我們站在現(xiàn)代心理學(xué)角度來分析,巫師們的那套說詞也是有一定科學(xué)道理的。所以,那個夜晚,絞盡腦汁要搞到白草鞋的隊長,不經(jīng)意間就變成了一位優(yōu)秀的心理學(xué)大師。但沒有—個人覺察出來,隊長的言語,早已觸撩到了埋在昌運(yùn)腦殼里那些發(fā)癡發(fā)癲的神經(jīng)。實際上,文白癡從地鋪上撥起身子的一瞬,正是他踏上漫長的康復(fù)之路,漸漸返回到文昌運(yùn)的開始。
文昌運(yùn)瞅了一把手一眼,就“撲撲”地打響了胸前的破藍(lán)棉襖。
“我去!”
他沉沉穩(wěn)穩(wěn)地說。
“我去!我上棺材鋪去,只要你不騙我。讓我搞得到白草鞋!”
“讓我去!讓我去新堤!”他又說。
“你?!”一把手用力地擺起了那條獨(dú)臂,嘴里放起了連珠炮:“不行!……”
“不行?!”昌運(yùn)急了。一急,他就當(dāng)胸打了一把手一掌,“不讓我搞,是吧?”
說完,他仰起腦殼想了想,似同意,又似非同意,然后,他跺了一腳,嗨了一聲。他又說,“那好,不讓我搞,也行!我上新堤去,我告訴老東去,說你們又要搞他們的鹽?!?/p>
“……”
一把手愕然了。
哎!他的話當(dāng)不得真,白癡嘛。
這么一想,一把手就拉下臉,逗起了他,“告訴你,昨日新堤沒住老東,”這樣說的時候,一把手卻忍不住撲哧一下笑了,“不光昨日,今日新堤也沒住老東哩……”
“唬吧,唬誰咧?”昌運(yùn)嘴里連連“去”了起來,“新堤沒有住老東,老東的狗腿子住哪呢?啊?”說著,昌運(yùn)就聳了聳脖子,“歪脖子咧?歪脖子也不在新堤住嗎?”
“歪脖子?哦,肯定住在城里咧?!币话咽譀]反應(yīng)過來。
“那就行!我告訴歪脖子去!”
“……”
有隊員“啊”出了聲。
“啊么事呢?你們怕了?”昌運(yùn)怪怪地笑了一下,“我搞白草鞋,你們搞鹽,我不攔你們,你們就不要壞我的事,”說到這里,他不曉得怎么突然頓了頓。脧了隊員一眼后,望著隊長他就抻開了右掌,“給我,把錢給我!我有得錢,有錢。我早上城里去搞白草鞋了!”
一只手又愕然了,連連搖頭。
“不給是吧?那好,”
他冷冷地笑了一聲就收起了胳膊。
他說,“等著吧,我立馬搖船駕槳,我去告訴歪脖子,說你們還想搞他爺?shù)柠}!”
他拔起身子。
他說,“等著吧,你們等著,等我去告訴他吧?!?/p>
他就這么邊說邊朝湖坡走下去了。
六七十年后的今日此時,文家嘴的老人們還在動用他們畢生的想象和智慧,爭論游擊隊當(dāng)時為什么把搞白草鞋的任務(wù),交給一個白癡去完成。
當(dāng)然,六七十年前的游擊隊員也說不上來,文白癡是怎么樣從棺材鋪里買到白草鞋,又隨他們摸進(jìn)鹽鋪里去了的呢?
行動出奇地順。
第二天早晨,游擊隊就挨家挨戶發(fā)起了鹽。
等到路過墳地的時候,他們看到昌運(yùn)爺?shù)膲烆^上,不曉得讓誰并上了一雙嶄新的白草鞋。稍微一瞄,就仿佛一個人正立在上面。只是這個人好像站在虛空里。
出于好奇,他們就走近了。
再一瞄,原來是文白癡撲在他爺?shù)膲炦吷稀?/p>
墳邊散著一只日本軍靴。
眾人把文白癡翻了過來。
這一翻,眾人就驚得齊聲“啊”了起來
文白癡的雙手居然還抓著一只人腳!
一只斷左腳!
斷腳像一只粗大的蘿卜,深深地栽種在他爺?shù)膲灷铮嘌喙?/p>
有隊員瞅著那只軍靴,若有所思,“左腳,肯定是……老東的……”隊員恍然大悟,“端下炮樓,他就蹲在地上吭哧吭哧地剁著什么……原來,他是在跺老東的這只腳!”
弄清楚緣由后,眾人才發(fā)現(xiàn)文白癡早就死了。
不過,從文白癡嘴角沾染的血跡和碎骨來判斷,臨死前,他是非常想變成那匹咬掉了他爺左腳的狼狗,“咔嚓咔嚓”地活啃掉老東左腳的。但很遺憾,他還沒有長出獸類的尖牙。盡管他是個白癡,可還是無法啃動這塊骨頭。迫不得已,他只好把這只左腳送進(jìn)墳里,權(quán)當(dāng)給他爺接上了。
就這樣,文白癡拼光最后一絲力氣,讓心中的狂喜活活地給噎死了。不然,他的小臉不會拉扯下道道駭人的笑。定神一看,那張拉長的小臉就像一只快要完工的白草鞋,讓一雙看不見的手,搓得正歡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