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通道
盛夏的西瓜聞起來
有臘月積雪的味道
這讓我相信——嗅覺
有著特別通道
它能讓我走在繁華的大街上
突然聞到絲綢古道旁
沙棗花的芳香
睡在臥室的地板上
有時會聽到對面樓房夫妻的私語
這讓我相信——聽覺
有著特別通道
它能讓我在起重機的轟鳴中
突然聽到印第安人的唿哨聲
我看著眼前這個世界
反復看了許久許久
我想看出這世界應該的樣子
可它還是現在這副樣子
這不禁讓我懷疑——視覺
的特別通道已經關閉
連想象也不會再有奇跡
無論是視者還是視像
都在迅速地衰老下去
購物狂
一切都被淹沒了
被連天接地的物流
一切都被抽干了
自我和性靈變成了空洞
消費是與這個世界聯系的惟一方式
購物是證明自己存在的惟一方式
當你漫步在超市
千百種牙膏,千百條毛巾
挑釁地看著你
大聲地說:看看你選誰
而你總會成為其中一種的獵物
當你走出“湯耗子”
驅車前往“小品貓”
然后背著無數物品
從這個巨大的洞穴回到自己狹小的洞穴
如同一個疲憊的山頂洞人
當你走進精品店
拜見那些冰冷的品牌
像拜見一位冷漠的帝王
你疑慮著是否該把它們請回家
從此過上幸福的奴隸生活
資本在毛孔里笑了
而笛卡爾在天堂里哭了
因為有人在他畫像邊
用蘭蔻的紅唇膏寫下:
我購物,故我在
(注:湯耗子是聯排別墅的譯音,小品貓是特大型購物城的譯音)
書的變遷
博爾赫斯說
天堂就是圖書館的樣子
但如果他現在
重返人間,會發現
天堂口全變了
不再有書香縈繞
變成了軟驅,變成了光驅
變成了USB1.0,變成了USB2.0
孔圣人說
搬家就是書籍的位移
但如果他現在
重返人間,會發現
搬家活變輕了
不需要汗牛充棟
只需要帶上幾張光盤、U盤和移動硬盤
就像把Ipod輕巧地塞進牛仔褲的小兜
于是,只有在
馬上、枕上和廁上
才給書兒保留了尊貴的席位
而你,一邊在這三上讀書,
一邊耳畔傳來
兩位老夫子的喃喃自語:
最卑下者最高貴
講壇之死
從電視上蹦出的錦繡話語
為古人披上了一層新衣
那款式可真時尚
像專賣店里的牌子貨
完全合說者的意
從電視上流出的滔滔話語
足以將歷史淹沒
那歷史可真聽話
像任由打扮的小姑娘
完全稱說者的心
就這樣,從曹操到關羽
從漢武帝到康熙
全都死了兩次
一次死在廟堂或戰場
一次被說死
死在喧囂的講壇
牽連
驚擾我睡夢的喧囂也驚擾著白鷺
刺激我瞳孔的噪光也刺激著家燕
沾染我手臂的油污也沾染著企鵝的翅膀
如果它們都沒有怨言
我想我也能夠忍受
污染我肺臟的廢氣也沾染著藍天
毒害我晚餐的化肥也毒害著土壤
威脅我身軀的高溫也威脅著冰山的懷抱
它們將在沉默中爆發
而我將在沉默中消亡
死的尊嚴
很多年前
日本人老了,就由
子孫背到山上去
放置在那里
像放下一塊凜然不可侵犯的石頭
更多年前
非洲人老了,就自己駕駛著
一葉小舟駛向大海
永遠不再回來
像一朵消失在海平面的驕傲的云
自古以來,
大象老了,就會
讓后輩挖好深坑
把自己深深地活埋
此時它的眼眶沒有眼淚
而是慈愛地注視埋葬它的后輩
像看著自己的未來
這是一個白發社會
而我正在緩慢地成為其中一員
我將學會如何給花草施肥
我將學會如何打發無聊的時間
我將學會目不轉睛地盯著閃爍的電視
我將學會精心算計每一枚小錢
更重要的是
學會在活得廉價的時代
如何有尊嚴地死
樹的眼睛
住在一樓的人
可以平視樹的根部
住在二樓的人
可以平視樹的莖干
住在三樓的人
可以平視樹的枝葉
住在三樓以上的人
可以平視漂浮在樹葉之上的
樹的精靈
無論你從什么高度看去
樹都有一雙眼睛與你對視
每一塊疤結,都是樹的眼睛
每受到人類的一次傷害
樹就多長出一雙眼睛
直愣愣地看著你,
把你看得低到了塵埃里
把你看得低到了土壤里
然后你開始緩緩地發芽
開始慢慢地生長
然后你明白了樹所經歷的艱辛
明白了人所應該擁有的謙卑
牛皮
我把它們背在身上
我把它們穿在腳上
我用它們來裝自己
為數不多的財富
它們被染成黑、棕、紅
等各種色彩,已經看不出
原來的膚色
但那紋路依然清晰,毛孔依然明顯
那曾是它們用來呼吸的地方
曾是它們情侶耳鬢廝磨的地方
曾是它們母子親情相觸的地方
我攜帶著牛的尸體
靜靜地走過鬧市
柏油路在我腳下變得柔軟
變得濕潤
甚至我的手上也沾染了泥土的芳香
是什么讓我與大地如此親近
是因為我和大地之子的肌膚連在一起
詩人與我
顧城和海子之間
隔著一把斧頭
海子和食指之間
隔著一條鐵軌
食指和我之間
隔著一道院墻
墻內是面向秋野
墻外是春暖花開
我和字詞之間
隔著一層薄紙
而我和詩歌
卻隔著萬重山水
我沒有問上帝要
斧頭、鐵軌或瘋人院院墻
所以他也沒有給我
我想要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