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持人語:
最早讀琳子的詩歌,是在2003年吧,那時候的印象,已經隨著時間的消逝而淡漠了。后來是2003、2004年,突然發現她躥了一大塊。也就是那時吧,我發現她懂得了節奏的重要性,敘述越來越跌宕起伏。而她女性獨特的敏感也隨之暴露無遺:性別的、身體的、無助的,有時甚至是被遺棄的。以上兩者的結合,使得她的詩歌有時看起來非常兇狠。但那時她缺乏必要的穩定性,總是不經意間流露出不必要的急迫感,莫名其妙的小情緒時時不合時宜地蹦出來。再讀她的詩歌,就是現在。不能說她完全成熟了,但是的確可以說她更加坦誠。平穩的敘述代替了急躁,更深處的隱藏被暴露,她又有了深層次的蛻變。
我越來越喜歡琳子的詩歌。
——曹五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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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五木:從2005年你一系列的詩歌來看,你的詩歌越來越直接、越來越銳利,可以說里邊有某種血淋淋的真實。很想知道這種真實來自何處。
琳子:如果真有那種“血淋淋的真實”,我想,那也是回憶帶給我的。壓抑的、痛苦的、黑色的、孤獨的回憶。它們不斷在我腦海中浮現,只有我最終把它們寫出來,它們也才變得安靜。好像詩歌稀釋了它們。
曹五木:到底是什么樣的回憶,帶給你這么長久的壓抑?
琳子:我從小就很孤僻,也很倔強。
我是家里的第四個女孩子。我出生的時候,我父親、爺爺都期待我是男孩子。因此,我的出生對自己而言,好像是一種罪過;因此,我的童年不得不過得非常謹慎;因此,我生長了很多的小心眼。對很多事物我都敏感,還反叛。這么說吧,我的生活毫無疑問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我必須說到兩個人:一個是老銀大娘,一個是換英。老銀大娘是我家隔壁一個很干凈、很安靜的老婆婆,她給了我十余年的女性關懷。小時候我是不和同齡孩子在一起玩耍的,但我總是找她一起曬太陽,一起去剜草。她不是沒有孩子。她生過四個孩子,都被她婆婆偷偷賣掉了。她家種了一棵棗樹,我喜歡爬那棵棗樹。換英是我的小伙伴,因為我寫字寫得非常好,她很崇拜我,喜歡陪我看書、寫字。我們倆經常一塊去青麥田玩耍,去的時候帶著一本大書。我上高中三年級的時候,她嫁給一個農民。后來生了一個女孩子,因為難產,心臟病發,死掉了。老銀大娘無疑是更早地死掉了。
她們給了我小時候不多的安慰,因此,我經常無助地想念她們。她們倆的死亡給了我更加深刻、黑暗的孤獨。這兩個人,讓我總是堵塞多于懷念。
曹五木:黑色的記憶。黑色的記憶帶給你切膚的疼痛。但這并不能完全解釋你詩歌中的直接的力量。
琳子:但正是這些迫使我逐漸有了正視它們的力量。我不得不接受這一切,去忍受。直到不能忍受,才去抗爭。
順便再提三件事情。
第一,我的左手。我是左撇子。應該說是娘胎里帶來的左手。我使用剪刀是左手,練習寫字是左手,我自己沒有感覺和別人有什么不同。在一個灰暗的教室里很多同學趴在桌子上用力地寫字,我寫得很專心。但很快就被嚴厲的女教師發現——她擅長突然爆發——在我身后大叫一聲:張愛普!(我小時候的名字叫張愛普。)我嚇壞了,頓時心驚肉跳,臉色蒼白,半天都沒有從驚懼中恢復過來。很快地我就不敢用左手寫字了。我用右手開始很不習慣,但經過半年的糾正,我不但改成了右手,而且右手的字也寫得很棒,以至于語文老師經常把我的寫字本擎起來給同學們做榜樣。應該說我從小就是一個記吃記打的人。
第二,關于一個男孩子。村里來一個城里的男孩子,帶來一箱子小人書。他很下流,凡是看他書的女孩子,都必須和他睡一睡。他稍大,有10來歲,我那時剛剛上小學。他把這些女孩子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帶到村邊的草地上,讓她們排隊,挨個兒睡上一睡。等到我的時候,我斷然拒絕了他,因為我覺得這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他自然就沒有給我書看。
第三,新衣服。媽媽給我分了一頭小羊,我每天給它剜草,我的小左手比誰都快,我還曬了很多干草。我的小羊長得很好。春天到了,鉸羊毛了,媽媽說給你買件新衣服吧,我說:“不要新衣服,要書。”結果,書沒買,新衣服也沒了。
左手永遠是我最敏捷的部位。
我說的那個男孩子不到三十就死掉了,他進過監獄。
新衣服我不喜歡,花啊粉啊我也不喜歡。
我屈服過,拒絕過,但總是不停失去。
曹五木:就是說,你敢于直面它們了,敢于將它們講述出來。當它們以另外的方式出現在你的詩歌中,你的詩歌因此顯得直接。
琳子:也許吧。但還不僅如此,我試著去抗正。
上初中后我很堅決地拒絕看電影。那時在農村等一場電影就像過大年一樣,但我硬是和自己過不去。放電影的聲音很響,村外都能聽到,全村的人都去看電影了。我把自己關在家里,把院子的燈泡拉得賊亮,然后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事實上一晚電影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我硬是把自己關在家里不為電影所動。我就是要證明給自己看,我能夠忍受、我就是要和別人不一樣。
上初中時數學一直不及格,這讓我十分懊喪。為了把數學成績趕上去,我找到大姐一本考大學的復習資料,拼了小命使勁練習初中部分的幾何題,一不會就去問老師。數學老師姓喬,光腦門,會樂譜,他非常樂意幫助我解答難題,一度把我當成他最器重的學生。我曾經好幾次把他問到縣教研室去請教。后來在一次全鄉數學競賽中,我竟然奪下了頭籌。那時我是這個樣子:穿破方格格棉布衣服,紫紅的小臉膛,溜著墻根飛快走路,早上第一個到學校,晚上在玻璃燈罩下很認真地趴著寫作業。
曹五木:在這種抗爭中,你也得到了自己的樂趣。
琳 子:是的。但是生活對我的傷害并沒有就此結束。
還有三件事情必須提一提。
第一件。上高一的時候,因為窮,在寢室被懷疑是小偷。而且,沒有人相信我的清白。那時我還小,也就是十五歲。我吃兩分錢一斤的咸蘿卜,只為了節省下一點錢好買書。現在,我的書柜里還保存著那時候買的凡爾納的三本《神秘島》。當時我還訂了《兒童文學》、《少年文藝》。我被懷疑是小偷以后,也不辯解,故意孤立自己。從那時開始,我不怎么和同學說話。我在路燈下背書,對著墻角默默背單詞。早操后會疲倦,趴在桌子上瞌睡一會。我不和任何人結伴。
第二件。有一個老校工是個單身,50多歲,我姐姐把我托給他照看。他的房間左邊有一個空房間,沒有人住,為了安靜地學習,我就搬到那里住。有一天半夜,我忽然醒來,先是聽到他開門的聲音,接著,就聽到他推我這間小門的聲音。我嚇壞了。但他只推了兩推,然后就罷手回自己屋了。我沒有把這事情告訴任何人,但我一直都很驚恐。
第三件。大一時候,因為一次請假回家,輔導員準了,年級主任沒準,我竟然被確定為曠課三天。為了避免書面處分,我不得不在全年級同學面前做一次公開檢討。84級中文科120多名同學專門集合在一間大教室,看我到臺上做檢討。我提前害怕了三天,沒有一點辦法。我就想,自己畢業后早晚是做教師,也需要撕破臉皮上臺的,躲不過去的,先當熱身吧。于是,壯起膽子,嬉皮笑臉地上臺把自己痛斥了一番。年級主任很不滿意,皺著眉,在一邊嚴厲地提醒我照著寫好的檢查念。我沒搭理他。
這三件事情都不好玩。當小偷,我哭,現在提起來還要脆弱地哭上一哭。一個單身的老校工在半夜推我的房門,顯然有不軌的想法。雖然他沒有繼續,但從此后,我對一些老年男性還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寒冷和疏遠。上臺做檢查的事情讓我提前三天吃不下飯,睡不好覺,不得不強迫自己接受羞恥和恐懼。這三件事情給我造成壓抑,帶來傷害。雖然我自己承受下來了,但事實上我還是被狠狠地傷害了。這種傷害使我更像一條夾著尾巴做人的狗。我忽然發現,我竟然是極端不開心的,是迫切需要改變的。但并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改變。
曹五木:發現你說話喜歡舉例子,而且都是一二三、一二三的,呵呵。不過你有時候過于敏感了。在人的一生中,總會碰到各種各樣的挫折,包括傷害。但可能你的感受更深。
琳子:是的,就像一開始我說的,我倔強、敏感、孤僻,還有點小心眼。
曹五木:文學呢?你什么開始接觸文學?
琳子:哈,很早的時候,我在村里引起第一次轟動是在小學五年級。因為看《向陽花》多了,受到啟發寫了一篇小說。語文老師是一個高中畢業的女孩子,她把我的小說在全班念了一遍。所以,很多人都知道我會寫小說。但回到家后母親卻不喜歡我寫小說,說我和別的孩子不一樣,這讓我很警惕,很在意。
曹五木:《向陽花》是什么?小說?哦,沒有看過。后來呢?
琳子:上高中的時候一度想把作文寫好,可沒成功。我的高中是滑縣一中,這里沒有人知道我寫過小說。而高中的作文主要是論說文,需要引經據點,這個我作不來。
上了大學,第一篇作文就被老師評講,很快被器重,作品被推薦、發表。當時我還自費參加了魯迅文學院的高級班函授培訓。不過那時我只喜歡散文,對詩歌排斥。當時也有人到學校來講詩歌,學校還成立了斯達詩社。但我不讀他們。
不過當時我所在的城市有一個寫詩的叫范源,那時我經常接受他的安排去給他的雜志寫報告文學。范源是個優秀的詩人,一臉胡子,愛抽煙,經常把自己新寫的詩當場大聲地讀給我們,然后得意地大笑,讓我們非常快樂。
如果說我寫詩后經常回想起來的詩人,應該就是他了。他熱情、執著,又暴躁、易激動。那時還不知道一個人的生命竟然是如此短暫。
曹五木:怎么說?
琳子:1989年的時候,他上樹摘柿子,掉下來死了。
曹五木:生命如此脆弱。
琳子:是啊。我文學的啟蒙也到此為止了。
曹五木:沒有繼續下去?
琳子:沒有。生活的鋪墊多么漫長。我在2002年6月前完成了以下事情:第一,結婚生子,并放棄寫作10來年。第二,依舊沒有買過一件上好的衣服,因為我始終不注重穿著。第三,帶領兒子打通了《仙劍奇俠》、《風云》、《劍俠情緣》、《古墓麗影》等好幾大盤經典游戲,我喜好鉆研的性格在游戲里得到淋漓的發揮。
曹五木:什么機緣促使你重新回到文學?
琳子:也是網絡。2002年6月上網和人聊天,對對子,無意當中被人帶到一個文學網站,于是寫下第一首詩歌。
寫下第一首詩歌后自己認為很爽、很純、很唯美。自己把自己感動了。那時還是先寫在紙上,吭吭哧哧地趴在枕頭上寫半天,讀來讀去。還抄寫,給市報投稿。
曹五木:然后一直在網絡上寫下去?
琳子:是的。在這里我必須特別熱情洋溢地提到幾個人——
曹五木:又開始列舉了,呵呵。
琳子:哈哈,我就是喜歡列舉。
一個是黃泉。他是《我看看》文學網站的詩歌編輯,是我詩歌最早的閱讀者和鑒定者。他年齡很小,當時上湖南師范大學的大三。他在《我看看》多次給我精華帖子,后來把我推薦到詩歌版塊當編輯,這中間大概是半年的時間。他給了我很大的鼓勵。還有兩個是左后衛和陳魚。那是我大量地看不懂詩歌,還不服氣。左后衛的點撥帶有拒絕的意思,我經常擔心自己寫得不好,這反而讓我寫詩的時候多少有了些忌諱。陳魚對我的愛護和幫助一直是微妙且有彈性的。第四個人是河北現場論壇的東籬,他善于鼓勵性的引導。第五個人是平行詩歌論壇的韓少君,他的《麻燕考》把我的閱讀帶到另外一個天地。
曹五木:就是說,你不是因為喜歡某個人的詩歌進而喜歡某個人,而是因為他們給了你具體的幫助,使你越來越接近詩歌,或者說堅定了你繼續寫詩的信心。
琳子:的確如此。我喜歡誰的詩呢我不知道。我可能暫時喜歡過誰的詩,或者臨時喜歡過誰的詩,可我記不住那些句子。我只是在我寫詩以后才讀過一些詩。因此我對寫詩的人沒有高見、偏見和成見。我在寫的同時保持著對某些詩或者理論進行閱讀的習慣。但閱讀不是我迫切解決的,我只是在休閑的時候才閱讀,因此我的閱讀需要輕松、短暫。我把閱讀當成消遣而不當成學習。
曹五木:那么你心目中的詩歌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呢?
琳子:我發現其實我并不知道什么是詩。什么是詩呢,詩應該怎么去寫呢,我都說不清楚。我開始寫詩只是為了吸引一些朋友的注意,但寫著寫著忽然覺得文字很美好,文字間有很多空隙,有很多好東西能讓人鉆進去。從中我體會到一種力量,這種力量既孤獨又公開,既喑啞又鮮明。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于是就很迷惑,并渴望再次體驗。我認為詩歌在我身上純屬個人愛好,沒有人強迫我寫,也沒有誰能真正地從正面吸引我去寫。我不寫的時候有一種驚慌、急躁、隔膜的感覺,有一種自己把自己拋棄的感覺,好像這一段時間自己離自己很遠。
曹五木:不由自主地陷進去了,不能自拔,不知道如何是好。很多初學者都有這個感覺,覺得詩歌這個東西特別煎熬人,非把你牢牢吸住不可。一開始我也是那樣,總有個適應的過程,然后慢慢尋找詩歌的方向,慢慢找到自己的道路。
琳子:是這樣啊,我從2002年6月開始寫詩,寫過幾首之后給自己確定方向:唯0美、回避、退讓。但后來寫著寫著就放棄了這種約束。一方面自己的閱歷非常簡單,視野很狹窄,看到的無非就是身邊幾個親人和從前的鄉村、田野,而且自己離開農村多年,很多事情都不是原來的樣子。另一方面,像前邊說的,自己是個帶有嚴重偏見的小女性,我的女性心理非常明顯,我甚至排斥自己的父親。所以,我的詩到現在都是一點一點逐步向外擴展的。有時候是自覺寫作,有時候是不自覺寫作。
我覺得城市生活不能帶給我詩,我必定要回到我的故事里去,但農村生活更多的是沉寂、荒涼、黑暗、迷信等等。我更多地喜歡用自己的心情去沉淀它們、放逐它們。
曹五木:因此,你的詩歌里大量出現了你少年鄉村生活中的場景。
琳子:對。今年國慶節我在這樣的目的下回到了農村。說起來很難過,我的外祖母過三周年。我在9月29日寫了比較長的一首《國慶節,親近死亡在解放戰爭中失蹤在回家途中的外祖父兼懷念外祖母》,應該說這是我的一次詩歌冒險。因為我這是第一次把一個男人從正面寫成了詩。我說第一次是因為我內心一直在指責、反叛男性。我想,要改變自己的題材就要改變自己的態度。為什么不敢寫一寫祖父呢,但這次寫我很沉住氣,這首詩把我自己寫哭了,現在讀還要流淚。并非我這詩寫的多么好,而是因為我的外祖父是一個死在半路沒有尸骨的農民,我的外祖母為他守寡一輩子,她死后族人給她做了一個小面人陪葬。我覺得非常委屈,簡直是一種恥辱,可我沒有辦法更改,這是寄托嗎,是轉化嗎,是蘇醒嗎。我外祖母她那么弱小,那么膽怯,那么孤獨。所以,我必須把外祖父放在大平原去觀察,去哀疼,把他的死插進土地,并同歸于一個普通的農民,這首詩寫出來傷害了我。
事實上,有時候即便是詩歌,也會給我帶來傷害。我已經有過好幾次這樣的經驗了,寫著寫著就把自己寫的不可收拾。第一次是寫《夜間行走》組詩,寫到自己小時候掉牙,溜著墻根走路,不禁流出眼淚。第二次是寫《紙扎》,那是在悼念或者幻想一種紅男綠女的愛情,是死亡掉的一部分。第三次是寫《喜喪》,祭奠八十八歲的外祖母。最后這次是在辦公室,寫哭了非常害怕有人突然來找,給人發現還不定以為我怎么了呢,誰還會相信這么老的一個人寫幾句詩就能把自己寫哭泣。可我能。我有不少次都是擦著眼淚完成一首詩的。但話又說回來了,真正的現場并不能讓我哭泣,讓我哭泣的是詩中的空隙,是文字在詩中的生長讓我哭泣。我想,詩應該來源與真實,但詩未必忠實于真實,實際的操作是我們往往把詩寫進想象和交叉,創造一些虛幻存在。所以,詩歌很多時候并不能完全遵守真實,但它最好要穿透真實。
曹五木:這里我們就又說到了一開始的話題:血淋淋的真實。但是這個真實其實也已經被描畫過了,超越了真實的場景,直接進入了自己黑暗的內心。把那些傷害自己的東西毫無保留地拋出來,就像是對自己的一次治療。
但你是什么時候這樣的寫作才是自己所要求的寫作的?
琳子:2005年以后,那是我進步比較大的一年,也是我把詩不當詩的一年。進步大是因為我偶爾寫出一些好句子,比如:
我是你的,是你嘴唇上的一粒光
你用我染紅了整個水域,染紅了那些低處的魚
我緊緊拽著你的牙齒,往你的骨頭里
拼命發芽。我是你的
是你拳頭內的一條指紋,我長成你的樣子
在彎曲的地方,切出傷口
放那些無家可歸的支流,在春天取暖
我是你的,是你腳板上一片
灰白的指甲,我在生病的藥水里
和一群生病的魚,把止血的草藥種在淺水地方
我是你的,是你睡眠中的一陣戰栗
是落你額頭上的一滴雨水,是你曬在夏天的一片干雪花
是你身后飛起的,一只發黃的小鳥
這首詩讓我很興奮,因為我發現很多陳舊的事物可以賦予它新的詞語和語法,這讓人很緊張,也很驚訝。這種發現顯然是沒有止境的,存在著更多的挑戰。說把詩不當詩是因為自己的寫過于泛濫,把寫當成了一瓢涼水,一有時間就寫,沒時間找時間也要寫,直到把自己寫到乏味,無聊。應該說這一階段是靈氣寫作,自己對這種能力還到處沾沾自喜。這一階段是沒有負擔地寫,是不負責地寫,是故做聲勢地寫。事實上到現在我還保留著這種慣性。
但我發現單純這樣去尋找刺激是遠遠不夠的。2007年以來,我覺得我的寫應該是有所選擇,有所放棄,有所約束和集中。比如我想把我個體當成一個感應器放到大平原之內,放到黃河北岸,這種想法應該是個好想法。黃河在中原有雙重的隱喻。作為一個在中原土生土長的女人應該體現它的地域性、地域性中的人性、人性的模糊性,自然和非自然的存在、對抗等等。我相信我始終是反叛的,與眾不同的。當然,這只是我一個人的腦部運動。我認為這樣想一想對自己很有好處。我認為只有詩歌存在著手法的陳舊而不存在題材的陳舊。發現依然是寫詩的關鍵,很多東西都經不住發現。發現出來以后怎樣去遮掩它、暴露它,一要看作者的態度,二要看寫者的技能。所以,這一階段我確定我的寫落在大平原,我要用一定的距離寫一寫糧食、棉花、村莊、結婚、死亡等時間、地點和人物、事件。
國慶節回鄉下,其實也有這個目的。
曹五木:女性有這么一個特征,就是一旦她們決絕起來,絕對超過男性。她們更徹底、更義無反顧。我倒不認為你想寫寫黃河北岸大平原的這個想法有什么特別之處。但是我覺得最少你在表達的手段上,做到了某種程度,而這種程度恰巧和你個人的氣質相吻合。這就非常不錯了。
琳子:這方面我很少去考慮,也許在以后的寫作中,我會逐漸解決這些問題。
曹五木:寫作之外,你喜歡干什么?
琳子:我喜歡照相。我不說攝影而說照相。我發現其實照相并不需要多好的技巧,或者說我天生的就有一種良好的技巧。我一直迷戀一種事物——那些即將消失的事物。它們是我的敏感區域。上次我回到農村,一邊和穿麻衣的孝子們給外婆游街,一邊端著相機找素材。我找到了當年的老井、一些眼看著要倒塌的墻體、損壞的農具、廢棄的磨盤、以及外祖母生前的院子。我覺得照相不需要技巧,我只是反復照它們的正面、側面。甚至我現在開始懷疑閃光燈并不是什么好東西。在農村,還拍到了我出生的小屋,小時候我經常迷糊著眼和母親乘涼的石幾。我還拍了唱戲的在化裝,他們都是我的熟人。他們化裝后就要上到戲臺上去唱,走場,出現情節等等。這讓我喜歡得不行,經過多次要求,我也開了臉,穿上裝束到上邊當一個兵轉上兩圈。但下來后我就開始為我父親的戲難過。事實上我父親一直是唱戲的頭頭,他主持了很長時間我們村子的戲。他們在農閑去別的村子唱戲,住麥秸地鋪,吃大碗的面條和饅頭。然后每場戲有500元的收入。我們家現在都搬到縣城里去了,父親就把兩所院子騰出來給他們唱戲用,每天晚上他們就在我出生的小屋排練。
真好,我這次回鄉下用相機把他們帶走了。
我還趁機照下來一些流鼻涕的小孩子,他們規規矩矩地坐在戲臺下的樣子多么可愛。實際上他們是不喜歡聽戲的,因為聽戲也很寂寞。
我喜歡打太極拳。
曹五木:我記得你說過你是教太極拳的老師。
琳子:呵呵,我是教導主任,不教學生。
我還喜歡一個人到大街去買衣服。一個人很自由,不用參考別人的意見,看中了就買,買了就回家。
我喜歡做家務。我會把夏天油膩的電風扇拆開,用肥皂水擦洗干凈收起來等到第二年使用。我喜歡熬金黃的小米粥,喜歡一邊做飯一邊擦洗廚房,做好了也把盆盆碗碗擦洗了一邊。我做的手工面條非常棒。從12歲我就會搟面條,當時個子矮小就墊兩塊磚,現在一搟杖能搟三個人的大碗撈面。假如不寫詩,我的生活會很溫暖,很有糧食味兒。
曹五木:但是你寫詩了,生活開始變得不一樣。
琳子:是啊,我寫了詩就不一樣了。
寫了詩經常神思恍惚,有時候做活心不在焉,有時候很激動,做家務也急急忙忙地像去救火。有時候正燒菜忽然需要跑開找紙筆記一個句子,就連兒子也經常開玩笑說老媽寫詩寫糊涂了。
我常常有些奇怪的疑問。比如寫詩會不會掉頭發,會不會使更多的頭發變白;寫詩的人是不是都很焦慮,是不是都需要智慧而很多時候缺乏智慧。
但我依然寫詩。我寫詩是因為自己內心的沖動,是因為寫詩使我快樂。我還認為現在詩只能叫詩而不能叫詩歌。“詩”和“詩歌”是不一樣的。我很嫌棄“詩歌”這個詞語,我樂意統稱它們是“詩”而不是“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