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臨近中午,太陽像條溺水的狗還在空中掙扎。一個女人從高速公路北面的斜坡走下來,看上去渾身濕漉漉的。她剛走出長長的隧道,似乎怕光,走得很慢,屁股卻擺動得特別厲害,像未經培訓的模特。筑路的民工索性放下手里的活,看這個女人走路。下到半坡時他們才發現她的肋窩里夾著一只花白色布袋,身后還跟著四個參差不齊的小孩。我的父親闕老窟最先認出來了,她是十八年前被高州人販子拐走的女人,是他的女人。我父親的激動比高速列車來得還快,啪地摔掉煙頭,張嘴想喊,但一時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他竟然忘記了自己女人的名字,罵了幾句自己豬腦,才焦急地向身邊的民工說:
“她的確是我女人!我原以為她已經死掉,原來她只是躲到外面生孩子去了,生了一窩。”
民工們哄然大笑,霧氣四處逃逸。眼看那女人就要來到他的身邊了,還不能向民工們證明她曾經是自己的女人,父親愈發焦急,開始生自己的氣,不斷地跺著腳,用雙手輪流抽打自己的臉,臉打紅了,頭也打暈了,還惡毒地罵自己。
我父親就是這樣死掉的,死得一點尊嚴也沒有。后來民工們說,是闕老窟自己咒死了自己。他咒自己的時候,腳后跟的泥土松了一塊,他雙腳一滑,竟仰面跌到堆放著亂石的排水溝里,腦袋夾在幾塊石頭中間,腦漿涂地。但并沒有當場斷氣。慌亂中,民工們攔住那個陌生女人:“你丈夫摔倒了,你快幫幫他。”
那女人驚詫地往排水溝里看了看。她的四個孩子一手捂著鼻子另一只手扯著女人的褲頭,伸長脖子小心翼翼地往溝里張望。
“他不是我的丈夫——我沒有那么多的丈夫!”那女人吐著口水說。
我父親想用手抹掉臉上的血——如果臉面干凈的話,她就能認出他來。但血越來越多,把他的臉都淹沒了。那女人把被孩子扯到臀部的褲頭提回到合適位置,然后舉目四顧,舒了一口氣說,這里應該是米莊吧,離高州還遠著呢。
民工們低聲地責罵女人無情,但那女人根本不理會他們的譏笑,順著這條坎坷不平的高速公路往高州方向揚長而去,屁股后面的四個孩子爭先恐后地跑起來,他們似乎從未走過如此寬暢的道路,因而跑得格外興奮。
那個女人,我想她根本就不是我母親。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我的母親。
在漫長的守望中,我父親的眼睛像耗盡了電池的手電筒一樣到了光線暗淡的時候,因此經常認錯女人,鬧過不少笑話,也挨過不少罵,使得他在米莊越來越沒有尊嚴。但我父親還是屢屢指著從遠處走來的女人對我們兄弟說,看,你們的母親回來了。如果母親回來了,我父親的尊嚴也會跟著回來。他反復地、習以為常地為我們同時也為他自己燃起希望之火,結果這一次他不僅又看走眼了,還把命也丟了。
命丟得太容易,這得怪父親的那雙眼睛。十六年來,一次又一次欺騙父親正是他自己的眼睛。一個人連自己的眼睛都欺騙他,那么誰都可以作弄他了。父親正是被高州人販子捉弄了。十八年前,一個高州佬把我母親帶到米莊,賣給了我父親,卷走了他所有的積蓄并讓他天天睡在高高的債臺上。兩年后的一天清晨,母親去了一趟菜地再也沒有回來。高州人販子在我父親的眼皮底下竟又將母親偷走,把她賣到了潯縣。那天父親站在自己家高高的門檻上,笑瞇瞇地看母親在地里淋菜、摘菜葉,給菜根松土。看著母親翹得高高的屁股,父親竟激動得暗自流淚了——高州人販子給他送來了一個多么好的女人啊!米莊從來沒有一個女人的屁股有我母親那么結實,那么富有,父親自豪地說那是一口氣可以生十個孩子的屁股。幸福的淚水模糊了父親的雙眼,等他擦掉眼淚,母親竟然不見了。父親猛地站起來,驚惶失措、語無倫次地大聲喊:“賊、賊、賊!”他邊喊邊哭邊跑,沿著那條通往鎮上的崎嶇不平的小路追尋母親。父親沒有穿鞋,跑得很快,他一輩子也沒跑過那么快。當時看見他的人都說不是一個人在跑,而是一條趕山狗在狂奔。但他追不上母親,聽說一直追到了陸川縣界才停止,那是快一百里的路啊,如果往南跑那么長的路,可以到達高州城了。沮喪的父親回到米莊,別人問他,追上沒有?父親說,差點,就差點。又問,為什么追不上呀?父親說,他走的是羊腸小道,母親走的是高速公路。別人再問他,米莊哪來高速公路?父親爭辯說,反正她走的是高速公路,否則他早已經追上她了。后來父親到潯縣找過母親,花掉了身上所有的錢,當了三個月的乞丐,但沒有找著,聽說人販子又將她賣到了貴陽,后來還聽說已經死于難產。傳言像米河的泥沙一樣多。不管傳言有多歹毒,父親相信,如果母親沒有死,無論被拐賣到了哪里,她都一定會回來的,因為米莊有她的兩個孩子。
我是其中之一。她的另一個孩子是我的哥哥。現在他還在谷鎮派出所的拘留室里。
父親還沒被從石頭里拖出來便斷了氣。那尸體就放在路邊,蓋了一張巨大的芭蕉葉,饑餓而敏銳的蒼蠅很快便從四面八方趕到,盤旋在他的上空。那天我正在村委會門口替高州販子往汽車上裝香蕉,滿頭是汗。突然,李板對著我喊:闞水,下來!
我說,你沒看見我正在數錢嗎?
裝一把香蕉便得一毛錢,當我數到一百把香蕉,就是十塊錢了。
李板說,你不用給高州販子賣命了——你也要發財了,你快點找高速公路公司賠錢去。
我是米莊智力最不被人看好的一個,十幾年來人們總喜歡像捉弄我父親一樣捉弄我,把我當成一個笨蛋,其實我一點也不笨,因為從來沒有人說得出我究竟笨在哪里——他們之所以覺得我笨,是因為我的母親不見了,如果母親還在我的身邊,我將是米莊最聰明的孩子。我不理睬又要糊弄我的李板,熱火朝天地干活,把高州販子遞上來的香蕉接過來十分利索地裝到汽車的拖卡里去,裝得整整齊齊,像砌墻一樣,等裝滿了卡車,高州販子便要把香蕉拉走。一想到自己親手裝好的香蕉將被運到上海和北京,我就比什么都高興。從高州販子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們對我的表現越來越滿意,他們會最先給我工錢,有了錢我才有新打算。
李板說,你父親死了。
我喘著氣泣,你父親才死了呢!你父親早死了。
李板又說,闕老窟死了。闕老窟是不是你的父親?
闕老窟當然是我父親。
李板說,我跟你打個賭,如果闕老窟真的死了,高速公路公司賠償給你的錢我們平分如何?
我滿不在乎地說,好,如果高速公路公司送給我一堆女人,我也分一半給你。
我的幽默得到了高州販子的熱烈響應,他們哈哈大笑,笑得腰像香蕉一樣彎。
李板興奮地跳了起來,滿臉通紅。從他興奮的勁兒我才意識到可能真的發生了大事。
但我不相信我的父親會死。他沒有病,算命先生多次斷言他能活到80歲,如果身邊有個女人甚至可以活到100歲。在我們米莊,即使活到九十歲也算不了什么,因為過了一百歲仍然能在高速公路上健步如飛的大有人在。我的親人已經夠少的了,如果父親死了,我又將減少一個親人。但越來越多的人在汽車下面朝著我說,闕老窟真的死了。我趕緊扔掉香蕉,從汽車上跳下來,沿著血紅色的高速公路往回跑。
盡管才有一個雛形,路面洼洼坑坑的,但我們還是習慣把這條寬闊的正在興建的道路稱為高速公路,因為過不了多久它就會變成一條真正的高速公路,把遙遠的縣城和高州城連接起來。我從沒見過如此寬闊的公路,我跑得十分亢奮,如果不是因為父親出事了,我會跑得像一張紙那樣飛起來。當我趕到父親身邊的時候,他身上的香蕉葉已經開始枯萎,遮蓋不了他的全身,露出他血肉橫糊的頭頂和九根粗短的腳趾——另一根五年前就在高州的工地丟失了。一只狗往他的頭上嗅,成群結隊的螞蟻鉆進香蕉葉下面,看樣子是想把我父親搬到它們的洞穴去。民工們在不遠處若無其事地砌排水溝。深深的排水溝。一條高速路需要很多排水溝。父親也是砌排水溝的,他砌得最快,并被公認砌得最好,但他們并沒有因此給予父親更多的獎賞,反而他每天得到的工錢要比別人少兩塊,好像他們修建的才是高速公路,而父親砌的只是廁所的下水道而已。
我不敢揭開父親身上的香蕉葉。我害怕,我從沒見過父親死去的樣子。一個民工笑著為我壯膽:“揭開吧,闕老窟又沒有抱著女人在下面睡覺。”民工們還在取笑我父親。他們已經取笑得夠多了。我忐忑不安地揭開了香蕉葉。香蕉葉下面果然只有我父親一個人,欺騙了他十六年的眼睛已經緊緊地閉上了。雖然他看不到我,但臉上依然洋溢著甜蜜的笑容。那條狗想過來叼走我父親臉上的幸福,我狠狠地踢了它一腳,它氣沖沖地走開了。我不知道怎么辦,又將香蕉葉蓋在父親身上。蓋上香蕉葉他才有了尊嚴。此時李板尾隨而至。看上去他比我著急,好像死的是他的父親。我不喜歡長著魚鱗的李板,但他的辦法比我多。
李板說,你作不了主,你得叫你哥回來。
于是,我沿著高速公路往北跑。穿過黑暗的、被米莊人吹噓為世界上最長的公路隧道,到了嶺南村口往西拐,再跑一陣便到了鎮上。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闖進派出所。派出所陳所長正在對著一個小偷模樣的人厲聲吆喝。我怯懦地說,我父親死了,你放我哥哥出來吧。
我哥哥已經在派出所里蹲了三個多月,村里的人都說屬于超期羈押,違法了,你可以告派出所。但我沒有告派出所,我只是經常往派出所送飯,連所長都已經認得我,他常常拿我開玩笑,實際上是在捉弄我,聽說你想告派出所?我堅決地搖頭,搖了三百次頭陳所長才相信我絕無此意。陳所長說,告也沒有用,縣政府說了,修建高速公路壓倒一切。為表示同意,我點了三百次頭。陳所長并非是不講人情的人,他說,本來還要多關幾天的,但只要你哥保證以后不再搗亂,又看在你父親的份上,今天便可以放他出去。越過一個舊豬欄,拐過一畦小菜地,走下幾級石階,便是一問水泥鑄成的低矮的小屋。我哥就在里面,但從鐵門的縫隙看不見里面究竟有多少個犯人。我蹲在拘留室的門口,開始做我哥的思想工作,勸他認錯,給所長寫保證書。我差不多勸了—個多小時,我哥才答應。我高興地報告所長:我哥認錯了。所長敲了一下我的頭,那是表揚我了。我哥從黑暗的拘留室里走出來的時候,胡子又黑又長,頭發亂得像一堆水草,人瘦得像一只火雞。雖然我哥滿身臭味,但我還是緊緊地偎靠著他。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有他一個親人了。
陳所長威嚴地警告我哥:闕鋒,你不要再給高速公路建設添麻煩,如果還有下次,即使你死了三個父親,我也不會法外開恩了。
我替我哥再次答應了所長,即使在我家門口再建一條高速公路,我們也不鬧事。我和哥哥快步走出了派出所。我哥又自由了,如果父親知道的話,他也會很高興的,甚至認為自己的死是值得的。
“如果不是父親死了,我還愿意在里面呆下去。”我哥頗有氣概地說,“里面挺舒服的,比死還舒服。”
哥哥這樣一說,我對拘留室便有了一種向往。如果哥哥下一次犯了錯,我愿意替他坐到里面去。
哥說,你身上有錢嗎?我說,高州販子給了我上次裝貨的工錢。哥說,你給我買一碗粉。我說,父親已經死了,我們得趕緊回去。哥說,我餓了,跑不動。于是,哥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粉和三碗粉湯,還到人民理發店剪了頭發,把我口袋里的錢全花光了我們才離開谷鎮。沿著寬闊的高速公路,我們手拉著手像兩張紙飛了起來。
當我們趕到父親身邊的時候,父親身邊已經圍著一堆人,他身上的芭蕉葉爬滿了螞蟻。這堆人中,除了我們村里的人和民工外,還有幾個高速公路公司的人,他們在了解情況和拍照。父親死前天氣還特別陰涼的,現在陽光像硫酸一樣惡毒,想融化掉父親。我哥撥開人群,站在高速公路公司的人的對面,雙手叉著腰,突然變得氣勢洶洶起來。
“我早就說過,高速公路沒有什么好一它又不通往富貴。”我哥說,“現在好了,都死了兩個人了。”
高速公路公司的人仍在忙于拍照和詢問,沒有人理會我哥。我哥揮了揮手,說,你們不要拍照了,拍再多的照我父親也不會復活過來,現在還不如談談價錢。高速公路公司的人這才知道,我哥是死者的兒子,現在是我家說話算數的人。我往我哥身邊一靠,表明我也是死者的兒子。我們兄弟站在父親身邊,我們一下子顯得很強大,高速公路公司的人對我們也刮目相看,一個小個子男人拉著我的手說:“你們父親死了,我代表公司表示慰問。”
我惶恐地掙脫那人的手:“你應該跟我哥握手。”
那人抓住我哥的手重復了剛才那句話。有人告訴我們,小個子是高速公路公司的孫副經理,是新上任的,難怪他不認得我哥。
我哥冷冷地跟孫副經理握了手,轉身問靠得最近的民工:“我父親臨死前有什么交代嗎?”
那民工說,你父親臨死前不愿意說話,只顧用手擦臉。
我哥說,他沒說高速公路公司賠償的錢是該用來蓋房子還是拿來給我們兄弟娶媳婦?
那民工搖搖頭。
我哥說,這么大的一筆錢!
高速公路公司的人指揮幾個民工要給我父親挪個地方。我哥斷然阻止了民工。他對孫副經理說,你要把我父親搬到哪里去?
孫副經理說,搬回家去吧,在這里影響施工,還會嚇壞來來往往的人。再說,這個地方螞蟻太多了,都是些食肉的螞蟻,十頭牛也喂不飽它們。
我哥說,我父親不是一只螞蟻吧?我們得談談價錢。
孫副經理示意身邊的一個胖子工作人員。胖子從包里掏出只信封,遞給我哥:“這是喪葬費,本來我們公司是不負這個責任的,我們是出于人道主義才給你們喪葬費的。闕老窟并不是因公殉職,他是看女人出的事——如果他不看女人就好了。”
我哥說,我父親看女人有什么錯?你不看女人嗎?我父親單單在看女人嗎?你看,他左手還抓著砌刀。
我沒注意到父親什么時候把左手也露出來了,他現在確實還把砌刀抓在手上,說明死前正在工作,他是因公殉職的。孫副經理對此也感到吃驚和無可奈何。他也許正在后悔沒有及時搶走父親手里的砌刀。
我哥瞧了一眼信封里的錢,將信封扔給胖子,不屑地說,這點錢還不夠埋掉一條狗——去,把你們的宋經理叫來跟我說話。
我哥的架勢真威風,我就沒有他威風。他的威風一下子就使出來了,像電影里的黑社會老大。李板說得太對了,說事情得靠我哥。幸好我有一個哥哥。
“我父親要葬得風風光光。”我哥說,“他一輩子就這么一次。”
孫副經理瞧了瞧我哥說,你就是闕鋒!我知道你,我還沒到陶縣工作便聽說你了。我也知道米莊,米莊是全縣最愛鬧事、最不講法制的一個村。高速公路公司所有的人都知道米莊和闕鋒。
我哥很得意,仰著頭,腳快踩到父親的肚子了。別人也看到了我哥的威風。我也跟著得意。現在整個米莊,最威風的便是我們兄弟了。
我哥說,你們得按規矩賠償,我父親不能白死,他是給你們修高速公路死的,他也想一心一意幫你們把路修好,他不是故意死的。
孫副經理說,你先把你父親埋了,過幾天我們再說其它的事情,是修路死的,我們會給個說法,該怎么樣便怎么樣。
胖子又要讓人抬走我父親。我哥吼了一聲:你們都不準動他,誰碰我父親便等于碰了我的老婆,我就跟誰拼!
我哥瞪著三角眼,捏著拳頭,眼睛里裝滿了刀子,把所有的人都震懾住了,圍觀的人都因為害怕而退縮了幾步。
我哥是米莊最賴的小混混,無惡不作,打架、賭博、盜竊、詐騙、勒索、恐嚇,就差殺人他沒干過。在高速公路還沒修到米莊之前,人們都怕我哥,恨他。高速公路來到米莊后,我哥搖身一變,成了英雄。他率領全村的人與高速公路公司對抗,爭取權益。米莊得到了好多別人得不到的權益。我哥也因此進了三次拘留室。蹲得最長的便是剛剛結束這次。如果不是我父親死了,村里要舉行儀式歡迎我哥出來的。每一次出來,米莊都會給我哥舉行儀式,殺豬宰雞,大伙都高興,唯獨我父親不吭聲,一點也不把我哥當作英雄。我家從來沒出現過英雄。我家不需要英雄。
孫副經理沉住氣,帶著幾個手下走了,他們邊走邊吆喝著身邊的工程負責人,命令他們要注意安全生產,加強管理,工作的時候不準看女人。當然,他們肯定要叮囑怎樣應付我父親的意外事故,只是我聽不見。我哥控制了局面。他們不拿足夠的賠償費來,我哥是不會讓父親下葬的。圍觀的人開始討好和奉承我哥。李板說,你們兄弟不要放過這個發財的機會,你父親以死換來的機會,如果你們放過了,你父親也不會放過你們,他能讓你們窮得連老婆也討不到。
李板還說,在別的地方,民風沒有我們純樸,車撞死一條狗也得賠幾千塊,人應該比狗值錢。李板說得對,我哥表揚了李板。民工們蹲在遠處的亂石上吃飯,一邊吃一邊說著笑話,如果我父親不死,他也會像他們一樣開心,熱烈地談論女人。但現在我覺得他們在笑我們和父親,他們根本不把我父親的死放在眼里,好像他們還為明天誰來取代我父親留下的空缺而爭論不休。眾人都走了,李板也走了。高速公路像天上的云彩空蕩蕩的。高州販子載滿香蕉的汽車早應該離開了村委會,他們還欠我的工錢。過兩天他們又會來的,他們會派人通知我去干活和領工錢。我哥累了,坐在父親身邊,螞蟻不斷地往他寬暢的褲襠里鉆,他把一只又一只螞蟻掐得啪啪響。
我說,哥,你看一眼父親吧,你還沒見過他死后的樣子呢。
我哥不耐煩地擺擺手:不看了,人都死了,有什么好看的。
我說,你還是看一下好,他沒死的時候經常叨嘮你,他本想領了工錢后給派出所陳所長送禮求情的,但高速公路公司又拖欠了工錢。
哥說,送什么卵禮!現在我不是出來了嗎?靠送禮出來算什么本事!
我肚子餓了。我想回家做飯去。我們的家就在對面的山坡上,沒起炊煙的那個家便是我的。我剛把想法告訴哥,他便馬上反對,站起來拍拍屁股要走:我回家給你做飯,你看好父親,不要讓狗吃了。我留下來保護父親。我哥身手敏捷地躍過排水溝和田垅,拐過蘑菇棚,估計很快便到家了,我聽到了他粗野地撞開門的聲音。
修路的民工們吃飽飯,說夠了笑話又開工了,一邊干活一邊說著女人。如此看來,我父親在干活的時候想著女人一點也沒有錯。我也開始想女人了。我想李板的妹妹小姝。我不是白白想她,我答應過她,到了年底給她買一對貴州產的瑪瑙耳環——如果母親還在貴州,她也應該戴著這樣的耳環,戴上它,女人才顯得高貴。推土機和攪拌機把我的肚子攪得隆隆地響。等了很久,估計我哥已經做好飯了,我張嘴喊他,但沒聽到他的回應。越叫肚子便越餓,民工們遠遠地取笑我,我決定暫時離開父親回家吃飯。
回到家,卻發現廚房和飯桌上都沒有飯,灶爐里冷冰冰的一點熱氣也沒有。我哥正在房間里睡覺。他睡在父親的床上。那是一張杉木做的新式床,床沿上雕刻著龍和鳳,但顏色已經脫盡,蛀蟲在那里耕耘出一道道縱橫交錯的高速公路,像通往世界各地的交通圖。我父親一輩子最滿意的東西就是這張床,除了他自己,只有我的母親才有資格睡在上面。但現在我哥睡在上面,鼾聲如雷。
我生氣了。我搖醒他。我說,你給我做的飯呢,我不吃不要緊,父親也要吃呀,你不能父親一死連飯也不給他吃。父親還沒下葬,每到吃飯的時間還得在他的旁邊擺些飯菜,供養他。哥說,我正在想怎樣對付高速公路公司,我知道他們想抵賴。我想說些什么,但我哥把我罵出來了。我從鄰居那里要了半小碗的米飯,自己舍不得吃,放到父親的身邊。平時父親能吃三大碗米飯,現在他只能吃那么多,盡管鄰居熱情地要多給他一點,但我沒有多要——父親生前的觀點:人情債欠得越少越好。我把米飯擺在離父親的嘴巴最近的地方,一會螞蟻便一窩蜂地圍過來。我用腳不停地、狠狠地搓死螞蟻。我從來沒有殺死過那么多的螞蟻。高速公路上到處是七零八落的螞蟻尸體。我開始覺得害怕,希望哥哥快點過來陪父親。我從來沒有嘗試過不能和父親說話的滋味。我想和哥哥說話。
結果是李板又來到了我身邊。他說,我跟高州販子說了,你沒空,從明天開始,你的工作由我來做,本來我是不用干活的,但我也得活絡活絡筋骨減減肥,況且也不能坐吃山空。這意味著,我又失業了。我無償為高州販子做了很多事情后才得來的工作從明天起沒有了。倒霉的事情還不止這些。李板說,長舌婆李景珍已經答應帶小姝到高州城去相親,說給蘑菇販子洪八做填房,如果小妹愿意,等到高速公路通車便來娶她,要舉行一個米莊人從沒見過的最盛大的婚禮。我想,即使不用洪八的錢,李板也能為妹妹舉辦一個十分體面的婚禮,因為三個月前李板從高速公路公司宋經理手里接過一筆錢后便一下子成了米莊最富有的人。
李板說,你們兄弟也很快像我一樣有錢——不過,我們是打過賭的,你說話得算數。
李板說話是認真的,他怕我反悔不履行諾言,臨走前惡狠狠地晃了晃掛在腰間的彎刀。那是上午我還在用的香蕉刀,是用來切割香蕉的,看上去暗淡無光,事實上鋒利無比。現在我需要我哥哥來到我身邊。但一直等到黃昏,夜色降臨在父親的身上,修路的機械停止了轟隆,民工又收工了,仍不見我哥的身影。也許他正張羅著父親的喪事。他得央求最信任的人馬不停路地報喪,得派人翻過烏鴉嶺到高州請最講信用的響器班,得親自上門預約抬棺四人組,得親自選購柳州產的棺材和廣州產的壽衣,還得把家里家外布置一番。當然,鄰居們也會幫忙,沒有誰家的喪事不需要別人幫忙的。我用石灰在父親的周圍畫了一個長方形,嚇唬趁著黑夜來偷襲的蛇、蜈蚣、老鼠、蟑螂和可能連夜趕到的貓頭鷹。我得整夜守著父親,直到他被抬棺組抬走。
路過的人都是歸宿的鄉親。我盯著他們的臉,看誰不跟我打招呼,看誰對我不表示同情。幸好他們都跟我打了招呼,從他們的臉上我也看到了同情。他們都關切地說,闕水,從明天起你沒有父親了,不像一個家了,你得把你母親找回來。
我曾熱心幫助他們,經常無償幫他們干一天的活。他們都曾得到我的好處,現在他們回報給我的是溫暖和慰藉。我覺得我過去的活都沒有白干。
我最想見到的小姝終于也從我身邊經過。她看到了我。但她并不打算跟我打招呼。我叫住她。
“聽說你要嫁到高州城去?”
小姝遠遠地躲著我,沿著公路的另一邊小心走動,但她總算捂著鼻子回答:“我得先看看洪八的家產。我哥說了,做填房的不能太虧——聽說你父親死了,真死了?”
我不想跟小姝討論父親的事情,因為我們都是沒有父親的人,但此時不說這事情還能說些什么呢!我羨慕那些還有父親的人。
“你很快也有錢了。”小姝說,“你們兄弟也將得到四萬塊錢。你們打算怎樣花掉這四萬塊錢?”
我說,我還沒有考慮那么多,我只想把我父親安葬得體面一點——我們得把他生前得不到的尊嚴全部贏回來,他有兩個兒子,死后應該不比別人差——你父親的葬禮就搞得很風光,差不多比得上南洋佬的葬禮了。
小姝說,你得馬上考慮,得用一個晚上的時間考慮這筆錢怎么花——你知道我哥是打算怎樣花掉那四萬塊的嗎?
我搖搖頭。小姝說,他要用一半錢娶鎮上陳瘸子的女兒,另一半錢來建一幢漂亮的房子。本來他要給我一半的,但我可能嫁給洪八了,洪八有錢,他將花兩萬塊錢為我準備嫁妝。這樣我就不用花我父親留給我的那份錢了。
看來李板果然比我聰明。他想得周全。我哥會不會替我想這個問題?他能想得比李板更周全嗎?我想小妹多跟我說一會,但她說受不了死人的氣味,不斷地吐著口水跑掉了。
父親開始發出臭味了嗎?我仔細看了看,有一股黃色的液體從他的眼睛流出來了,說明那雙欺騙了他十六年的眼鏡已經開始先于身體其它部位腐爛了。我又驚慌跑回家去,要把這個消息及時告訴我哥,讓他快一點準備父親的葬禮。然而令我氣惱的是,我哥仍然躺在父親的床上酣睡。鼾聲像推土機一樣轟隆。我抄起一根木棍,打了他一下。他醒了。他被驚醒后很生氣,跳起來踢了我的屁股:“你為什么吵醒我?我都三個月沒睡過好覺了。”我捂著疼痛的屁股,但我沒有恨我哥,他多踢我幾腳我也不會恨他。他為我們這個家還進了幾次拘留所。我哭著告訴他,父親開始腐爛,發出臭氣,連有鼻炎的小姝都能聞到了。
我哥擺擺手說,知道了,你繼續守著父親,從高州來的貓頭鷹今晚便要趕到,也許還有從外鄉來的野狗沿著高速公路來到父親的身邊,夜里你得更加小心。
我說,我們該怎么辦?
我哥說,我想了一個下午,什么都想好了,明天高速公路公司會派人把錢送來的,我是你哥,這錢得由我說了算。我教你怎樣花掉屬于你的那筆錢,現在你什么都不用想,你保護好父親的尸體就成了。父親有兩個兒子,如果連他的尸體都保護不好,他會罵我們廢物的。
我相信了哥哥,但同時我得聽小妹的話,用一個晚上的時間想怎樣花掉那將屬于我的錢。因此這個晚上是不會閑得無所事事的。
米莊的夜晚靜得像黑暗的隧道一樣,高速公路是一張寬闊無邊的床。我躺在父親身旁警惕地防范可能的侵襲。我特別注意父親右手仍然抓著的那把砌刀,我不會讓誰偷走的,那是物證。夜空中星河縱橫,像無數條高速公路。我想,連天上都有了高速公路,米莊也應該有。父親還活著的時候,常常幽默地說,把我家廚房通往廁所的小徑也改為高速公路,即使拉肚子也不怕。高速公路從望不到盡頭的縣城和縣城以外更遙遠的地方穿越崇山峻嶺來到偏僻的米莊,恰好從我家的廁所中間穿過。我家至今仍沒有新廁所,拉屎得到自家的香蕉地里去。拉屎的時候我常常盼望小姝從身邊走過,讓她看到我的私處。如果她看到我的私處曖昧地笑的話,表示她開始喜歡我了。
那是兩年前的春天,開始是幾個測繪的人。后來越來越多的人來到這里。他們告訴米莊的老老少少,等到高速公路通車,你們走一趟縣城比去高州城還快。但我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比去一趟高州城還快的地方。
高州是離我們最近的城市。我們常常越過粵界往返于高州,卻難得去一趟縣城。縣城是望不到盡頭的天國,要到另一個鎮搭班車,要看外鄉人的臉色,要走十幾小時的山路,不能當天返回,還要花掉三樹香蕉的錢住旅社。更多的時候,是米莊人找不到去縣城的理由。我們需要什么,高州城里都有;我們有什么東西,在高州城里都能賣掉。所有的一切高州城都已經為我們準備好了。然而,高州城畢竟是別人的縣城,我們盼望像趕集一樣成群結隊、浩浩蕩蕩地去一趟自己的縣城,特別是高速公路開始修建以后,我們都像進了洞房的男女,心情越來越迫切。帶他們去一趟縣城成了大人對孩子最奢侈卻又最現實的承諾。如果小姝答應到了十八歲便嫁給我,我也愿意作出這樣的承諾。
我常常幻想一覺醒來已經坐在通往縣城高速公路的班車上。那輛班車是從米莊首發的,車上坐滿了我的鄉親,沒有一個外鄉人。
我的父親也正在為縮短米莊到縣城的距離而努力,他跟我們一樣也常常暢想順著這條高速公路去一趟縣城究竟有多快。但他死了。他是米莊為建設這條高速公路死掉的第二個人。第一個便是李板的父親李細。他是挖掘隧道死的。那天他像一只尋找獵物的狗,興奮地扒著泥土,扒得很快,滿以為前面有一堆金子等著他。眼看隧道要挖穿了,他突然坐下來抽口煙,借此來平息一下內心的激動。抽煙的時候他得意地跟身邊的民工開玩笑說:你們說,隧道一挖穿,我們將會看到什么?是一頭牛在吃草,還是一堆女人在洗澡?他的玩笑引起的笑聲太大,把頭頂上的泥土都震下來了。泥土和石頭嘩啦地一下子全倒下來。泥石不全壓在李細的身上,還有一部分落在另一個人的褲襠里。只是李細死了,另一個人受了重傷,在醫院里治了一個月又出來干活了。李細死在漆黑的隧道里,我也傷心了好一陣。因為我看到了小蛛的憂傷。我一直以為李細會成為我的岳父的。李板從高速公路公司宋經理手里接過一堆錢的時候,好多人羨慕得要死。第二天,便有十幾個媒婆排著隊給李板介紹姑娘。李板有魚鱗病,臉、手、脖子甚至褲襠里都長著鱗片,像一條黑色的草魚,走路也要經常用手抓癢。闊氣后的李板經常雙手插在褲兜里,在高速公路上溜來溜去,仿佛是在自家的走廊上散步。如果不是為了小姝,我一點也不喜歡他。
我從來沒有在一個夜晚想這么多的問題。想得最多的還是我的父親。我想,父親把我們兄弟拉扯大一點也不容易。父親是個侏儒,連小孩都可以摸他的頭,他是米莊吃苦最多受人欺負最多的男人。只有我母親還在米莊的那兩年,他才得到了一些尊嚴和妒忌。他原來是要和我母親生九個兒子,讓我有九個兄弟的。我有九兄弟就好了。如果有九兄弟,我們能把父親保護得很好,連螞蟻也侵犯不了他。我還努力回想我的母親,但我一點也想不起她的模樣。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屁股究竟有多大,彎下身來究竟能翹起多高。我父親經常對我們兄弟說,你們母親的乳房也很大,能同時喂養十個孩子,闕鋒兩歲了還跟弟弟爭著啃她的奶頭,你們母親定下了規矩,她說,你們別爭,乳房長在我這里你們得聽我的,闕鋒啃左乳,闕水吮右乳!兩個乳房都是那么大,很公平,她沒有虧待誰。后來你們母親被人偷走了,你們兄弟的嘴巴空蕩蕩的哭了半年,我的心呀卻痛了好幾年,我這輩子呀最后悔的事情便是在眼皮底下被別人偷走了你們的母親,我死后你們要把我這雙眼睛摳出來喂狗!
父親說到母親的時候既自豪又懊悔,我們也跟著父親傷心,我跟我哥說,我們要保護好父親,萬一父親也被別人偷走了,我們便更加孤零零了。
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哥一言不發。連眼睛也不眨一下。我說,哥,你怎么不眨眼?我哥說,我沒有眼睛,我這雙眼睛不叫眼睛。我說,不叫眼睛叫什么呀?我哥不說話。我父親吃驚地責怪我哥:眼睛就是眼睛,不能叫其他東西!
我擔心我哥的眼睛。他的眼睛深不可測,裝滿了鋒利的刀子。我擔心的是那些鋒利的刀子。他的眼睛已經裝不下越來越多的刀子,眼珠子鼓出來了,像兩只掛在額前的氣球。父親還沒死的時候,常常告誡我不要去碰我哥的氣球。父親是擔心爆炸。我父親還說,他管束不了我哥,要是你們母親在,他會聽你們母親的話的。父親就是這樣一個毫無主見的人,遇到難題的時候總是想到我母親,好像我母親是上天派來為他排憂解難的。
我哥開始不是這樣的。我哥啃了母親兩年的奶水,長大后力氣很足,也很講義氣,村里的人并不討厭他。有一次村里有人在鎮上被外鄉人欺負了,我哥放下手里的活,翻過兩座山,抄最近的路趕到鎮上,把欺負村里人的外鄉人揍了一頓。我哥后來才變壞的。我哥去了一趟廣州回來后,他就變了,眼睛里插滿了刀子,睡覺的時候也閃著寒光。他開始在村里欺負人,還喜歡鬧事。人們暗地里叫他村霸,就是霸王的意思。我成了霸王的弟弟。可我不想成為霸王的弟弟。
那年的春節已經過去很久,該外出的人已經外出。我哥卻還在猶豫不決中。之所以讓他遲遲不能作出抉擇,是因為我父親又被人欺負了。我父親從自己的山上砍了幾棵樹削成柴塊,挑到鎮上去賣給肥佬張的粉攤,換回來二百斤化肥。第二天鎮林業站的幾個人呼啦地來到我家,要罰五百元,把我父親嚇壞了。他主要是怕坐牢。五百元對我家來說是一筆巨款,自母親被人偷走后父親沒見過那么多的錢。我看見父親的雙手都發抖了,整個身子都蔫了下去,像一條知道要被主人宰殺的狗。林業站的人說了很多法律和政策,父親還沒聽完,便找個借口上廁所,然后挖穿廁所的墻角跑了,直到晚上也沒見回來。那時林業站的人扔下一張罰款通知單后早走了。我們分頭去找父親,但沒有找到。我們估計他逃到山上去了。我和我哥到山上去找他,一連好幾天都找不著。我們高聲呼喊,估計高州城里也能聽到我們父親的名字。米莊的人說,山上的野獸都被你們喊跑了。我們擔心父親在荒山野嶺上會寂寞、害怕,晚上便留在山上陪父親。我們生起一堆火,大聲說笑,我們相信父親一定會聽到我們兄弟的聲音,這樣他就感到安全了。那幾天我和我哥說了很多話,從來沒有過那么多的話,我們兄弟的感情也好得不能再好了。我們依然說起母親。我哥說,如果母親在的話,父親不會這樣膽小如鼠,也不會如此固執地躲藏著不肯出來。我們擔心父親餓死,便從家里弄來飯菜掛在一棵樹的樹枝上,然后遠遠地走開,當我們再次回來的時候,飯菜不見了,只留下只空碗。因此,我們知道父親還活著。
我哥早想去一趟廣州,行李袋放在堂屋的香臺上已經布滿了蛛網。我哥怕走后父親被人欺負,越來越著急,一氣之下跑去鎮林業站找站長,說你們不要逼我父親了,五百塊錢由我來給你們。林業站站長說,成,你們是一家人,誰給都一樣。我哥又跑到山上對父親說,如果你再躲著不出來,我要殺掉林業站的人了。我哥說殺人的時候表情十分兇狠,仿佛是真的一樣。我當時感到很突兀,我說哥你不要再嚇父親。但父親當即便從一個石洞里爬出來了,頭發亂哄哄的,臉上長滿了草,已經瘦得不成人樣,簡直就是一張草皮。父親這樣狼狽,我們覺得對不起母親。
我哥那次去廣州還沒到廣州的時候,大概還在半路上,是在順德吧,我哥跟班車的司機吵架了。我哥要下車拉屎,憋不住了。他上車前喝了很多水。我哥說再不停車我的卵袋都要脹破啦。再也睡不了女人啦。司機說高速公路不能隨便停車。我哥生氣了,和司機論理,最后竟吵起來,吵得很兇,我哥還拿自己的草帽擲了司機,導致車子搖搖晃晃的要撞護欄的樣子。有幾個操廣州白話的男乘客看不順眼,開始罵我哥。我哥更加生氣,要找那幾個乘客出氣。結果被那幾個乘客合力揍了一頓,連尿也揍出來了,把褲子全弄濕透了,女乘客羞澀地低下頭不敢看他。他們還讓司機停車,把我哥推下車去。我哥下車的時候頭有點暈,摔一下,爬起來,在路邊就要撒尿,但尿已經全撒在褲子上了,沙塵沾滿了他的命根。我哥的膀胱就是那時壞掉的,后來每天都要撒二十多次尿,有時就跟蜻蜓撒得那么多,撒尿時都痛得尖叫,恨不得把命根抖掉。我哥說,他從來沒有受過如此大的侮辱,差不多趕得上母親被人偷走后第二年父親被人按倒在田埂上往嘴里灌屎那檔事了。反正我母親被人偷走后倒霉事便接踵而至,連狗都要欺負我們。母親對一個家庭來說多么重要,但我哥把我家的萎靡不振歸咎于沒有錢。
我哥的口袋里已經沒有錢,他是想到廣州撈錢的。他不知道離廣州還有多遠。他沿著寬闊而漫長的高速公路往廣州方向進發。那天的陽光很欺負人,把我哥曬火了,我哥想罵娘。但想罵娘的時候又想起了母親,便不罵娘了,低著頭一直往前走。他感覺到自己像—個瘋子一樣,因為只有瘋子才在高速公路上行走。這樣走下去如果天黑以前還沒到盡頭的話,他也會發瘋。走了小半天,我哥看到路邊有十幾個人在修補欄桿,便湊上去,問他們要水喝。一個矮仔給了他半瓶水,并關切地問這問那,很會關心人的樣子。我哥跟他很談得來,就坐在欄桿上和他聊天,跟坐在我家的矮墻上曬太陽一樣。這時一個看上去很強壯的男人越過高速公路從對面走過來,眼鉤鉤地看我哥。矮仔趕快督促我哥:叫虎哥。
我哥膽怯地叫了一聲虎哥。虎哥也給了我哥一支煙。他們就站在烈日下說話,談得很投機。高速公路上的車像潮水一樣呼嘯,熱浪不斷將他們的頭發掀起,但一點也不影響他們的友誼奇跡般地增進。虎哥對我哥說,你是來廣州找活路的吧?我哥說是。虎哥說,他們連廣州的門都不讓你進,廣州有什么活路適合你的?跟我們干吧。我哥想想也是,跟你修補高速公路的護欄?
虎哥笑了笑,點了點頭:白天修,晚上偷,這種活我們一輩子也干不完!我們餓不著,有高速公路公司養著咱們。
也就是說,修補護欄的是他們,盜竊的也是他們。
虎哥說,那么長的一條高速公路不僅是讓別人走的,也是上天留給咱們的活路,你去哪里找這么好的活路?
虎哥說,你干不干?
我哥遲疑了一下,虎哥臉色馬上變了。我哥說,干。
當晚他們便干了。我哥和虎哥他們用電鋸將高速公路的護欄鋸了一大段,裝滿了一汽車,然后抄一條鄉村小路把護欄運到一個偏僻的地下收購站換成人民幣。我哥分得了三十元。我哥嫌分得太少。我哥說錢應該平分。虎哥說,作案的車子是我的,錢怎么能平分呢!我哥說,車是偷來的。虎哥說,偷來的咋啦?你們跟我干就得聽我的,去年有一個河南仔背叛了我,被我們剁了。我哥不再作聲,心里卻盤算著自己干。一個星期后,我哥學會了駕駛汽車,并從采石場偷來了一輛舊東風,要單獨干,卻被虎哥發現,將他攔截在鄉間道路上。虎哥帶著幾個人窮兇極惡地將我哥從車上拖下來,狠狠地揍一頓,把他的右眼差點打瞎了。虎哥說,廣佛高速公路是我們的地盤,你們不是偷國家的,是偷我們的,你們是入室搶劫。
我哥說,我被揍怕了,他們是往死揍啊,我投降了,我說,今后我不敢單干了。虎哥放了我一馬,我就偷偷把那輛東風車開回石場,還給人家。我就這樣離開了那里,到了廣州,到處找工作,不是沒找到,找到了,是在一間玩具廠里上班。但我一天要上二十幾次廁所,拉二十多次屎,領班的說,闕鋒,你應該到公廁去上班。我被除名了。我不想在廣州呆下去,要回家先把膀胱治好。我想,父親懂得很多草藥,他能把我的卵治好。廣州的班車很多,但我口袋里沒錢,估計也沒有哪一輛班車能容忍我不斷地要求停車拉屎,我不能在班車上被憋死,還被人罵。
哥做了一件令米莊人吃驚不已的事情,從廣州一直走路回到米莊。哥沿著廣州至高州的高速公路往回走,走了差不多—個月。回到米莊的時候,又黑又瘦,跟野人沒有多大區別。他向我展示他的長滿水泡的腳底,又黑又臭的腳底沾滿了沙土,像兩條來不及曬干便腐爛了的死魚。我想象不到他是怎樣走回來的,好奇地問這問那,對他充滿了憫惜。如果母親還在的話,決不會像父親那樣只是看一眼便算了,她肯定捧著哥的雙腳號啕大哭。
哥堅強地說,他媽的廣東到處都是高速公路!
他就告訴我那么多。其實不止這么多,第二天他送給黃老順女兒一只漂亮的戒指。他看中了七里橋黃老順的女兒黃雪。黃雪暗暗欣喜,戴著我哥的戒指到處炫耀。但戴戒指的手指老是痛癢痛癢的,戒指還發出一股淡淡的腥臭,黃雪只好忍痛把戒指取下來,還給我哥,說,我不要戒指要現錢。哥覺得很沒面子,跟黃雪吵了架,賭氣把戒指掛到我家母狗的脖子上。我家的狗竟戴著戒指風光地四處串門。后來我知道了戒指的秘密,但那時我哥離上刑場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我哥從廣州回來后,再也沒有出過遠門。父親給他治好了尿急癥后,哥整天想著要結婚。我家確實需要一個女人了。他看上了黃老順的女兒黃雪。一個有幾分妖野的女人。但得等到我家的錢攢夠。于是哥天天呆在村子里等。那天。幾個從縣里來的測繪員來到米莊,說高速公路將要從這里經過,哥的臉色頓時一陣蒼白。從那時起,他就成為米莊唯一反對高速公路的人。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害怕廣州市公安局的人順著高速公路來到米莊,把他抓走。
哥因為帶頭鬧事被抓了三次。
第一次是征地。米莊到處都是香蕉園,高速公路公司和鎮政府征用我們香蕉園的時候,是開著推土機和警車來的,警察攔在村口不準村民出來,推土機在地上肆無忌憚地橫沖直撞,把長得正旺的香蕉樹推倒了。我家的香蕉園最大,花了父親最多的血,人們都說我父親打算明年春天又去一趟貴州,他夢見母親正在貴州的一個小山村里淋菜除草,屁股還是那么結實,那么年輕。其實香蕉園是給我哥娶媳婦準備的。如果過了明年春天,香蕉園便能收獲,到了那時再鏟掉損失就小了,我哥就能底氣十足地去找黃老順。但高速公路公司等不及了,一定要在春節前征完地,過了春節馬上動工興建。我們知道這條高速公路是為我們縣撤縣設市慶典獻禮的。可是他們給我們的補償太少了,還不夠用掉的肥料錢。面對警察,我哥毫不示弱,氣勢洶洶地從家里抄起一把菜刀,像一只瘋狗往外沖。沖破了警戒線,沖進蕉地里,把推土機的司機從駕駛室里拖下來,還把推毀芭蕉園的司機的臉刷了幾下,他就是這樣被抓走的。在派出所拘留了十五天。從派出所里出來后,我哥變得更可怕了。他回來那天我正好坐在香蕉樹下想小姝。他從我的跟前走過,沒有叫我。我叫了一聲哥。他沒吭聲。我估計他可能被關傻了。一連好幾天,我問他他都不理我,我父親叫他他也裝作沒聽見。當時,我決心再也不能讓我哥進監獄了。我父親托人向黃老順說媒,黃老順還是不肯松口,不愿把女兒嫁到一個沒有母親的家庭。我哥說,黃老順主要是想要錢。除非有三萬元錢。
哥整天想著三萬塊錢。可是,一個月后,他又進去了兩次。而且一次比一次長。第二次進去是因為他帶頭要高速公路公司給村里修一條輔道、挖一口水井,因為高速公路把米莊原來的路給覆蓋了、堵死了,把河水污染了。這樣的要求也是合情合理的,高速公路公司也滿足了米莊的要求。但我哥卻被派出所抓走了,是因為多年前的一次斗毆事件。那次事件早已結案了,與我哥本來沒有多大關系,但派出所還是算了舊賬。最近一次是高速公路的泥埋了米莊的稻田,我家的稻田被埋得最多。哥挨家挨戶地鼓動鄉親去跟高速公路公司索賠。鄉親們已經從公路公司拿了一筆征地款,本不想惹事,但經我哥一說,他們起了貪心,要鬧事。父親不準我哥出頭,把他關在屋里。我哥在屋里罵我父親。父親坐在窗前的一塊石頭上,死也不肯開門。父親說,除非你們母親點頭同意了,否則我不準你出頭鬧事。但那天中午,派出所的三個民警破門而人,把哥抓走了,說有人舉報我哥偷了高速公路工地上的水泥鋼筋。我清楚地記得我哥被抓走時的絕望,他是高呼著冤枉離開米莊的,他的雙手緊緊地抓住香蕉樹上的枯葉,把一棵香蕉樹都扯翻了。那時的高速公路才開始推土,一座座的山被刨膛破肚,血紅的泥土在黑夜里發出耀眼的光亮。
哥被抓走后,父親經熟人介紹被安排到高速公路上砌排水溝。我百般討好高州販子,從他們那里討到了一份裝運芭蕉的差事,我們的家庭看到了興旺發達的曙光。等到我哥出來的時候,我和父親賺的錢湊起來,也許足夠他送給黃老順一個驚喜。
一個晚上沒有想象中那么漫長,當我被壓土機吵醒的時候,我確信晚上已經過去。除了芭蕉葉上滿是露珠以外,父親沒有受到任何損傷。哥哥來到了我的身邊,給我帶來了幾根紅薯。哥哥站在路中間,對著剛好要開工的民工說,今天停工了,你們回去休息。
民工說,誰說的?你說的?你又不是宋經理。
我哥知道這里得宋經理說了算,他說了不算。但他還是氣勢洶洶地說,從今天起,宋經理還沒拿四萬塊錢給我之前,你們不準開工。
但民工們不聽他的,該干什么他們便干什么。這些民工大部分是外鄉人,有些還是湖南、四川來的,他們只知道干活,像牛馬一樣。我知道我哥是有辦法的。他果然有辦法。不到半個鐘頭,米莊的男女老少們從村里涌出來,來到高速公路上,來到我哥身邊。我們的力量驟然強大。我哥對鄉親們說,你們去奪他們的工具,不能讓他們干活。
鄉親們果然去奪民工們的工具。民工們也不怎么反抗,把工具交給了鄉親們,心安理得地坐到一邊抽煙去了。砌刀、鑿子從鄉親的手中紛紛揚揚地落到我哥的跟前,堆得像柴垛那么高。有幾個老人攔在壓土機前面,壓土機便熄火不動了。高速公路停了工。
原來是我哥已經作出承諾,將給鄉親們付報酬,作為回報,鄉親們聽從了哥的指揮。哥得意地對民工們說。我父親死了,與你們無關,是我們跟高速公路公司的事,是我跟宋經理的事。
民工們并沒有什么怨言,有的已經躺在沙子上睡覺,有的湊起來打牌,工頭倒有點焦急,但不敢跟我哥論理,躲到干涸的河床里打電話。
大約一個多小時后宋經理才和孫副經理等人騎摩托車趕到。
哥理直氣壯地對宋經理說,我的要求并不高,除了賠我們四萬元外,這條排水溝還得以父親的名字命名,就叫闕老窟水溝。
哥想得真周到,連命名的事情都想到了。壓死了李板父親的隧道本來可以叫“李細隧道”的,但李板沒有提出來,實在可惜。宋經理把哥拉到一邊,估計是商量著什么。我看到哥不斷地搖頭。宋經理掏出一沓錢給哥,哥開始不肯接,宋經理又說了很久,哥才接過來,數了數,放進口袋,然后跑回來對鄉親們揮手說,宋經理已經給我一千元喪葬費,有了一千元,可以給我父親辦一個像樣的葬禮了——關鍵是宋經理已經答應我,過幾天便把賠償我父親的銀兩送上門,現在我們回家,準備給我父親辦喪事。
宋經理還給我父親結清了工錢,三百五十三元。我哥對鄉親們說,等一會,我就把錢發給你們。鄉親們一窩蜂散去。民工們也一窩蜂地回到崗位上。宋經理對工頭斥責了幾句,工頭唯唯諾諾地點頭,轉身吆喝著民工。高速公路工地上又恢復了往日的繁忙,像我父親身上的螞蟻一樣繁忙。
哥走到父親的身邊,把芭蕉葉拿掉,對父親說,爸,我們回家,躺在家里比在這舒服。父親雙眼緊閉,頭上有很多蒼蠅和螞蟻。哥要和我把父親抬回家去。父親肉身不重,我和哥能一口氣抬回去。李板卻陰陰地過來,嘴巴湊近我哥的耳朵說一通。我哥遲疑一會,說那就多等幾天。
李板對我說,闕水,你不懂,你得聽你哥的。太陽不懷好意地曬在父親的身上,我靈機一動,從河里舀來清涼的水澆淋父親,給他降溫。但澆在他身上的水很快就干了,而且被澆了水后的父親更加難看,像一條從河里撈上來的狗,更加沒有尊嚴。于是,我停止了澆水,和哥用竹葉、樹枝和水泥袋在父親身邊搭了一個寬闊的簡易棚,父親和我們兄弟都將住在這個棚子里,直到宋經理把錢交到我們的手上。
路過的人都奇怪地問我們,你們怎么能在高速公路上建房子呢?我哥沒有回答,他不需要回答諸如此類的問題。此刻他躺在席子上,跟躺在床上一樣酣然大睡。我坐在他的身旁,我們三父子就打算這樣熬下去。第三天,響器班和抬棺組不斷托人捎話來說,闕老窟的喪事到底還辦不辦?我哥說,辦,但得等,我比他們還急。
父親身上發出的腐臭味越來越大,修路的民工遠遠地躲著不愿往這邊來施工,從我們身邊經過的人越來越少,連李板也繞道而行。村子里傳來的埋怨聲越來越大,不絕于耳。有一次,李板站在河灘的石堆上,用濕毛巾捂住嘴巴和鼻孔,遠遠地對我們說,你們得堅持下去,高速公路公司的錢還未送到,你們就不能埋葬,尸體一埋掉,你們就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了!這是李板的經驗之談,我們也深以為然。但如果直到父親的尸體腐爛得只剩下一堆骨頭,高速公路公司的錢還未送到該怎么辦?我哥回到村里,懇求鄉親們再次搶奪施工隊的工具,阻止他們施工,以引起高速公路公司的重視。但鄉親們沒有誰愿意再干這種事,因為我哥上次分給他們的報酬太少——我哥已經把高速公路公司給的喪葬費分給了他們,而且前天派出所的兩個干警到村上警告過了,如果再鬧事,妨礙施工,便要抓人,有多少人鬧事就抓多少人,我們不相信堂堂的派出所治不了小小一個米莊。高速公路公司的人也放出狠話,如果米莊再鬧事,他們將不買米莊的石頭了,改買陳村的。真正嚇唬住鄉親們的是后面一條,少了石頭這一塊收入,米莊的生活水平將馬上倒退到以前連肉都吃不起的地步。如果吃不起肉,鄉親們怎么辦!哥開始罵米莊的鄉親,罵他們自私、勢利、怕死!罵得很兇,父親的臭氣不斷地灌進他的嘴巴,他不斷地吐口水,吐干了口水他只好戴上口罩。他讓我也戴上口罩。
哥再也睡不穩了,焦慮地站在高速公路中間,往隧道口方向張望。第三天中午,高速公路公司的孫副經理終于出現了。他捂著鼻子,遠遠地向我們招手。我們走到他的跟前。孫副經理氣惱地對我們說,你們怎么還不把闕老窟的喪事辦了?我哥說,我們等錢。孫副經理說,不是說好了嗎?錢過幾天便送來,辦手續得要時間,像這種倒霉事的手續很麻煩,我都為你們跑了兩天了。我哥摘下口罩說,我們等錢。孫副經理說,闕老窟臭氣熏天的,影響了施工——高速公路建設是天大的事,耽誤了誰也擔當不起,你們得馬上把闕老窟的喪事辦了,今天就辦。
哥再說一遍:我們等錢。哥眼里的刀子在翻騰,像嘩啦嘩啦響的攪拌機,讓人恐懼。瘦猴般的孫副經理自個嘀咕了一番,口氣軟下來說,入土為安,你們必須盡快把喪事辦了。哥又說,我們等錢。我緊偎在哥的身邊,表示對他的支持。孫副經理說,該給你們的錢,公司一分也不會少。
“下一次,你沒帶錢來的話,不要跟我說事。”我哥揚了幾下拳頭,做出要揍人的姿態,“本來我現在便要揍你一頓的,但看在聽說你對我父親不錯的面上我不動手了。”
孫副經理后退了幾步,支支吾吾地說,你不要鬧事,鬧事沒有好結果,即使我們放過你,政府也不會放過你——政府早就想收拾收拾你們米莊了。
哥不以為然,突然抓起一塊石頭往孫副經理身上砸去。孫副經理躲閃得快,駕起他的摩托車慌張地逃之夭夭。哥重新戴上口罩,喘了一口氣,撫著我的背說,下一次,我還得提一個條件,等高速公路通車后,要高速公路公司安排你到收費站上班,讓你成了米莊工作最體面的人。受此鼓舞,我更加堅定了與高速公路公司對抗下去的決心。我要讓父親死得值,死后得到尊嚴。
當天的夜里下了一場暴雨,簡易棚突然倒塌,我和我哥狼狽不堪,從枯枝敗葉中鉆出來。哥氣急敗壞,下半夜都在喋喋不休地罵高速公路公司。天亮后,他干脆把父親的尸體拖到路中央。父親仰面朝天,把一早前來開工的運輸車、推土機、壓土機阻擋住了。哥手里抓起了一把菜刀,惡狠狠地威脅那些試圖從我父親身邊輾過的司機。看他的樣子,他是豁出去了。高速公路的施工頓時癱瘓,民工們七零八落地坐在石頭上抽煙、說笑話。工頭知道他解決不了問題,不敢靠近我哥,還小心謹慎地提防我哥對他襲擊。鄉親們熙熙攘攘地來回走動,像在高速公路趕集似的。可惡的闕富國竟然對我們充滿了妒忌,他說,前年他父親闕青山在廣東汕頭修高速公路死了,可惜他是死在回米莊的路上,白死了,誰叫他死得沒有闕老窟好。村長是—個小老頭,遠遠地蹲在路邊抽水煙,他幾次要過來勸導我哥,但最終沒有過來。鎮政府的包村干部李副鎮長是個年輕人,戴一副好看的眼鏡,他壯著膽子跟我哥說了一些道理,說話很客氣,很有涵養。但哥并不買帳。哥對李副鎮長說,你也不要勸我,即使縣長來說道理也沒用,因為死的人不是縣長的父親。
我們等待高速公路公司的人帶著錢快點來到。但直到中午仍不見他們的身影,我哥大聲地罵著高速公路公司,罵宋經理。當我哥罵得喉嚨沙啞的時候,有一輛警車從高速公路的北面顛簸著、呼嘯著往米莊方向開來,從隧道口出來時警燈把隧道映照成紅色。看到警車的時候,我哥的臉上剎那間出現了慌亂,趕緊把手中的菜刀扔到河里去。警車在我父親的尸體邊停下來。首先從車上跳下來的是孫副經理,然后是三名警察,其中之一是谷鎮派出所的陳所長。警燈閃爍,把高速公路都照亮了。
陳所長表情嚴肅地走到我哥的身邊,不屑地瞧了瞧我哥。我哥幾次想開口說話,但還是堅持到了讓所長先開口。
陳所長說,闕鋒,又想鬧事了?
哥說,我父親砌高速公路的排水溝摔死了,高速公路公司得賠錢。
陳所長說,賠錢是講政策的,你不能拿尸體要挾,這是犯法的,你是不是出來了不習慣,又想住免費賓館了(坐牢)?
哥說,該進去的時候我會進去……
陳所長說,你還嘴硬!
哥不作聲。孫副經理從口袋里掏出一匝錢。對哥說,錢批下來了,兩萬元,簽了字錢就是你的了。
我哥說,什么兩萬元?應該是四萬,李細都賠了四萬!
孫副經理說,這兩萬元是我們極力爭取的,是最高額的賠償了——在你父親是不是因公死亡的問題上,我們是打了擦邊球的。
我哥質問:那李細呢?只死了一個李細,他的兒子李板怎么就得了四萬元?
孫副經理說,李細是非農戶口,是谷鎮供銷社的臨時工,你父親是農民,也就是說,你父親和李細身份不同,相差就兩萬元。
哥氣憤地說,李細早十年前就不是谷鎮供銷社的臨時工了,下崗后他在米莊種了十幾年的田,跟我父親一個卵樣,而且他種的田比我父親種的還好。李細他媽的本來就是農民,戶口,戶口算個鳥!
孫副經理說,這是政策。如果你父親早幾年舍得花幾千塊錢辦個農轉非,現在他也能享受李細的待遇了。
哥始料不及,啞口無言。但他的臉已經漲紅,眼里充滿了粗大的血絲,但沒有人知道那是刀子。
父親沒有花錢買戶口,他把錢花在女人的身上了,他給我們買回來一個母親,難道母親不比戶口更重要嗎?
孫副經理蹲下身來,用樹枝在地上分別列了兩道公式。那是計算我父親和李細賠償金額的公式,從公式上看,父親和李細便有明顯的區別。孫副經理還列了兩道豎式,給父親重新計算。他的數學很好,豎式列得長長的,有好幾米長,清清楚楚的把父親的命錢給算出來了,剛好兩萬元。
孫副經理對我哥說,你們兄弟看,政策就是公式,公式就是政策,即使告到聯合國,也是這個政策。
我哥突然伸出右腳,狠狠地搓掉了那些公式。高速公路上又是一片空白。血紅色的泥土。幾顆塵埃。孫副經理顯然很尷尬:“我是在跟你說政策呢。”
哥側著臉,不讓孫副經理和陳所長看到他的憤激。但孫副經理有了陳所長的庇護,并沒有像上一次那樣慌亂,他坦然地向圍觀的人攤攤手。
陳所長胖胖的的臉上全是冷漠,甚至還有一些兇狠,圍觀的人都不敢正視他。哥也不敢。
陳所長盯著我哥說,剛才孫副經理講了政策,現在我給你們兄弟講法律,法律規定,不能再搞土葬,你們父親的尸體得送到火葬場去,方便,節約,關鍵是衛生。孫副經理似乎得到了陳所長的指示,向幾個民工招招手:你們過來幫忙。孫副經理雙手作出抬尸體的動作。民工們面面相覷,又看看我哥的臉色。我哥臉上有慍色,如果不是陳所長盯著他的眼睛,他眼里的刀子肯定會飛沙走石。陳所長示意一個民警去指揮抬尸體。那民警先把我父親右手仍緊緊抓住的砌刀一把奪下來扔掉,那是一把生銹了的砌刀。我趕緊跑過去把砌刀撿回來,偷偷插在背后的腰帶上。有了民警撐腰,有兩三個民工挺身而出,走到我父親跟前,先是向他鞠了一個躬,說了些不關他們事的話,竟手腳麻利地把我父親搬到了警車的拖斗上去。我哥要阻止,但陳所長的右手晃動著一副锃亮的手銬。
我手足無措。哥說,高速公路公司得多陪我們兩萬元錢。孫副經理說,我們是按政策辦事的——過幾天你們可以到鎮上把你父親的骨灰領回來。
我哥還想爭辯幾句。陳所長黑著臉警告我們兄弟說:你們得講法制!
陳所長說完等待我哥點頭,但哥的頭一動也不動,木偶一樣,臉色蒼白。陳所長從孫副經理手上拿過錢和一張印著密密麻麻的字的紙遞給哥。哥遲疑了一會,終于抓起筆在紙上簽下了字,并收下了錢。
警車很快便把我父親運離了米莊,越去越遠,一會便鉆進隧道消失得沒有一點光亮。他們就這樣搶走了我的父親。
圍觀的民工已經散去干活,他們顯得特別勤奮,仿佛要把剛才看搬走尸體的時間補回來。我哥漫無目標地站在路中間,眼睛像乞丐的錢袋子,空蕩蕩的,連刀子也沒有。我說,哥,我們回家吧。李板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對我哥說,算了吧,你們斗不過政府,兩萬塊也不少了。
我哥沉默了很久才說,你父親偷過鎮長老婆的內褲,被單位開除,名聲不好,但他的命卻比我父親多值兩萬塊!
李板說,這有什么稀奇的,如果你父親是城鎮戶口,他也值四萬塊,如果你父親是美國人,他的命值多少錢我也說不準,得美國總統說了才算,說不定多得能買下整個米莊。可惜你父親只是一個侏儒,還不是美國的侏儒……
哥勃然大怒,揪住李板的衣領說,不準說我父親壞話!
李板說,是你先說我父親壞話,我父親沒偷過鎮長老婆的內褲,是別人想開除他才這樣誣蔑他的,但闕老窟是侏儒卻是千真萬確,身高只有我父親一半,所以他的命價比我父親少一半
我哥一巴掌打到了李板的臉上。李板也生氣了,看著我說,闕水說好了的,你們要分一半錢給我!我點點頭,證實我確實說過。哥瞪了我一眼,又給了李板一記耳光:你連傻子也欺負!傻子說的話不算。哥竟然也說我是傻子,其實我不笨,因為從來沒有人說得出我究竟笨在哪里。李板白白挨了兩記耳光,火氣上來了,和我哥扭打起來。民工們又放下手里的活,樂呵呵地看他們打架。我跟隨著二人焦慮地勸解,但他們不聽我的,掐著對方的脖子不放手,在高速公路上翻滾。錢從哥的口袋里散發出來,鋪蓋在高速公路上,給高速公路增色不少。民工們蠢蠢欲動,我大聲地說這是我父親的命錢,誰也不準撿。我從路邊撿來一條水泥袋,在哥的身后把錢撿進去。雖然李板遠不是我哥的對手,但他一點也不服輸,吃了很多的虧嘴里仍不斷說我父親就是侏儒,不是美國的侏儒,身高只有他父親的一半,所以……因此這場架打得出乎意料的沉悶和漫長,直到黃老順的女兒黃雪經過時才結束。結束時,哥口袋里的錢已經都裝在我手中的水泥袋里了,看上去滿滿的一袋。
黃雪說,闕鋒,不要打了,我父親讓我過來告訴你,兩萬元就兩萬元,算了,我們不能成為錢的奴隸,明天你把錢送給我父親,我父親說要錢走后門,把我弄進高速公路收費站工作,明年高速公路通車,我就能在收費站上班,你就有了一個體面的老婆。
李板爬起來擦拭著嘴角的血跡,還罵我哥是忘恩負義的家伙,如果不是他,連兩萬元也撈不到。
哥似乎毫發無損,嘴巴和牙縫里滿是李板的“魚鱗”。哥從我手里搶過水泥袋,對黃雪說,我父親不只值這點錢,他應該像李細一樣值錢。
黃雪說,如果你有兩個父親就好了,有兩個父親就有四萬元了。
哥說,一個父親我得要夠四萬元。
黃雪說,高速公路公司不會再多給你一分錢。
我哥喃喃說,反正我要四萬元。
黃雪不耐煩地說,那明天你還送不送錢給我父親?
哥說,不送,我最多只能送半個父親給你,但兩萬元是我的整個父親了——我不能把整個父親都送給你們。
黃雪氣呼呼地走下高速公路,越過河床時看到了一把菜刀,撿起來扔給我哥:你怎能連自家的菜刀也扔掉?
高速公路上的閑人來回閃動,其中有人對我哥說,響器班的師傅又傳話來了,問你們還辦不辦喪事?如果不辦,他們要到寶圩鎮好幾天,那里有幾樁喪事等著他們。
哥只是說了句“他媽的到處都是死尸”,便提著水泥袋回家。
三天后,高速公路公司派人送來了一只四四方方的黑色的木盒子。哥正在蒙頭大睡,我打開盒子的時候,父親的骨灰也不能驚醒他。我給送骨灰來的人簽了字,并按習俗送給他只有一毛錢的紅包,祝愿好心人大吉大利。我把骨灰盒放在父親房間的墻頭上,讓父親高高地俯視著我們的家。此時我突然恨起李板來,如果不是他給哥出主意,我父親是可以土葬的。父親成了米莊第一個被火化的人,我不喜歡這個第一。我甚至懷疑這盒骨灰是不是我父親的。但看到盒子也是矮矬矮矬的樣子,我才寧愿相信它裝著我父親。我要把這個理由告訴也可能持懷疑態度的哥哥,讓他也相信父親確實又回來了。
在此后的幾天里,與李板有關的消息傳到了哥的耳朵里。聽說他靠賭博把他父親的命錢翻了番,四萬元變成了八萬元。當然他贏的是高州人的錢。因為賭場設在高州城。米莊人都知道高州城里有地下賭場,經常有人往高州跑,回來時有的興高采烈,也有的垂頭喪氣。那天我到村委會門外,重新向高州香蕉販子討活干。但高州販子把我轟到了一邊,他們嫌我的手碰過死尸,不讓我碰他們的香蕉。我看到李板,他已經不為高州販子干活了,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臉上的鱗片像黃金甲一樣閃光,我斷定他真的把一個父親變成了兩個。
自從父親的骨灰盒高懸在我們頭上后,哥一直在呼呼睡覺。但一聽說李板把一個父親變成兩個后,竟然一躍而起,去找李板。那天李板正從高速公路上回來,哥把他攔在路中間。李板警惕地后退幾步,緊緊地按住口袋里的錢包。
哥露出罕見的笑臉,說,聽說你把一個李細變成了兩個,我想向你學習。
李板明白了我哥的意思,臉上馬上露出了不屑和傲慢,用另一條手摸著下巴,不斷扯弄他的幾根胡子。
哥說,我們都是死了父親的人。我們要不計前嫌,要團結互助。否則別人會瞧不起我們——你帶我去高州地下賭場,沒你的推薦我進不去,他們不相信我。
李板說,你父親尸骨未寒,你頭上還有哀氣,不要沾賭,你把兩萬元給黃老順送去,賺回來一個老婆,也算對得起你父親。
但哥固執地要李板帶他去高州。他竟然為李板點煙,算是向李板賠禮道歉。李板遲疑了好一會,直到抽完了那根煙才說,明天日落之前,我們出發。
我是極力阻止哥去高州賭博的,至少他不能拿屬于我的那部分錢去賭。但是他還是提著那條裝滿錢的水泥袋離開米莊,往高州疾馳而去。他對我說,我必須使兩萬元變成四萬元,否則對不起父親,我們父親的命不能比李細賤!
哥在高州城里賭了三天三夜,結果把兩萬元輸得精光。李板也輸掉了所有的錢。他們二人從高州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寂靜的高速公路上能聽到他們唉聲嘆氣的聲音。哥粗魯地撞開我家的房門,把我從夢中驚醒,月光把他的臉照得慘白,看他的樣子肯定是輸了。李板遠遠地站在我家院子的門外,側著身鬼鬼祟祟往里看,米莊因此而充滿了驚慌。
哥爬上桌面,踮起腳,伸手把父親的骨灰盒從高高的墻頭上取下來,放進空蕩蕩的水泥袋里,然后轉身離去。我沒能把他叫住。追趕到門外,他卻和李板倉促往高速公路方向逃竄。
后來我知道,我哥偷走自己父親的骨灰盒是連夜拿到高州城抵押給賭場的莊家,結果把父親的骨灰盒也給輸掉了。第二天中午,哥兩手空空地從高州城回來,高速公路上的民工和米莊上下都已經知道我哥已經把自己的父親留在了高州城,但不敢嘲笑他。他的眼里的刀子被火燒得紅通通的,像爐子里的兵器。人們遠遠地躲開了他,給他讓出足夠寬闊的道路。李板比我哥回來的時間要遲一點,民工們都拿他開玩笑。
“李板,你輸掉了父親的命錢,你不怕他從棺材里爬出來抽你?”
李板說:“我父親不能全怪我—本來我已經給他贏回來兩倍的命錢了的,可惜又輸掉了,是他的命不好,連命錢也給兒子輸掉了。”
“李板,要是我是你父親,我扒掉你的魚皮!”
李板臉上的鱗片失去了光澤,像條死于中毒的魚。他說,可惜你們不是我父親,我有那么多的父親就好了。
李板蹲在高速公路邊,滔滔不絕地向民工們介紹我哥在高州城賭博時的驚險和功虧一簣。他說,開始的時候闕鋒運氣好得很,兩萬元很快變成了四萬元,我說,你不要再賭下去,見好就收。但闕鋒說要把四萬元變成八萬元,他父親的命不能比我父親的命賤……結果,我們父親的命都是一樣,你們看,我們的口袋里都沒有了錢,我們終于公平了。
李板的大言不慚贏得了民工們的陣陣笑聲。李板詭秘地告訴民工們一個消息,高州佬準備把賭場開到米莊,把英國、澳大利亞的純種狗運到米莊,在高速公路上賽狗——高速公路公司給米莊賠了許多土地征用補償費,還有石料款,反正米莊人有錢,你們也有錢,到時你們不用去高州城,在米莊也可以賭一下運氣。
李板站起來指著高速公路說,到時你們把路面的石頭和器械搬走,平整平整,就是一條漂亮的賽道了。
我哥竟然在為賽狗籌集賭資。他說,在自家門口賭博,運氣肯定在他一邊。他向村里的人借款,但沒有人愿意借給他,他甚至要抵押我家的房子,還是沒有人借錢給他。我想賺錢把父親的骨灰盒贖回來,為此,我再次乞求高州香蕉販子給我一份工作。他們同意了,但有一個條件,我必須跳到村委會對面的魚塘里去洗掉身上殘留的尸臭。我當眾脫光衣服,要跳進骯臟的池塘。然而,池塘的主人陸大頭帶著獵狗從屋里沖出來,用獵槍頂住了我的腦子,惡狠狠地警告我,要是毒死了池塘里的魚便要我的命。高州販子發出惡作劇成功后的狂笑,闕水,你跳到糞坑里爬起來,我們就讓你工作。遺憾的是,我沒能再次為高州販子效勞。我已經對高州人恨入骨髓,為什么還要為他們賣力?但我不知道做些什么才能把父親的骨灰盒要回來。我感到對不起父親,更對不起母親,也許母親離開米莊前叮囑過我們兄弟,要照顧好父親等她回來的。但現在父親的骨灰盒卻在別人的手里。父親死后竟被人綁架了。我在米莊挨家挨戶地借錢,但一無所獲,連一根紅薯也撈不到。鄰居們聽到我腳步聲便把正在吃的紅薯藏了起來。我知道他們藏在哪里,我還知道他們想不讓我進入他們的院子。可是我父親被人綁架了,我需要幫助。
但整個米莊都沒有人給我幫助,連一個主意也沒有出。
李板沒有了賭資,但他還可以進地下賭場溜達。他不斷給我們兄弟帶回來莊家的最新警告:一個月內,如果還不把賬結了,便把骨灰盒扔到糞坑里。如果父親死后葬身于糞坑,我們一輩子也得不到安寧。我哥急得像一條餓壞了的狗,在我家的院子里跳來跳去,還把一扇門踢爛了。
月光下,兩個丟掉了父親的人徹底拋棄前嫌,躺在高速公路的沙堆上,痛恨自己失手賭輸了父親的命錢。李板說他天天睡夢都見到自己的父親李細,李細的肚皮空蕩蕩沒有腸子,全塞滿了泥土,張牙舞爪的想一口吃了他。李板說很害怕,不敢回家睡覺。我哥說,他也差不多這樣,他夢見父親沒有了腦袋,血漿從頸口上一股一股地溢出來,像米湯一樣。我父親沒有腦袋,顯得更像一個侏儒,他每次都用乞求的語氣對我哥說,你得把我的骨灰贖回來,假如你們母親回來了,看到我的骨灰也能認出我來。有一晚,二人在沙堆上說著說者就睡熟了,他們又同時夢見了自己的父親。在他們的夢中,李細和我父親在高速公路上相見了。他們像多年未見的老朋友,手挽手肩并肩走來走去,暢談高速公路通車后的壯觀場面,談自己對這條高速公路的貢獻,談到了自己的兒子,還談到了死亡,他們的談話是多么的友好,比生前還友好,甚至李細挖苦我父親多年前在眼皮底下被人偷走女人的時候,二人仍然友好。但當我父親談到為什么兩個闕老窟才抵得上一個李細的困惑時,李細哈哈地大笑,十分得意。我父親突然翻臉,譏諷說,幸好,我們的兒子都把我們的命錢輸掉了,我們扯平了,分不出誰賤誰貴,都白白死啦,公平合理。李細不同意我父親的看法。拉下臉生氣地說,即使輸掉了,我的命也比你的命值錢。兩人各不相讓,在高速公路上激烈爭吵,把我哥和李板驚醒了。
他們同時從沙堆上坐起來,揉揉眼,想找各自的父親,但高速公路除了月光和沙石沒有人的身影。他們沒有了睡意,在深夜里說話。在漫長的交談中,他們達成了一個共識,不能讓父親們白白死了,要把各自父親的命錢找回來。
李板說,明天,高速公路公司的孫猴子帶錢到工地上給民工發工資。他們密謀搶孫副經理身上的錢。我哥說,多余的錢我不要,我只要兩萬元,把我父親和你父親的差價搶回來,給我父親一個公平,讓他死得瞑目。
我哥竄回家里從床底下的木箱抄走了父親的砌刀,李板拿來一把香蕉刀。李板說,闕鋒,砌刀殺不了人。我哥說,我們不是去殺人,我們只是要錢。李板當即后悔拿錯了刀子。他們先把隧道里面的燈泡打爛,然后躲藏在隧道入口處的草叢中,等待天亮,等待孫副經理。
早晨的隧道很少有人出入。太陽還沒出來,孫副經理便開著一輛摩托車從北面走來。我哥和李板潛藏到隧道里,拉開一條繩索。繩索將毫無防范的孫副經理拌倒,摩托車飛出幾米后熄了火。孫副經理不知道遭遇了搶劫,罵罵咧咧的要爬起來,但被我哥的砌刀猛地砍了一刀就蔫了。李板上前死死捂住孫副經理的脖子。孫副經理摸到了李板的手:你是李板,你的手有魚鱗。李板大驚。哥說,他認出你了,你快點殺了他。李板卻不敢動刀子,松了手,害怕得不知所措,竟然站在一旁哭。孫副經理也聽出了我哥的聲音,說,你是闕鋒,我知道你是想討足你父親的命錢,但我們已經給足你了,按政策就那么多,不能多給了——況且,我們還沒有從中扣除多給你的喪葬費。哥手中的砌刀一陣猛砍,孫副經理便再也說不出話。哥從他的身上搜出一包錢,把它揣在懷里。李板仍在哭。哥說,你哭什么!你幫我把尸體藏好。李板說,我沒殺人,我不要錢。我哥吼了一聲,你反悔了?你敢反悔?你快幫我!李板聽到哥語氣兇狠,便止住了哭,顫栗地幫我哥把尸體裝進一個麻袋里,然后用沙子和泥土把地上的血掩蓋了。事畢,我哥顧不上李板,開著孫副經理的摩托車,載著孫副經理的尸體往北面逃跑。逃到米河的上游,乘無人之機,將捆扎著孫副經理的摩托車推下了陰森的米河……
在米河的岸邊,哥從容地掏出那包錢,一數,有好幾萬。我哥只要了兩萬元,剩下的用香蕉樹皮包住扔進了米河。我父親不值那么多的錢,跟李板一樣價位就夠了。
我哥洗掉身上的血跡回到了村里,民工已經在工地上忙碌,他們邊干活邊議論孫副經理什么時候來給他們發工資,沒有人注意我哥。那時我正在乞求工頭,讓他允許我頂替我父親在高速公路工地上做一名小工。工頭基本同意,但他說要問過孫副經理。我想,孫副經理也會同意的。因此,我也焦急地等待孫副經理的到來。
哥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我注意到了他衣服已經水洗過的痕跡,但沒有懷疑過他殺了人。我興致勃勃地把我有可能成為建設高速公路的一名小工的好消息告訴他,他卻目無表情地說,我去一趟高州,把父親的骨灰贖回來。
我來不及問我哥哪來的錢,他已經走在往高州城的路上。晌午,哥便回來,手里果然捧著一只四方的黑色盒子,那肯定是父親的骨灰盒。我哥把盒子交給我,說盡快把它埋葬了,免得節外生枝。
哥還說,他去一趟黃老順家。他是給黃老順送錢去的。他送給黃老順一萬元。黃老順說,一萬元,還不夠,但有了這一萬元,我就有把握走后門把黃雪弄進高速公路收費站上班了。哥欣慰地說,那好,黃雪有了體面的工作,我也體面。黃老順說,我還沒說定將女兒嫁給你,這一萬元,只是定金,我們說好了的,得兩萬。哥有點不快,回到家里仍喋喋不休地說黃老順太貪財。
第二天,哥和我把父親的骨灰葬于山后,在父親的墳墓前,我哥說,我殺了人。我大吃一驚,不知所措。我哥卻若無其事地說,如果李板不自首,沒有人知道誰殺了孫猴子。
一連幾天,哥都在尋找李板。但李板早已不知去向。大約半個月后,孫副經理的尸體被一個打魚的老頭撈起來。破案的突破口是在黃老順的身上。黃老順拿著5000元錢給宋經理為黃雪走后門。宋經理嗅到了錢上的血腥,一對照,那些錢的號碼一張連著一張還沒有亂,正是高速公路公司的錢。
但那時哥已經逃之夭夭。我也不知道他的去向。哥的通緝令貼遍大街小巷,用米莊人的話說,月球上也貼滿了闕鋒的通緝令。我經常被盤問,有闕鋒的消息嗎?我不耐煩地說,沒有。即使有,我也不會告訴任何人。說實話,我寧愿我哥一輩子在外面逃竄,也不希望警方把他抓捕歸案。我已經在工地上做小工,給幾個民工挑送石頭和砌漿,加快這條給我家帶來了災難的高速公路的施工進度,同時暗暗地攢下一筆錢——除了我,沒人知道這筆錢的用途。在這期間,高州城里的地下賭場已經被查封,高州人最終沒有在米莊的高速公路上賽狗,只是米莊人經常把自家的狗驅趕到光滑而筆直的高速公路上比試比試,熱鬧而刺激,只是沒有賭錢。一直以來我都以為自己沒用,但想不到順利地為父親爭取到了李細得不到的哀榮。那天,趁著高速公路公司新上任的黎副經理心情愉快之機,我小心翼翼地向他建議,能不能把高速公路米莊段的排水溝命名為闕老窟排水溝?我使出阿諛奉承的渾身解數,甚至不斷地幫他擦拭皮鞋上的泥土,使他的皮鞋比剛從車上下來還要锃亮。黎副經理被我的誠意打動,拍拍我的肩膀,出乎意料地答應了我的請求:“高速公路是為所有的人達成愿望的,你愿意叫什么就叫吧。”我異常激動,驕傲得像一條越過馬路的蛇,躲閃到一旁暗暗替父親高興:他終于比李細高出一等。因為高速公路上有一條排水溝是以我父親的名字命名的。我確實也看到了別人燦爛的面容,那是對我表示祝賀。除此之外值得一提的是,小姝帶著憂傷提前出嫁了,沒有像傳言中那樣舉行盛大的婚禮,生意大不如前的洪八開著摩托車像作賊一樣悄悄把小姝娶走了,實際上是偷走了我夢中的小姝;無比挑剔的黃雪也匆促嫁給了鎮上一個患有間歇性精神病的小商販,聽說那男人經常半夜三更瘋瘋癲癲地打罵黃雪,有一次差點兒把她掐死,盡管如此,黃老順還是無數次地拍著胸脯向女婿做了保證:黃雪沒有跟那個殺人犯上過床。
我在米莊度日如年,寬闊而望不到盡頭的高速公路增加了我的孤獨。我常常坐在高速公路的護欄上想念我哥。兩個月后,已經逃到深圳的李板向警方自首,被押回縣城,聽說精神已經失常,被送進了精神病院,警方連提審他的興趣也沒有。半年后,我哥在京廣高速公路河北境內被路警抓獲。我從小學教師闕海那里借來一張全國交通圖,并在他的指導下弄清了我哥逃跑的路線。哥從廣州出發,沿著高速公路徒步往北京進發,他一輩子最想去的地方便是北京,其實他離北京已經不遠了。被抓的時候,他蓬頭垢面的,連鞋也沒穿,跟瘋子一樣。警方也十分驚訝于我哥徒步行走的能力和意志,而且開始高度警惕在高速公路上行走的人。哥被抓獲的消息傳到米莊的時候,我們家門前的高速公路已經全程貫通,路面已經鋪好,氣派得跟廣東的高速公路沒有兩樣。高州的香蕉販子開始向我示好,想讓我為他們裝載香蕉,但香蕉提價了,給我的工錢一分也沒有漲,我斷然拒絕了他們。我對他們說,我也是有尊嚴的,我不是廉價的機器,高速公路開通了,我的身價也應該上漲。
我最后一次看到我哥是那天他被警車押回到隧道指認作案現場的時候,村里很多人去看熱鬧,但警察遠遠地攔住了他們,不讓他們靠近。我也遠遠地看見了哥。面對嚴陣以待的武裝警察,我勇敢地向我哥招招手,但他沒有看到我。他的手腳都被銬得死死的,連頭也抬不起來。
此后,從縣城里陸續傳來關于審訊我哥的消息。我哥也怕死,他主動坦白三年前在廣州的高速公路上劫殺一個女人的事實。那女人的車剛好在他的眼前拋錨了,她下車檢查,我哥用一塊石頭狠狠地砸碎了她的頭,用刀剁下她左手的一根手指,搶她的戒指。這是后來黃雪戴上那枚戒指老是聞到淡淡的血腥味的原因。我哥以為這個自首情節會給他帶來輕判,至少不會死刑。但事與愿違,越來越多的消息稱。我哥必死無疑。米莊上下也在熱烈地談論我哥即將被處死的消息,開始還有人說我哥也許能免于一死,但眾人群起而攻之之后,持不同看法的人越來越少,最后連我也斷定我哥死劫難逃。只是奇怪的是,沒有人談李板,其實李板也是從犯,怎么沒人談論他呢?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故意,高速公路的通車儀式和我哥的公判大會在同一天舉行。如果我哥在公判大會上被宣判死刑,按照慣例,他將馬上被押往離縣城五公里外的長石坡槍決。到時,縣城將萬人空巷觀看刑車從大街上呼嘯而過,朝死刑犯吐口水。鎮派出所的陳所長提前一天通知米莊,明天鎮政府將派出五輛嶄新的豪華班車,專門接送米莊全體村民到縣城看公判大會,接受法制教育,爭取把米莊建設成為全鎮遵紀守法的模范村。
陳所長替米莊人自豪,他說,你們搭乘的班車,是這條高速公路正式通車后的第一趟班車,不是米莊的人不得乘坐。
那天的天氣出奇的好,陽光把高速公路照得油光發亮。鎮政府的班車一早便停靠在高速公路中間,每輛車的車頭都戴著大紅花,像婚車一樣引人注目。米莊的男女老少比過年還興高采烈,天還沒亮便起床,穿上最像樣的衣服,帶上干糧,爭先恐后地涌上班車。每輛班車的門口還安排有兩個強壯的米莊人把守,不準外村人混上車去。陳所長說了,只有米莊的人才有資格乘坐。從四面八方涌來的外村人七零八落地坐在高速公路兩邊的護欄上,臉上滿是妒忌。一個上個月才從米莊嫁出去的女人死纏爛磨地懇求把門的哥哥,滿以為她的哥哥會網開一面讓她上車的,但她的哥哥像包青天一樣鐵面無私,把他的妹妹阻擋在車門之外。
米莊人終于可以成群結隊、浩浩蕩蕩地去一趟自己的縣城,而且將是高速公路正式通車后的第一批乘客。他們的臉頰上洋溢著榮幸的紅光,從窗口伸頭出去向外村人炫耀,連病臥多年的闕九成也突然精神抖擻,像是去參加自己孫子的婚禮。當然,也有人故作恐懼的,亢奮而小心謹慎地議論當一個人面對死刑宣判時會是什么樣子。
直到現在,看到五輛大班車里擠滿了人,我才知道原來米莊有那么多的人。米莊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連狗也要擠上車去。我也關好家門,背上行李袋出發。從班車的旁邊經過時,我低著頭,小心翼翼,不想讓別人看見我的哀傷。但還是有人熱心地叫住了我。
“闕水,還剩下最后一個座位,快上車呀,我們同去,同去。”
我淡淡一笑,婉拒了他們的好意。
“你怎么不去縣城看看你哥?過了今天,你再也看不到你哥了。”
我說,我不去縣城,你們看,我要出遠門,去一趟貴州。
因為,從明天起,在米莊,在這個世界上我再也沒有其他親人了,我得把母親找回來!
我還想告訴他們,我有一個愿望:如果這條高速公路是我的,我愿意以父親的名義把它獻給我的母親,讓她一夜之間能回到米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