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的石頭是有體溫的,至少三十七度。那天,走進這個石頭的世界,我沒有感到冷。那些活在石頭世界里的人,精神得很。
貴州省安順市的一個個屯堡村寨,一個個六百年來保持著大明遺風的山寨,是一個個石頭的世界,是一個靜默在歲月深處的山里江南。這里曾經是明洪武年間調北征南的戰場,如今是黔中腹地魚米鄉。在安順,叫屯稱堡的村寨,石頭一樣隨處可見。貴州中部的安順,這個石頭的海洋,是明朝落在貴州的一粒棋子。這粒棋子,一放就是幾百年。如今,下棋的人已隨風而去,這粒石頭的棋,靜靜的沉默在貴州高原的大山深處,生了根。
2005年10月7日,平壩和普定的一群年輕人,雨一樣悄無聲息地來到這個石頭的世界。定位,展紙,落筆;國畫,素描,寫生;石頭的建筑,沿石巷而來的牛,靠墻而蹲的老人。用什么幫助時間記憶這個最后的石頭部落?他們用畫筆。而我,漫不經心地在這個村莊里游走,跟村莊一起,在秋天的細雨中靜靜地接受洗滌,然后清醒地、干凈地想起點什么。
雨打在石頭上,雨會痛?石頭也痛么?沒有哭聲,哪怕是細細的呻吟。這個深秋的午后,一場千年后的雨,細細地打在千年前的石頭上。石頭的屋頂,石頭的墻,石頭的街巷不說話,石磨石碓石缽不說話,沿石街默默趕牛走過的屯堡人,也石頭一樣不說話。牛蹄走過石板的聲音,不緊不急的鼓點。
石頭村寨靠山而建,寨門卡在山埡口上,數百戶屯堡人家緊緊地與石頭依附在一起。進得高大厚實的石寨門來,一排排錯落有致的石房子,跟著一條石板街,從寨子的這頭向那頭深入,故事一樣曲折動人,這就是云山屯的明清一條街了。街口的一間石房子里,一對老人守著一個石鋪子,賣的是碗里的油鹽醬醋,和書包里的鉛筆橡皮。天上下著小雨,老人見我們沒帶雨具,熱情的招呼我們進窄窄的家里烤火,并給我們說哪里好玩,哪里好看。謝了老人,我們鳥一樣游進這個石頭的森林。我們走過石巷,雞輕輕的沿著墻根走過,去捉蟲,或撿落在路上的谷粒;狗看我們一眼,走過來聞聞我們的褲腳,判斷我們不是壞人,又自己走回去,躺下,繼續它的狗夢。墻上,不時會看到用枕頭般大小的橢圓形圓木做的標牌,寫著大方而又顯古拙的隸書:“楊家老院落”,“金家學堂”,“朱家院井”。在文字的指點下,我們走進院落,走進人家。有人,沒人,門都開著,或掩著。沒人在家的,我們自己推門進去,看看,再把門掩上,跟輕輕地進門一樣,輕輕地離開。有人在家的,家里或是男人在院里彎腰拌牛料,或是女人在伙房里背對我們淘米做飯,或是老人坐在檐下對收進家的辣椒挑挑撿撿,思考著是把它做泥鰍辣子,還是煮了陰干,做白殼辣子雞。見我們進來,或淡淡的打招呼,或埋頭做自己手里的事情,就像對待來借農具的鄰居,不冷淡,不客套。
突然,有聲音打破了村莊的寧靜,那聲音就像一窩淘氣的孩子,在大街小巷竄來竄去,慌慌張張地撞在你身上。村莊一下子熱鬧起來。是在開群眾會嗎?是在放電影嗎?一座石頭房子,掩蔽在高高的楸樹叢中,聲音就是從里面傳出來的。這是一個普通的屯堡人家,石院墻,石曬壩,石梯子,石門坎,石房頂。我們才走進院里,穿一身灰褲青衣的男主人就喊我們,請我們到堂屋里坐。堂屋里有一個神龕,一臺電視機,一臺影碟機,幾麻袋剛收進家的新谷。老人姓朱,是他在用影碟機播放老電影《云霧山中》。這是一個五十年代拍攝的戰斗片,說的是解放軍在貴州織金剿匪的故事。老人放碟的時候,把聲音接到了掛在樹上的高音喇叭上,聽起來像全寨人坐在月光下看露天電影。一個人的電影,就成了一個村莊的電影。老人田里的谷子還沒有收完,孩子們大的成家各自開火了,小的到外面打工去了。這個電影,老人看過無數遍了。我們沒有過多打擾老人,坐幾分鐘,說幾句話就走了。出得門來,畫畫的小袁堅持說:這位姓朱的老人,肯定是朱元璋的后人。他的理由是六百年前朱元璋調北征南和填南時,肯定有自己的家人或族人。今天老人用這種方式看《云霧山中》,也許是用自己的方式懷念當初到貴州“剿匪”的先人。
他說他的話,我走我的路。
不時,迎面走過一個老人,男的趕著牛,扛著犁,側著身,笑著讓我們走過;女的牽著孫子,拿著兩朵白菜,三五棵蔥蒜,慢慢地朝家里走。男人們沒有什么特別,倒是那些婦女。從土里拎著菜回來的也好,在院里做針線活的也罷,一色的寬袍、大袖、綁腿。衣服是天藍色的,頭上的髻是乳白色的,腳上的鞋是藏青色的,耳上,還綴著環,說話的聲音圓圓的,脆脆的,還輕輕的轉著彎,不注意,你還以為是夢回明朝,遇到江南水邊的女人呢!沒錯,屯堡人六百年來一直沿襲了明清江南漢族服飾的特征,恪守其世代傳承的文化生活習俗,花燈曲調還帶有江南曲子的韻味。
屯堡人這支貴州最大的移民,六百年來,由一支從北方出征的軍隊,平定這方水土后,一張黃色的圣旨,他們亦兵亦民地把根深深地扎在這里,在大山里生存繁衍,又時刻不忘有長長的根植在江南。在貴州安順很多屯堡村寨,很多房子的大門,方向總是朝著南京——南京是一個石城,安順有無數個云山屯一樣的石頭村寨。
雨一直在下,我一直在走。
老人一個人的電影結束了,雨還沒有停下來。云山屯一下子靜得令人心悸。
石街中段寬敞處,有一個廢棄的戲臺,不知什么人在這里演過戲,也不知什么人在這里看過戲。農閑了,逢節了,來客了,鑼鼓響起,面具戴上,放下鋤頭,舞起刀槍,在石頭的戲臺上酣暢跳一回《薛仁貴征東》。演這種只有男人上場(戲中偶有如樊梨花之類的女將,也由身子軟和的男人扮演)的戲,演的全是戰事的戲,叫跳地戲,也叫跳神。十多年來,云山屯和附近好些屯堡村寨的農民,曾到法國的舞臺上跳過它。外國人把這頭頂彩色臉譜,肩背五彩戰旗,在一個圓形空地上廝殺的地戲,叫做“戲劇的活化石”。跳地戲,對屯堡人來說,是很神圣莊嚴的事情。現在雖然有時也能看到地戲,但場面不是很大,遠沒有過年時跳起來熱鬧。因為,有些跳地戲的人,也到外面打工去了。但過年時,他們是一定要回來的。
街道很干凈。雖然下著雨,卻不顯得濕。原來,六百年前修建的石街,也有下水道。不認真,看不出來。隔十余米,街上就會有一塊石板,外圓內方,有棱有角,古錢的樣子,當地人叫做水漏,用來漏水的。水,就是從錢眼里慢慢滲下去的。石坎,石柱,都是整塊,或圓,或長,或方,根據位置和承受的重量而定。院子,也是由石板鋪成,不管大小方圓,中間的一塊,都刻有八卦或陰陽圖案。日曬,雨淋,腳踩后,光滑透亮,看起來,凝重,走上去,踏實,坐下來,安逸。石墻,石雕,是用石灰和糯米粑作漿,石灰是石頭燒的,糯米是土里長的,跟石頭團結在一起,堅實無比,針插不進。再仔細看,房子的墻上都有朝著各個方向的射擊孔,細細的,十字形,手指般寬,筷子般長。從里面能把外面看得清清楚楚,而從外面,只能看到一個在石頭上刻出的十字架的縫,黑黑的。紅十字,是人道主義,這大山深處的黑十字,曾經是防御的盾和守衛的眼,如今成了尋找過去的指針。
走出石巷,遇到一位老人。他提了豬食準備去喂豬。見我們,一定要邀去家坐。老人說,他的屋里,常年客人不斷,就在二十分鐘前,一伙法國人,剛從他的家里離開。他的家里,有很多名人的名片,和友人送的禮物。進屋,坐下,倒茶。他家的堂屋里,供著天地君親師位,還供著耶穌和毛主席。老人展勁的向我們擺談起祖先的英勇,自己為人的清白,還有他那段用沖鋒槍在后山打虎的故事。交談過程中,畫畫的小甘已為老人畫了幅速寫:清瘦,干凈,精神。想到老人還餓著的豬,我們告辭。老人不肯,抓了一把蘆笙。吹著,送我們出門。
一個院落一個家。—個家,怎么只有一個人在家?這讓我想起那些半掩著的門,那些靠著墻根看著遠方的老人。我走過很多的村莊,經常看到很多空著的房子和很多守著老屋、土地和孩子的老人。這種空寂和孤獨,在這個屯堡村莊更突出。屯堡人是戰爭移民,數百年過去了,他們沒有忘記,他們的根在江南。可是,靠在墻根的老人,他們遠在紙上和故事里的祖先,在江南的土里,跟自己在一個鍋里吃過飯的爺輩和父輩,在山上石頭壘成的墳里。南京,是他們思想的故鄉,安順,是他們生活的故土。他們的孩子呢?小時候在寨里一邊放牛一邊讀書,大了,就到了別的城市,或求學,或打工。留下來的,就是空空的村莊,空空的院落,空空的房子,空空的堂屋。沒有空的,是村口傳來書聲的小學,是山上響著木魚的寺院,是山下沒有荒蕪的土地,是老人亮汪汪的眼睛。
六百年前,披堅執銳的軍隊來到這里,刀光劍影血雨腥風后,又把老人和妻兒接到這里,用石頭壘起家,在石頭上做起夢,成了戰時是軍人,閑時是農民的屯堡人。如今,他們的兒孫,一個一個帶著夢想離開這里。當年祖先們來了,沒有回去,是皇命難違軍令如山;如今兒孫去了,還會回來,是故土難離親人難舍。有親人埋葬在哪里,有親人生活在哪里,哪里就是故鄉啊?!
跟很多的村莊一樣,云山屯十六歲至四十歲之間的年輕人,百分之八十的先后離開了這個石頭的世界,把夢想和幸福,還有著這石頭一樣堅硬的方言,種到別人的城市。只留下老人、孩子、土地、莊稼和臍帶一樣連著母體的鄉愁,還有這不會說話不會走路的石頭。
是什么,抽空了一個個村莊?又是什么,讓一個個空空的村莊依然彌漫著莊稼的氣息?
中秋過了,到重陽。炕臘肉了,春糍粑了,大姑娘要發八字了,小兒子要剃胎毛頭了,本家二爺爺要送上山了。遍插茱萸,少的豈止一個飄泊異鄉的孩子,在淚花模糊的眼里,故鄉和親人,石頭一樣真實得觸手可及。只有過年,鞭炮炸響后濃得帶著香氣的硝煙在石頭間彌散開來,時髦的高跟鞋和流行歌在石頭之間歡快地游走,鑼鼓聲中木制的刀槍在握鋤的手里舞成回憶和向往,這些石頭的村莊,才會熱鬧起來,生動起來,豐滿起來。
可是,殺的年豬肉還沒有吃去幾塊,等不到油菜花開遍田野,這個還沒有把石頭焐熱的村莊,因急于趕回工廠或學校的孩子們的離去,又像一杯剛剛沖開的茶,在升起的裊裊香暖中,慢慢地涼下來,冷下去。云山屯,又跟很多的村莊一樣,熱鬧變成了冷清,生動變成了空寂,豐滿變成了消瘦。
今天,我真的沒有想到,云山屯,這個曾經是朱元璋的大將傅友德駐扎的營寨,這個征南時的前線指揮中心,會是這樣的清靜。靜得能聽見矮石院墻上,用廢舊盆、缽、缸栽的仙人球或佛頂珠的哈欠聲,能聽見長長短短對聯一樣掛在墻上梁上的黃燦燦的包谷的酣聲,能聽見黑油油的泥土里小麥鉆出來站在陽光下呼吸的聲音。云山屯。這個石頭的世界里,人少了,欲望少了,顯得空落。空空的云山屯,仍籠罩著一種濃濃的溫暖和親切。我知道,石頭是有體溫的,至少三十七度。因為,在石頭的世界里,人不會感到冷。
從平壩那些石頭村寨回來好些天了,我一直忘不了那些石門石墻石街石巷,還有那些守在石頭世界里的老人們,那些在石縫里向天生長的草,還有那些石頭一樣色調的眼神和表情。好幾回夢到那些石頭。夢中,那些不會說話的石頭,似乎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