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劉先生去世時,我曾想寫一點紀念文字,一是因為與他僅有一次交往,自有比我更熟悉者,二是因為單位里工作正忙,還無暇翻檢交往資料,所以,一直沒有動筆。去年年尾,公劉女兒劉粹來電詢問詩人冰夫的聯(lián)系方式,并說及編輯《公劉紀念文集》事宜;今年五月初,她從贛回皖過滬,約滬上詩人宮璽、姜金城、徐如麒等人在紹興路上一聚,這促使我再次憶起與公劉先生在海洋詩會上度過的那些印象深刻的日子。
那是1985年10月份秋高氣爽的日子,我們上海電臺與中央、浙江、福建、廣東等電臺以及華夏詩報聯(lián)合舉辦海洋詩會,邀請全國詩人公劉、柯巖、韓笑、岑桑、柯原、冰夫、李鋼、紀宇、陳松葉等,從杭州出發(fā),經(jīng)寧波、北侖港、普陀、上海、福州、泉州、廈門、廣州、虎門、深圳、珠海等地,而后返回廣州,進行為時一個月的訪問。就是在這次詩會上,我認識了詩人公劉。
當然知道公劉這個名字要早得多,那是讀他寫上海和西北的詩歌。凡生活在上海的人,就覺得他的《上海之夜》(1956年)寫得最生動,最形象,也最佩服。“上海關。鐘樓。時針和分針/像一把巨剪,/一圈,又一圈,/鉸碎了白天。/ 夜色從二十四層高樓上掛下來,/如同一幅垂簾;/上海立刻打開她的百寶箱,/到處珠光閃閃。/燈的峽谷,燈的河流,燈的山,/六百萬人民寫下壯麗的詩篇:/縱橫的街道是詩行,/燈是標點。”至今還沒有其他詩人能寫過他的。
他要來參加詩會,大家都很高興。但聽說他剛生過一場大病,腦血栓,與死神擦肩而過,一只眼睛已近乎失明。忘了第一次是怎么見到他的。只記得,他個子不高,戴副眼鏡,高而光的額頭,平時言語不多,嚴肅的臉上偶爾露出甜甜的笑容。與我們年輕人相比,公劉年長,我們穿襯衫,他有時得多穿一件羊毛背心,而且是帶花紋的。在那時,這件背心看起來很有點新潮。所以,接觸時間長了,被戲稱為“愛情詩人”的董培倫就很隨便地跟他開起玩笑來,在車子上說他是“老花貓。”一邊笑道,一邊很是得意。公劉也不生氣,笑笑。詩人柯巖聽了董培倫的玩笑,接著說:“不對,不是老花貓,是花老貓!”一字顛倒,更為俏皮,大家又是一陣哄笑。他也不生氣,還是笑笑。可見在這種無關大節(jié)的小事上,他不予計較,很是大度,表現(xiàn)出不一般的修養(yǎng)來,而且也給旅途上增添了融洽歡樂的氣氛。
他每到一處,總是勤于思索,謙以待人。各地地主邀請題字,我們總把他推在最前面,他也不推辭,用他那一手工工整整的顏體,寫出隨機而變、大氣不凡的題詞來。在海軍37591部隊,他寫道:“呼吸海洋方為海的歌者, 戰(zhàn)勝海洋便是海的主人。”在廣州白天鵝賓館,他題道:“白天鵝從來就意味著善良、幸福、純真、愛情和平安,五者不可缺一,愿您兼?zhèn)洹!钡巧蠌V東電視臺鐵塔觀云天之后,他題道:“仙樂飄緲,天香繚繞,期與外星人,永結同心好。”參觀虎門鴉片戰(zhàn)爭紀念館時,他寫道:“不能為虎門猛虎,亦當作沙角節(jié)馬。”沙角節(jié)馬是指1841年1月7日陳蓮升父子在沙角抗英犧牲,他們的坐騎,不肯接受英軍的牽養(yǎng),“賊飼馬吐,飼騎馬拒”,最終衰竭而死。后人贊曰:“節(jié)馬”。從這些即興題詞,不僅可以看到公劉的機敏和才氣,更可以看到他深沉的愛國、愛人的情懷。
在泉州參觀唐開元二十六年(公元739年)修建的開元寺,他慢慢地走,細細地看,極為認真。從進山門起,無論是24尊體態(tài)豐腴、紋飾華麗的天女,還是開過白蓮花的千年老桑樹(即桑蓬古跡);無論是巧奪天工堪稱石塔之王的石塔,還是具有宋、元、明各時期海棠花式柱、圓柱、方柱的大雄寶殿,他都一一細心觀看聽講,各各領悟其中大義。大概是走到大雄寶殿后廊檐間那對16角形輝綠巖石柱時,他看見有人上前去撫摸石柱,便對工作人員說:這樣珍貴的古跡,應該要加上護欄,不能讓游客隨意撫摸。要知道,這石柱上雕刻著古代印度和錫蘭流傳的古印度教大神克里希那的故事和花卉圖案24幅,那是極為珍貴的寶物呀!它是宋元時期泉州海外交通繁榮發(fā)達、中外文化友好交流不可多得的歷史見證。這么一句看似普通的話語,卻充分透露了詩人珍惜祖國文物的遠大眼光和深沉愛心。
有一天,去廈門千年南普陀之后,正準備返回的時候,編輯XX不聽當?shù)刂魇抡邉窀妫俅蜗萝囘M南普陀去買東西,結果主事的同志命令開車,把他扔在了南普陀。第二天,公劉先生單獨陪這編輯去廈門大學,以示慰藉。這無聲的舉動,實際是對當?shù)赝疚竦难a救,或者說是糾偏吧。在旁人看來,是很有一點人情味的。后來,來到深圳廣州軍區(qū)招待所,大家在大廳里等候總服務臺的安排。也是這位編輯XX,將整個身子橫躺在大廳長長的沙發(fā)上,還把腳隨意地擱在沙發(fā)的手柄之上。說時遲,那時快,公劉先生突然厲聲叫道:“不要躺在沙發(fā)上!” 一路上,我沒有聽到,也沒有見過公劉先生這樣嚴厲地對哪一個人說過這么嚴肅的話,講過這樣帶有命令口氣的話。大家感受到的只是他的祥和,少言,謙讓。我體會到,在公共的場合,每一個人都要注意儀表儀態(tài),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不能散散漫漫,沒有一點公共意識。更何況是一位詩人!這關乎一個人的修養(yǎng),關乎一個人應該遵守公共道德的形象問題。
后來,在廣東西樵山進行創(chuàng)作時,公劉先生指名要跟我住一間房間,以便他能潛心寫作。他覺得,我言語不多,比較安靜,善解人意。我感到榮幸,能給公劉先生這樣印象。在珠海新華書店里,我購得公劉的新著《酒的懷念》,請他給我題詞。他拿起鋼筆,寫下了這么一段極為精彩的“訣竅”來:
藝術的“訣竅”,似乎在于精干(簡練)、精粹(純正)、精深(寓思想于形象),在精同志,以為然否?
公劉 1985.11.22
南海西樵山
詩會后,公劉創(chuàng)作了有如交響樂一般大氣勢大手筆的《海洋組詩》,六個樂章:錢塘江、舟山島、黃浦灘、古商港、相思海、中華魂。顯然,組詩獨具匠心,高人一籌,別有遙情。他為什么能寫出如此不凡的作品來,讀一讀他寫的藝術“訣竅”,便能知曉一二了。
公劉先生離開我們多年了,但他那方正的言行,他那“三精”的作品,卻永遠激勵我們生活并思索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