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春節前夕,我和好友相約去衡山路王元化先生的住處,向王老拜年。
告辭時,王老向我倆每人贈書兩本。在每本書的扉頁上,王老都事先題好了我倆的名字。
然而書有不同。一本是2006年新星版《讀黑格爾》,我倆得到的是一樣的;另一本則不一樣了。我手中的,是一本簇新的《清園談戲錄》。王老說,《清園談戲錄》剛剛出版,他手頭只有區區幾本樣書。小胡研究戲曲,又是《上海戲劇》的主編,我看送你比較合適。你看了書,要給我提意見,寫一篇評論最好。
聽了這話,我在極為感激的同時,又感到極度惶恐,一時竟連句客套話都找不出來。
現在想來,當時還是沒有找到客套話的為好。因為面對一位如此博學睿智又如此坦誠謙和的老人,任何客套話都會顯得極其虛偽。
王老晚年談得較多的學術課題,是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反思、對世界各民族文化中的抒情性特點的研究、對以京劇為代表的本民族優秀文化傳統的特征及底蘊的探討等。對于這些課題,他既分別作出了精深透徹的闡述,又無時無處不將它們作為一個緊密聯系的文化整體。
在《清園談戲錄》的序言中,王老說他“對京劇并無什么研究,只是個愛好者”;接著又說,他寫一些談戲文章的目的,“不僅僅是出于愛好,而且還兼有去探討我國文化傳統資源中至今仍在吸引我們,令我們感到喜愛的那些東西”。由對京劇藝術的審美愛好,上升為對民族傳統文化的保護、傳承、革新、發展,乃至對中國整個歷史、文化的辨析和反思,對這位大思想家來說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于是,以歷史、哲學的眼光審視京劇藝術,從而得出對中華文化歷史、現狀和未來的理性思考,便成為《清園談戲錄》的思想精髓,這也是王老“為學不作媚時語”的思想脊梁的又一次展露。王老曾說,他的一些談戲文章“看上去是談京劇,實際上說的是整個文化問題”,此語可資為證。書中,既有對京劇藝術的欣賞和喜愛,又有對其陷于困境的擔憂和焦慮,更有對文化專制主義及其制度的抨擊,以及對以信念代替思想的文化人的批判。看似輕松的藝術,看似閑淡的語句,其背后是強大的思想力量。
曾多次拜訪這位文化大師,多次聆聽他的博學宏論,每次,我的心靈都有一種豁然而開的愉悅、洗禮之后的歡欣。我知道,我是眾多受教、受惠于王老的年輕人之一——真正的海洋,從不藐視涓細的溪流;真正的高山,從不鄙薄渺小的頑石。寬容豁達,傾心相與,是一位文化大師的胸襟和氣度。
大師已去,精神永存。
我將繼續以文字的方式再次受教、受惠于王元化先生,并以這篇短小淺薄的文字,向王元化先生致以最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