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斬不斷的舊根
有的作家一出手就找到了自己的聲音,觸到了生命的標桿,比如張愛玲。有的作家則兜兜轉轉,幾經砥礪,才逐漸鍛造出最上手的語言,打開最本己的生命,語言和生命相互開啟,營構出戛戛獨造的文學世界,比如沈從文,也如本文的論述對象——趙本夫。
1981年,趙本夫以《賣驢》甫一亮相文壇,便贏得滿堂喝彩,獲得當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其后,他陸續創作《“狐仙”擇偶記》、《斗羊》、《在寂靜的河道上》、《寨堡》等小說,累積了相當的文學名聲。這些小說大抵以七百里黃河故道為背景,敘寫或獷悍或妖冶,或明艷或陰郁的風俗人情。那莽莽的黃沙,犬牙交錯的溝壑,叢生的茅草,有鳳來儀、真龍出世的古老傳說,“像天仙一樣迷人,像狐貍一樣狡黠”的細腰隆胸的女人,種種風俗人情都是黃河故道所獨有,趙本夫一一道來,便為中國文壇呈出一幅幅獨一無二的鮮辣招搖的風俗畫面。趙本夫對此也有幾分清醒和自覺。早在1983年,他就宣稱要以“豐沛平原、黃河故道”為地基,“蓋一座不為人注意的,土木結構的中國式小樓”。他還別有深意地給這篇創作談取名《歷史·民風·鄉情》,更分明地顯出他念茲在茲的就是這片太過蓬勃的熱土。熱土長養異人,異人又大大掘進甚至重塑熱土,就這樣,趙本夫成為“新時期”鄉土文學的重鎮。但是,當我以歷史賦予的清醒眼光,求全責備地審視這些風俗畫面時,卻不無遺憾地發現,這些畫面并不是獨立自足的。或者說,趙本夫打量這些畫面時,目光迷離,心不在焉。他真正關心的還是畫面背后時代演進的深意,畫面本身只是一層包裹深意的一戳即破的殼。畫面既脆又薄,就無法曲盡生活的豐滿、圓潤,它們所包裹的深意只能是一些粗而又粗的大意,時代演進的太多太多曲折、疼痛就被輕而易舉地刪繁就簡。于是,文學成了時代主潮簡單的傳聲筒。比如,《賣驢》寫老獸醫王老尚以一記“神鬼鞭”醫好大青驢的掉胯,竭盡繪聲繪色之能事,傳難狀之風物于讀者目前。但是,這一風物并無獨立性,甚至可以視為趙本夫對于趣味的耽溺。他真正懸心不已的還是此種大意:
多年來,農民最頭疼的就是……政策朝令夕改,讓人動輒得咎,不知怎么做才對。現在政策放寬,農民謀生的領域開闊了許多,這是一件得人心的事,但大家又擔心好政策不久長……我想應當反映一下農民的呼聲。本來,從我打譜搞文藝創作,就立志著意反映農民的生活、情趣、愿望等,因此這念頭一經產生,便十分強烈。
并不是說農民的“恐變癥”不能寫,文學就應該不食人間煙火。指責是因為,你寫出“恐變癥”,給文學本身留下了什么?文學之輕必須找到政治之重,才能得以維系和安妥?而且,農民思想的轉變就如此輕省?如此輕省的轉變會不會使文學也輕佻、簡單起來?更為重要的是,此種從“恐”到“不恐”的轉變,別的作家也能用別一付筆墨輕松推演,那么,剩下的獨獨屬于趙本夫的還有什么?所以,我說此時的趙本夫還在“傷痕”、“反思”、“改革”等環環相扣的文學浪涌中隨波逐流,偶露崢嶸。真正的趙本夫還在沉睡。
20世紀80年代初,趙本夫還創作出《進城》、《西瓜熟了》等一系列賡續了“十七年”文學趣味的作品。比如,《進城》中江古利只許“新人”二娃、荷花結婚,卻不許他們戀愛,令我想起趙樹理的《登記》。時代主題在變,圍繞婚戀問題展開的新舊之爭卻依然如故。“新人”拋棄難得的戀愛機會,連夜開著滿載化肥的拖拉機回鄉的情節,更讓我想起周立波的《山那面人家》。抑制一己私情,一心向黨、向公,從來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經典的結構張力。由此可見,從“十七年”、“文革”文學向“新時期”文學的轉折,絕不是“斷裂”,不是突如其來的洗心革面,“新時期”文學的肌體內殘留著太多前此文學的質素。趙本夫此時的創作便是鐵證。他根本無力斬斷共和國文藝的舊根,便遠遠沒能找到那個真“我”。
趙本夫還寫出了《古黃河灘上》這樣宣揚淺薄的民族氣節的通俗小說。七百里黃河故道,英雄嘯聚,響馬橫行,自有一股霸悍、豪強之氣。此種霸悍有正有邪,就是所謂氣節也有軒昂豁達有狹隘陰鷙,趙本夫本應審慎、理性地分辨之。遺憾的是,此時的趙本夫眉毛胡子一把抓,籠統地為黃河故道的霸悍接續上太平軍、捻軍的仇清、仇洋的偏狹之氣。二十多年前,作為正義、悲情之師的太平軍還能為這股霸悍平添幾分壯烈,如今,當太平軍的光環愈益退去,我重又審讀《古黃河灘上》時,不得不感到這股霸悍的混亂和偏狹。為了弘揚民族氣節,激昂民族斗志,趙本夫還杜撰了一出中西武士打擂臺的故事,并為這出故事接續上先輩的血仇。民族尊嚴豈能從一場比武中贏得,這不是阿Q的精神勝利法?竭力渲染代代相傳的血仇,是不是一種狹隘的民族主義?更甚的是,此種氣節竟旁及婦孺,滲進乃至取代了日常人倫。朱偈出征前,夫人決然地說:
寶他爹,我跟你多年,氣節二字也還懂得。你盡管去吧,打下擂臺,我在黃河灘里給你置酒接風。萬……你不能生還,我也以死相隨!
這本是《霍元甲》一樣的通俗文藝,無需苛責。可我卻從此種偏狹、浮露的民族氣節中,依稀看見“趕英超美”、“姓社”還是“姓資”等“十七年”、“文革”的昏話或胡話,看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這一領袖的諄諄教誨。如此種種,都與大氣磅礴的黃河故道無涉。所以,我說《古黃河灘上》是趙本夫對于故土精神的一次典范性誤讀。
那么,趙本夫需要什么樣的契機,才能一把攥住“我”呢?是時間賦予的清明?是從文學主潮自我撤離甚至放逐而獲得一份從容和淡定?無論如何,趙本夫沒有滿足于既有的聲譽,凝神靜思,等待著妙手偶得的那一刻。
2、奇人奇事與凡人瑣事
趙本夫自出道至今,大抵以短篇小說為人稱道。這些短篇小說放筆七百里黃河故道,故道風俗人情之雄渾、瑰奇自然而然地使小說帶上幾分傳奇色彩。許多論者都注意到了趙本夫短篇小說的傳奇、孤絕。季紅真說:“他筆下的故事多數懸念奇異,想象豐富,超出人們的經驗世界,具有傳奇的明顯特征”,閻晶明也認為:“他抽取了人生中最溫情也常常是最傳奇的一面,形成一條流溢著奇異光澤,劃出奇特軌跡的線條”。
其實,趙本夫小說由來已久的傳奇性,不僅由描述對象塑形,更源出于他血液里奔涌不息的由故土滋養成的獷悍。他實在無法滿足于由凡人瑣事組構成的庸常世界,扁平、細碎的大地上,他的熱情無法拋灑,生命無法激揚。他一定要把人、事推向孤絕處,驚艷處,幽味處,在極端狀態中體驗超常的快樂,哪怕是悲愴。于是,他偏嗜于奇人奇事。奇人奇事正是對于庸常世界理直氣壯的抗議。為了進一步突出“奇”,他甚至無所不用其極地給這些故事冠上“絕”字,比如《絕藥》、《絕唱》。
《絕藥》中,荒蕪的故道邊,披著破爛的百衲衣,拖著前清時的小辮,發叢間跳蚤紛紛跳踉的崔老道。一邊枯坐著把玩那只三條腿的烏龜,一邊賣據說放了一味“絕藥”的白雞膏。洪荒的背景,無從考證卻一定迭宕多舛的身世,怪誕卻仿佛其來有自的行為,若有若無卻又因為若無因而更顯若有的“絕藥”,一起構成一個“未知的世界”。此一世界正因為未知,故而越發高深,無從窺測。這個世界的神秘甚至無法被言之鑿鑿的證詞擊破。崔老道死后,“改革家”二毛繼承乃師遺業賣起白雞膏。他說從來沒有過什么“絕藥”。那么,崔老道究竟有沒有“絕藥”呢?“世上的人都說有,那么,也許是有的。然而,他的嫡傳弟子又說沒有,那么,也許根本就沒有。”這種也許有也許沒有的模棱兩可,越發錯綜出“絕藥”之“絕”。確鑿的、凝定的東西怎么會“絕”呢?這篇小說原有揭出人們的顢頇、盲信妨害改革進程之意,頗類似于“改革文學”。但是,趙本夫一不留神被他原以為致使人們顢頇、盲信的神秘拽了進去,有點張皇,有點沉迷。正是此種張皇和沉迷使他偏離文學主潮,有了尋找并確認自我的可能。相比較《絕藥》,《絕唱》更“奇”更“絕”。情敵也能成為摯友,百靈也能“叫落”,進而如癡如醉、如瘋如魔地“絕唱”而亡,癡情人更會以身殉鳥。情到深處、極致處,世界通體剔透,無往而不通靈。通靈的世界是那么的華麗、浪漫。傳奇和浪漫一體兩面地糾結起來,超逾了板滯的現世。
但是,即便是黃河故道這種奇崛處,又能有幾多浪漫傳奇可供尋覓,哪怕是編造呢?于是,趙本夫不惜把《西游記》這種瑰奇神話挪到現世,寫出《天下無賊》。《天下無賊》中,懷抱“天下無賊”的溫暖想象,踏上漫漫還鄉路的傻根,不就是唐僧?有點狡黠卻對美麗和單純心懷敬畏,決心護送傻根還鄉的王薄、王麗,不就是孫悟空、豬八戒?比西游傳奇更傳奇、浪漫的是,《天下無賊》增加了既決絕又繾綣,既相忘又相望的現代愛情故事。到哪里去找這樣的浪漫傳奇呢?難怪《天下無賊》會被改編成電影,滿足了大眾毫無饜足的新奇心。
趙本夫的奇人奇事有什么傳統根源?何鎮邦認為:
他是雜取古代筆記小說和古怪小說的種種藝術養料,并吸取20世紀80年代以來汪曾祺、林斤瀾為代表的新筆記小說的藝術經驗,含英咀華,獨創屬于趙本夫的短篇小說文本。
姑且不論趙本夫是否受到《搜神記》、《聊齋志異》等筆記、志怪的影響,我對趙本夫和汪曾祺的異同倒是很感興趣。汪曾祺關注的是凡人瑣事包蘊著的幾乎無事的“奇”,此種“奇”反過來又使得凡人瑣事愈顯“凡”、“瑣”,可笑復可憐。汪曾祺對卑微生命的傷懷和對一點點生命光華的欣喜,于焉浮現。比如,《異秉》之“異”只是“大小解分清”,《八千歲》中八千歲豁出去之后的“奇”,也只是“給我去叫一碗三鮮面”。畏畏縮縮、捉襟見肘的生命,真的沒有多少驚奇可供搬演、傳唱。汪曾祺始終不離不棄俗世洪流以及在其中載浮載沉的生命。趙本夫則離棄此種生命,試圖尋找奇人奇事來驅散它,拔擢它。殊不知此種生命就那么緘默地、地久天長地存在著,無法驅散,更無法拔擢。相反,如此牢固的生命更反襯出奇人奇事的虛浮、不可靠。比如,我總覺得《絕唱》里尚爺、關十三的癡戲、癡鳥有點生硬,有點做作;《鞋匠與市長》里老鞋匠對“三口井”這個莫名的地方的向往,對市長的深情守候,有點不太可信;《天下無賊》里那個溫暖想象略嫌蒼白,支撐不起圍繞著它展開的一系列浪漫傳奇。“奇”、“絕”的天地終究是小的。
當趙本夫偶或一瞥凡人瑣事時,卻顯出難能可貴的犀利和細膩。虛榮、茍且卻又堅韌、溫情的生命被這一瞥照亮,栩栩欲動。比如,《收發員馬萬禮的一天》沒有驚奇,沒有突轉,只有一個卑微人物張望人事黑洞時的暈眩和絕望,以及對黑洞中被碾壓、撕扯的生命的同情。小說這樣結尾:“他喜歡文局長,也喜歡小皮,他覺得這兩個人都怪可憐的。”此種哀矜無緣無故,甚至與“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體認毫無干系,全然是博大、神圣的悲憫。這悲憫竟源出于如此卑微的人。卑微者藏污納垢,卻能生發出最溫暖、無已的同情。凡俗中的驚奇,莫過于此吧?誰還能小視凡人瑣事?其他如《逃兵曹子樂》等篇什,也看似平淡卻奇崛。趙本夫玩票般寫下的凡人瑣事,竟遠比用力甚深、甚勤的奇人奇事更能聳動人心。世事從來如此詭譎難猜。
由蒼莽故道長養的趙本夫畢竟無法滿足于凡人瑣事,奇人奇事又過度雕鏤,他其實很難在短篇小說的體式中,建成一座“中國式小樓”。
3、走出藍水河與故道重生
世界就是這樣詭異:當我們“相看兩不厭”時,我們往往遺失了對方,當我們離開后,我們才能漸漸地在回憶中,在想象里抓住對方的神髓,復現對方最微妙難言的顰笑。離開竟是洞達的前提。
生活于黃河故道時,趙本夫狂戀著這片熱土:
我的血肉之軀,我的氣質、教養、靈魂,都是這塊土地賜予的。我愛這塊土地,愛這里的人民。每次出發在外,哪怕三五天,便會有一種游子的惆悵,而一旦踏上這塊土地,便頓時會生出游子撲入母親熱懷的激動!
但是,“身在此山”的視野局限和戀之迷狂,使趙本夫無法把捉黃河故道,故道只能以表象的、破碎的甚至扭曲的形式被呈現。所以,趙本夫迫切地需要從身體到精神全方位地走出故道,以便更超然也更切近地走進故道,并進而發現故道。
1984年,趙本夫寫出《刀客與女人》。這篇小說未見得精彩目,但我驚喜地發現,第一人稱敘事人“我”掙脫第三人稱全知敘事的圍困,開始在趙本夫小說中拋頭露面了。這個“我”提醒讀者:“在這家茶館喝茶,說話時千萬小心一點,且莫唐突了。”趙本夫甚至告訴我們,這個“我”就是“沿七百里黃河故道徒步考察,沿途采風獵奇”的作者本人。于是,一種新鮮的來自文明世界的視角被引入,黃河故道被重新打量,故道重生便有了可能。當然,這里也可能潛伏危機:文明視角會不會污染故道的原生情狀?比如,土匪黑虎反躬自問:“好人就不該有感情,有欲望?在理智和感情之間,有一座不可逾越的冰山嗎?”黑虎劇烈、含混的苦痛,顯然被文明世界的邏輯條分縷析了。整飭一定就是扭曲。不過,打量、呈現本就是重塑,完全的原生是不可能的。寫作正是夾雜在重塑和原生之間的兩難。
更值得注意的是趙本夫離開黃河故道,定居南京,于1989年寫作的《走出藍水河》。趙本夫告訴我們,藍水河就是母親河,(《天地月亮地》更清楚地說:“藍水河像一個完整的女人的子宮……”)醫治著野孩的遍體鱗傷,滋潤著無盡的荒原。但是,趙本夫已不再滿足于禮贊。他說,煙雨迷蒙中,藍水河“更像一只無家可歸的巨大的蜥蜴在泥濘中爬行”。母親河原來如此孤苦無告。他更讓那個妖媚的女人向野孩發出絕對律令:“你要毫不留戀地走出藍水河去干一番事業人不能像牲口一樣地活著”,她更預許了一個光明前景:“文明社會的文明卻遠比野蠻社會的野蠻輝煌得多”。羅爺還對野孩講起遙遠、神秘、浪漫的法蘭西。于是,在輝煌文明的感召下,野孩走出藍水河,成了徐一海。誰料文明社會的野蠻也遠比野蠻社會的野蠻來得處心積慮、心狠手辣得多。徐一海心力交瘁,重又回到藍水河邊,成了老哥哥。從野孩到老哥哥,文明世界恍如一場噩夢,藍水河還是走不出,也不須走出的。在這里,趙本夫顯出由來已久的反智傾向。早在《在寂靜的河道上》里,他就安排了大學生王陵與船夫郇保之間的對立,并讓晚月選擇了后者。在《雪夜》里,他又寫了一個怯懦的、始亂終棄的高中生。他甚至徑直稱這個懦夫為高中生,在文明與怯懦、兇殘之間畫上了等號。不過,《走出藍水河》里,敘事人“我”走進了藍水河,萬般憐愛又狐疑重重地審視著老哥哥如何“像牲口一樣地活著”,便取消了老哥哥故事的自足性,使之成為被思索、考量的客體。于是,走出與回歸,愛智與反智,文明與愚昧,糾結成一團混沌莫辨的沖動。這股沖動比之早期清淺的狂戀要晦暗、雜沓得多,但正是此種晦暗與雜沓,使趙本夫打量黃河故道時,多了份猶疑和審慎,故道中纏繞著、搏斗著的復雜面相,有了被層層打開的可能。
有趣的是,羅爺對野孩講述的法蘭西羅曼史,在《天地月亮地》里被同叫羅爺的人對天易又講了一遍,天易由此發蒙。于是,我不得不追問:天易和野孩是什么關系?野孩終又回到藍水河,天易卻走向了鳳凰城,并將“從這里走向更廣闊的世界”。天易會不會就是《走出藍水河》中走出了藍水河的作家丁山,“我”?如果是的話,丁山/“我”與野孩,徐一海/老哥哥便很可能是兩位一體的。考慮到丁山,“我”以及天易,與趙本夫本人一定程度上的同一性,我可以說,丁山/“我”與野孩,徐一海/老哥哥,是從含混沖突著的趙本夫內心世界切割出的清晰的兩塊。或者說,寓居南京的趙本夫一方面享受著文明盛筵。檢視著黃河故道的貧困和愚昧,另一方面又隱隱感覺,文明竟是別一種桎梏,甚至是殘傷,蒙昧卻又元氣淋漓的故道才是可以恣意奔跑的大地。不過,鋼筋混凝土的森林雖然無法封鎖他由故道長養出的彪悍和熱力,他又怎么會如徐一海走回藍水河,走成老哥哥?于是,我可以想見,對故鄉既愛又恨,既相思日熾又恐懼益深的趙本夫,如何像一只流落在都市中的荒原狼,常常昂首北望,遙想著故道的遍野流沙,瘋長的蒿草,時刻上演的交雜著血腥和莊嚴的弱肉強食的正劇。在荒原狼的幻覺中。消失已久的狼群重新奔突、嚎叫在漫漫故道,故道因為狼性的注入,竟蛻去了貧困、愚昧的舊殼,甚至一下子掙出經驗世界的過份粘連,變得那么鮮亮,那么跳脫,那么磅礴。故道重生了。故道被“創世紀”般開啟了。在重生的故道里,趙本夫無法反映“農民的呼聲”,無法編織“奇”、“絕”的傳奇。他曾經得心應手又故步自封的一切,都在這個世界中顯出了窳敗。他必須重新打量生活,甚至連語言都必須回爐重造。于是,那種四平八穩的語言不見了,他在這里大批大批地抽去標點,讓文字呼朋引類、呼嘯而來,在那里又大把大把地塞進標點。把文字撅成一小瓣一小瓣,最大限度地測試語言的韌性,最終鍛造出一種簡短的、堅硬的、銳利的語言。比如,《涸轍》的開頭:“黃河在這里打個滾,走了”,《營生》的開頭:“傍黑下一陣子急雨,而后刀斬似的停了”,俱簡短有力,擲地有聲。所以,趙本夫與故道是相互開啟,相互塑造的動態關系,而不是現成的、靜態的、單向度的摹寫。生命和文學互動之神奇于此略見端倪。
那么,荒原狼在故道世界里講述了一個什么樣的故事呢?
4、性的發現與生命的升華
趙本夫的小說充斥著強奸、通奸、誘奸、輪奸、亂倫、同性戀等反常性愛,滿眼都是結實高聳的乳,渾圓彈跳的臀。奇怪的是,這些由性器官、性交密集穿插、編織成的小說非但不色情,反而讓人覺出生之熱辣和鄭重。為什么?
寫于1984年的《在寂靜的河道上》,趙本夫借晚月之眼道出郇保男性肉體之美:
郇保那英氣勃勃的四方臉,那鐵餅一樣堅實的胸脯,那肌肉一束束隆起的兩臂,都曾打動過姑娘的心……晚月真想上前撫摸一下那臂膀,看看到底能結實到什么程度。她還想用頭在他胸脯上撞幾下,說不定會像撞在山墻上一樣,把自己反彈回來!
如果說此時男體的展露還略覺猶疑的話,到了《地母》系列,柴姑、小迷娘、茶則一一打開她們的身體,流溢出女體的妖媚和蠱惑。趙本夫更用美輪美奐的語言來描寫男女性事。《天地月亮地》里,少年忘情地輕撫朵朵:
他感到他撫弄的是一縷舒展的云絮,一陣輕柔的暖風,一彎奔騰的小溪,一丘翠綠的山崗,一抹滴露的晨霞,一簇溢香的花蕾。
就連狼交媾的場景都使“荒原的黃昏充滿溫馨和富有詩意”。或者說,嶄新的故道里根本沒有人、畜之辨,每一生靈都是此一世界的寵兒,都盡情地勃發自己所有的春情,直抵那個妖冶異性的最深處,直抵最迷狂、忘我的瞬間。因為性,故道竟成了詩意的世界。
“新時期”以來,性在文學中興風作浪,搖曳生姿。籠統而言,這些性描寫可以分為兩類。其一是泥實地、具體而微地描寫性事,比如賈平凹的《廢都》,衛慧的《上海寶貝》。此種性描寫在鋪排性事過程的同時,也給性事祛了魅。連性這一生命隱秘都無魅可言,虛無便悄悄籠罩。其二是略過細部,把性事詩意化,比如張弦的《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但是,他們拔擢性事并不是因為性事本身的迷人,而是因為他們需要一支銳利的矛,刺破禮教和政治的堅盾,他們需要一座溫柔的堡壘,躲避禮教和政治的憑陵。只有趙本夫,拋棄了對于經驗世界的顧盼,對于某些更宏闊主題的依賴,甚至拋棄了不可避免的羞怯,那么無拘無束、自由奔放地張揚著身體的靈光,引導著身體內隱秘的泉流一瀉千里。就在此種奔流中,酣暢的可以縱情高呼,就連淫蕩的也能理直氣壯。這里竟然是性愛的烏托邦。可以說,正是趙本夫發現了性,開掘出性的暈眩和狂喜。他實在是中國的D·H·勞倫斯。不過,烏托邦式的性會不會是對本然之性的倒錯?
發現、禮贊性,不只因為性的暈眩和狂喜,更因為性是生命的承傳,是生命最柔軟也最堅實的核。禮贊性就是禮贊生命。于是,趙本夫多次用驚心動魄的筆墨,描寫精子如何從急劇搖蕩的迷宮中沖決,奔向藍澄澄水域中懸浮著的潔凈透明的卵子。生命的孕育竟是如此恢宏,又如此偶然,怎不讓人驚異、低首和沉迷?性/生命更是世界最艷麗的裝扮,是世界生生不息的根源。《天地月亮地》說:“如饑似渴的漢子們白天耕種土地,夜晚耕種女人”,“從此荒原有了真正的生機”。趙本夫更在《陸地的圍困》中直接點題:“阿黃卻在悄悄地專心致志地從事一次莊嚴的事業。還有比生命的創造更莊嚴的嗎?”性,生命竟是莊嚴的。這就不僅是性/生命的詩意化,更是神圣化了。在性事中更能彰顯身體的美麗,并孕育出生命的,當然是女性。于是,趙本夫的故道世界是一個母系社會。11柴姑、小迷娘、茶、天易娘、老娘、冉老太,或冷艷、妖冶,或沉靜、老謀深算,無不比男人們更健康和光鮮。她們是故道當然的主宰。
但是,生命的代謝又何曾輕松過呢?冬末春初,積雪消融,茅草在晨風中搖曳,如苦痛的掙扎。“什么東西使它們這樣痛苦呢?啊,是土壤深處春天的萌動。”成長原來是疼的。更何況長成的生靈又是怎樣猛烈地殘殺啊,小到泥沼里小魚、蝌蚪、泥鰍、水蛇的爭斗,大到草兒洼乃至整個荒原里人與人的仇恨和殺戮,“荒原的法則”無往不勝。幸好有大地,包容一切、蘇生一切的大地。就在這樣的大地上,莊稼人如草,死一茬,發一茬,“要不了多少年,這里還會有人家,還會有炊煙”。這樣的大地不正像女性/母性嗎?女性/母性忍受著疼痛和屈辱,讓生命榮枯不已。難怪故道女性如此鐘愛大地,甚至自比大地。柴姑覺得自己如土地一樣遼闊,“什么都能承受,什么爛東西都能包容,連糞便污物都能化腐朽為神奇”。就連冉老太都在一瞬間知道,天塌了,“而自己是大地”。趙本夫順理成章地把大地崇拜和女性/母性崇拜糾結起來,成為“地母”。趙本夫的生命觀其實是虛無的,荒原上無所謂忍讓、恩慈和恒久。只有仇恨和如泡影般的幻象。他的生命觀又是積極的,有力的,因為他在累累幻象之下,捫到那股灼熱的、奔涌不息的生命水——“地母”。永恒的“地母”使萬物都有下一個春天可以期待。所以,我比較喜歡《黑螞蟻藍眼睛》的另一個名字《逝水》。萬物皆在“逝水”中飄搖,卻有“逝水”也打不動的恒久的力量的存在。故道世界全是“地母”的贊歌。
故道世界有多重闡釋的可能,比如,可以說它是“民族生存的寓言”12,是國民劣根性批判,是百年中國變遷史,不一而足。但是,我覺得這些經驗層面的闡釋均觸及不到趙本夫癡迷的那個使生命恢宏、瑰麗的恒在——“地母”。故道世界正是恒在最絢爛、闊大的舞臺。舞臺上生旦凈末丑你方唱罷我登場,卻都影影綽綽,襯得追光中那個恒在如此耀眼,扎進了每一讀者的心。
當然,習慣了昏暗的眼睛無法接受光明。于是,荒原狼講述的故事很可能只是獨自。獨自就獨自吧。只要說了,就有聽到的可能。
作者簡介:翟業軍,南京大學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心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