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觀
我坐在家里,視野遼闊
長蟲般的大海默默無語
翻滾在對面的屋頂
燈光如魚,繁星如浪
祖先組織莊嚴的儀仗隊
鳧水而來,面目閃爍
塵緣
——答友
我心比佛空
情比霧濃
在真假之間
無所適從
來去百年
我深知不止于此
居江湖之遠
懷遠道之憂
我還不夠開闊
還夠不著虛緲高峰
我還有時間
還可以行走從容
春而又春
冬而復冬
等唇齒凋敗
再赴深山獨窮
家庭主男
想起來不可思議,我會做菜
把活蹦亂跳的魚
熬成一鍋白白的湯
把肢解的豬
燉成香噴噴的豆豉排骨
這曾是我兒時的渴望
也是我惟一以為
不可能也不需要實現的夢
我要做更大的事情
砍倒一棵擎天老樹
播下一粒詭異的種子
讓整個森林為之震蕩
或者,做一名耀武揚威的丈夫
一個光芒四射的家長
旁人無法企及的事物
我都可以抵達,蔭蔽子孫
等到春去冬來,容顏凋敗
駟馬高車回山莊
而舊日已遠,舊夢蜂散
我面對的只是三口之家
三張嘴,三條命
兩個房間,一間廚房
每天重復王子與公主的故事
直到女兒昏昏欲睡
間或與妻子溫習周公之禮
直到月光敲響玻璃窗
從神的位置俯瞰
一個男孩已經成人
一個男人已經停止生長
如果他在睡夢中露出微笑
那是他年復一年的飛翔夢又一次開演
如果他在翻身時咬牙切齒
那是因為他在夢里對付滿地爬的蟑螂
父親
初夏,我獨自帶她去爬山
她今天真乖,只哭了一次鼻子
只讓我抱了一次,買了兩次飲料
沒有講一句“我不理你”
幾百級石梯,她累得滿頭大汗
而我也早已氣喘吁吁
我的女兒,小姑娘
你的爸爸逐漸理解了“父親”一詞
像我回到老家,我的年輕的父親
46歲的中年男人,和顏悅色
跟我討論家庭瑣事的情形
他曾經期待的兒子,已經成人
而他自己也剛剛明白我日漸明白的世情
我像一個大權在握的接班人
前不著店,后不著村
在迷糊中擔起生命延續的重任
我們都剛剛開始,我和我的父親
而他已快結束,我卻一望無垠
他的父親,我的75歲的爺爺
在烏有世界小心翼翼地看護我們
他至死都在埋怨他的兒子們
他一生都沒有弄清楚
“父親”二字究竟包含了哪些成分
我們
——遙寄兄弟
幾個漂亮的酒嗝過后
我們已飛越高樓大山鄉村湖泊
各自駐扎在自己的領土
若干年前的一句壯膽之言
被白云記載浮游萬年仍悠悠
我們虎落平陽,我們壯志難酬
我們一臉憔悴四顧寰宇心茫然
在各自的領空化作嘶啞的飛鳥
應該有一種雷是我們的聲音
應該有一種傾天大雨
由我們滂沱的眼淚組成
應該有一個國度
充當我們記憶中的天堂
應該有一杯酒用我們疊加的嘴唇盛滿
應該有一出戲
主角都是我們的模樣
父與女
女兒深情地叫道∶爸爸,媽媽……
像一名深諳世故,在感情中摸爬滾打幾十年的
老女人,叫喚自己的兒孫
我說不出此中滋味
看著小姑娘我沒有覺得自己是一名父親
我希望是她的一個朋友,一個
偶爾發發小脾氣使使小性子的情人
這樣的年月,我們多么難得
在情感分泌的汁液中組成一個共同的家庭
享用同樣的時光,在同一張餐桌吃飯
把其他的世界關在一扇玻璃窗外
玩積木,斗牛,嘟著嘴巴互相生氣
這幅畫面像一部悠久的傳奇
當我消耗完一生的光陰,當她
以我的高度站在地球上的某個點
黑暗的記憶中會閃爍一種奇特的光芒
一個太陽掛在我們共有的天空
(對我而言即將消失的天空)
像傳說中一名神采奕奕的神
拿出一本我們的書燦爛地朗讀
姥姥之死
姥姥平靜地躺在那里,已經死了
從廣州趕回老家縣城,再從縣城趕往媽媽的娘家
奔波的時候不帶感情,除了旅途的焦躁
我踏進了姥姥的家門,姥姥還在眼前
她還是這個家暫時的主人
我的眼淚開始往外流,幾分鐘后停止
所有人都注視我,我注視屋外
看著姥姥成為雨滴中的一粒
舅媽說,姥姥死之前有個影子飛逝于外面的小竹林
那是她靈魂出竅的證明,我相信
姥姥早就死了,比現在的死更真實
更接近死亡本身,接近一種神話
在姥姥等待死亡降臨的日子里
有一天,她在我的小學擺攤
賣甘蔗,我的兒時校友都垂涎三尺
我混于其中,得到了一截最沒嚼頭的甘蔗
沒有花錢,但買到了別人所沒有的悲傷
姥姥并不愛我這個外孫,她是個攤販
一個提前喪夫,提前把兒女變成成人的女攤販
她的大女兒偶然成為我的媽媽,兒子被我稱作舅舅
一個活著的老女人偶然有了我這個外孫
在我的印象中,姥姥等同于無
她的死是必然的,她早就被安排進一個死者的隊列
這如同詛咒,如同一個無辜的市民面對劫掠者的黑手
而現實就在眼前,不因為空氣的濃縮而有所更改
不因為我有意無意的淚水和懊悔擊退時間的火舌
舅舅遞給我一支煙,舅媽端給我一杯茶
按照姥姥的思維,媽媽還問了我累不累
我接了煙,放好茶杯,搖了搖頭
所有的這些動作,姥姥都可能看見
那年那月那日,如果有只手給我安裝一雙姥姥的眼
我一定能覺察更多的事物
比如看到光陰的流淌,比如聽到心跳的強弱
我還能發現前來迎接姥姥的人群中
有我和屋內所有人,以及那些沒見過的臉孔
那時候,我會瞬間忘卻所有記憶中的污垢
坦然地坐在一張最靠近姥姥身體的椅子上
抿一口茶,點上舅舅給我的那支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