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張臉（組詩）

透過塵囂，鄉村露出清澈的半張臉。

——題記

一地刨花

在一地刨花中，我寫下

——姑父。兩眼迷茫

他伸出彈墨線的手將我扯了回來。

矮個，結實，眉頭鑲一顆很大的肉痣

總習慣瞇著眼睛看人

像打量他親手制作的一件木器。

江北春晚。蟋蟀在拼命喚醒土地

大哥手捧葫蘆瓢，那井水里有安靜的甜

銜泥的燕子遲遲不來，母親洗刷灶臺和糧甕

一只狗瘦骨嶙峋，從我家的門前一閃而過

牛糞餅燒出濃香的山芋稀飯

斧刃在姑父的拇指肚上閃著寒光

我喜歡他的木工箱，里面冷冷地

臥著刨子、鑿子、鋸子和墨線盒。

多少次我試圖打開他的內心

讓他停下砸向生活的釘錘。

他的笑聲是鋸子，目光是一把折尺

我家門前的榆樹不敢長高。

一次鋸拉是一道傷口

一次斧劈是一道傷口

一次刨推是一道傷口

一棵樹受傷那么深刻

我的心哆嗦成一片顫抖的樹葉

還有火烤，還有尖銳的釘子敲進骨頭

有時我會夢想家具也會長出一片綠葉

姑父從刨花里抬起頭，摘下老花鏡

拍打沾滿木屑的護袖和圍裙。

陽光會很調皮地攀上他的禿頂，

攀上肩頭那塊深藍色的補丁。

時光鞭打的陀螺

透過小鎮拐角一家店鋪的鏡子

我看到1985年的剃頭挑子

還歇在瘸腿二爺的肩上。

烏黑的條凳，锃亮的剃刀，兩把“咬”頭發的推剪

一方被錫匠敲扁了的銅臉盆，在山路上顫抖了一下

這是二爺全部家當。那時，貧病有悲傷決絕的味道

疼痛已不再尖銳，也不會被喊出聲來

一把剃刀，生銹了打磨，再生銹再打磨

我吃過他從灶灰里扒拉出的焦糊的玉米棒和山芋

一雙自制的竹筷躲進烏黑的碗柜，女人在他年近不惑的眼里

比粉紅的塑料熱水瓶還珍貴，好看，且易碎。

從早晨到黃昏，他用瘸腿丈量春天

村口槐樹下有一頓照見人影的晚餐

一株在夢里閃現的梔子花樹一直

在薄霧里隱居，沒有一條山路直達花香

病葡萄爬過秋天，轉機終于顯現

條凳換成藤椅，一間窄窄如貓耳的鋪面

懸在巴掌大的街市一角，我年輕的二嬸

像剛從畫中出走的美人，總在黃昏時分閃現

一張臉梨花帶雨，怯怯地蹩近，又幸福地走遠

灰暗的鏡面掩飾不住猶疑的心思。

后來，我注意到糊得嚴實的后窗

和搪瓷缸里迅速減少的紅糖，瘸腿二爺像一只

被時光鞭打的陀螺，每天用一條腿圍著客人快樂地轉動

那時一把老式的剃頭推子已換成了電動剃刀

烏黑的毛巾揩滿小兒的鼻涕。

飛翔的篾刀

深秋，天藍得像幻覺

掛著一行大雁的眼淚

一只細腿白鷺走進了你的心里，姑姑

你愛的南瓜花、豌豆花、芝麻花、蠶豆花都隨雨水謝了

火紅的柿子點亮一盞盞燈籠，又像神的乳房

一把沉重的篾刀突然有了飛的欲望

姑姑，請再一次原諒這土地的愚昧、麻木和冷漠

一只含苞的花朵要把自己舉過冬天多么的不容易

竹簧削成刀片，心是踩空的那枚石子

一輛有著銀鈴笑聲的自行車在夢里一閃而過

那車上有你親手編織的水紅塑料把手

微弱的火焰，渴望被一月的朔風帶走

蟋蟀的合唱孤獨如安魂曲

一條鄉間小路倔強地插入1969年的冬天

狂亂的雪是一次揪心的叛逃

長辮子鉸了，一條碎花短褲，一雙磨出血的光腳丫

哆嗦在村小的院墻外，等候放學的娃子傳信

可那是個周日，一陣風吹涼了黑板上的粉筆字。

一輛木轱轆大車停在許樓村的村口

我摸了摸那轅上被紅布包裹的裂紋，有你的酸楚和不甘

一把篾刀沾血了，姑姑，所有愛你的竹子都喊疼——

失眠的泥水

把泥、水攪在一起，摶成黃泥土坯，再覆上稻草

我憶起在潮濕陰暗的茅屋里接漏的那些親人

用瓦罐、破損的臉盆、陳舊的木桶和甕承接連綿不斷的雨珠

如今，我已分不清那是一場夢，還是一次真實

村莊古老而寧靜，眾鳥翻飛，祥云覆蓋大地

一群蜜蜂在流浪，它們依次穿過榆樹，椿樹，柳樹，楝樹，栗子樹，烏桕樹

堂兄，你像一只螞蟻從稻田出發，氣候進入梅雨

我恍惚看見你拎著泥桶順著木梯爬上屋頂

在燕子歸家的啁啾聲里，鄉村垂下月亮的鉛錘

我一直信奉炊煙是神的翅膀

蟋蟀是秋天遺落的一只舊鞋子

剝了皮的樹是大地的白骨

喚醒靈魂是母親在泥屋里舉著的那盞油燈

一截頹垣，把未死的亡靈掩埋

堂兄，我知道你現在已經會使用空心磚和電石灰

墻柱用混凝土澆注鋼筋，還有吭哧吭哧的打樁機

伴著你的喘息。鄉村的背影像黑白膠片在心上放映

白熾燈下，你也迷上了砌長城的游戲

腳步在好幾個城市的大街小巷失眠

最讓你揪心的，還是回家的那條小道

在鄉村敞開的衣襟里，跳動著一顆廣闊而善良的心臟

又見滾滾紅塵

又見滾滾紅塵，正午的悲憫

大牯牛甩動尾巴驅趕蚊蠅

豬躺在爛泥里，蟬在枝頭聲嘶力竭

一個人的一生可以這么潦草

他謙卑的房子可以這么潦草，土坯的灶間可以這么潦草，

他辨不出底色的油衣服可以這么潦草，一臉的塵垢可以這么潦草

他結結巴巴的話語可以這么潦草，睡覺的呼嚕可以這么潦草

他飽含血絲的眼睛可以這么潦草，孤獨的駝背可以這么潦草

他從鼻孔里噴出的劣質煙可以這么潦草，稀里糊涂的醉酒可以這么潦草

他被時光壓扁的自信可以這么潦草，赤裸裸的爆發可以這么潦草

他的期待和胡編的戲文可以這么潦草，悲哀快樂沮喪都可以這么潦草

幸福是這么計算的

每天除去少許的豬頭肉，豬尾巴，豬耳朵，豬下水

他沒奢侈享用過整刀的白肉

這家伙，一刀子下去，心腸就軟了

豬是正宗的嚎叫派詩人

至今他的四肢都在顫抖

整個人被懺悔反復磨損

信么，如今他皈了佛

一臉滄桑卻像寺廟一樣安靜

一把大錘砸在鄉村疼痛的心臟上

這個以打鐵為生的鄉村漢子，不可能干得多么從容

他干得有些急躁，手藝也有些毛糙，心上全是鐵冰冷的撞擊聲

他的手看上去粗糙，只有這雙手能攥住鐵的尖叫

經驗來自祖父：對鐵你得夠狠一些，再狠一些

道理無需辯駁，都寫在青筋暴露的臉上

有人屈辱一輩子，也迸不出一星火花

更別提火卒鋼時的窒息。一把鐵鍬發出黯淡的光芒，你擦去它的血跡

阻止往深處蔓延，你喜歡把自己悶在老辣的白酒里

心情一如晦暗的天氣，幾只烏鴉從云層掉下來

摔成一地碎片。門簾像鬼影，飄來蕩去

一把大錘砸在鄉村疼痛的心臟上，你叼著自制的卷煙。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

一場山洪即將爆發，你體內的河流終于找到出口，陽光大面積大面積地蘇醒——

你也愛過油菜花，像一只婉轉的鳥，和遲來的春天遙遙相對

潔白的溫暖潔白的記憶

轉過身去，已經記不住歲月的表情

生活翻開新的一頁，照片有些發黃

一只15瓦燈光幾近顯影液

表舅爺背個大弓，對著一床大雪狂施魔法

棉絮像柳絮飛起來，太風花雪月了

丙辰年，二姑出嫁，我們一家蓋上了新被褥

母親高興得像新婚。老鼠嘰里咕嚕地從房梁上掉下來

“嗡——嗡——嗡——”他使勁用黃楊木錘彈奏樂器

那么耐心，又那么地輕描淡寫，像畫一幅工筆畫

在結尾處添上幾筆寫意。一個人卑微地

俯向生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永無止盡

這鄉村的側影，使我想起目不識丁的祖母，常把棉絮塞進單鞋里取暖

7歲那年，大雪，我掉進村口結冰的池塘

一床棉絮救了我，生命像一朵棉花，那么潔白，那么溫暖

人生如敝屣

一個人在你眼里，是立領、圓領、尖領、翻領；是胸圍、腰圍、臀圍、臂長、腿長、前襟和后襟；是襯衣、夾衫、棉衣、外套、罩衫、短長大衣包裹的蝙蝠；是藍蝙蝠、黑蝙蝠、灰蝙蝠、土黃蝙蝠、水紅蝙蝠、白底現花蝙蝠、藍底現花蝙蝠、紅底現花蝙蝠；是把衣服尺寸放大的蝙蝠；是把式樣改來改去的蝙蝠；是把穿新衣服當過年的蝙蝠；是一件衣服老大穿過老二穿再老三老四往下循環的蝙蝠；是新三年舊三年縫補縫補又三年的蝙蝠；是爛衣服做鞋底襯破衣服當尿布的蝙蝠；是一片尿布都舍不得扔還得傳下去的蝙蝠……

地上抗議！絲織的中國在月光下流淚！

那時好像從不缺少彩旗，總是迎風招展，預示美好的前程。鼓槌系著大紅綢緞。大喇叭振奮人心。村代銷點貨架上擺放零星的肥皂、紅糖、食鹽、火柴、練習本、鉛筆，幾盒彩紙包裝的餅干，半玻璃罐一分錢一顆的“黑屎糖”，點亮無數饑餓的眼睛和胃。

大伯，你不緊不慢地攤開半街陽光，手持剪刀，嘴銜皮尺，用彩色畫石在布匹上種瓜點豆，所有的碎布頭我都迷戀，有時口含涼水向嶄新的布料噴吐，至今我弄不懂你如何解開這道工序。歲月像被你踩動的縫紉機踏板，一陣急，一陣緩，輕輕送走那個盛產口號的年代。

比世人多幾份警醒其實是痛苦的，多年后我頻頻回首，縈繞記憶的還是你門檻上夜半二胡如泣如訴的悲聲。

鳥與課本

一只鳥，在晨曦中飛了起來

只有世上最清靜的耳朵，才配聽這純潔的鳥聲

青春，疾病，孤傲，清癯，敏感，尖銳

舅爺，你是一面從清水滑向雪花的鏡子，使頑石在書本中變輕

我也曾是那塊冥頑不化的糙石，整整一個下午陷在教室的浮塵里

像頭小獸，惦記著村口槐樹上的一窩鳥蛋。我還不能像愛上春天那樣

愛上你這朵吐血的桃花，我逃學、爬樹，腰里別著用廢棄平板車內胎皮做的彈弓

一支教鞭在潮濕的季節常有發芽的欲望

山路像蛇一樣游走，我又迷失在上學途中

書包里塞進鼓鼓囊囊的小人書、黃泥巴槍

像蚱蜢在草叢里一跳沒了蹤影

誰還在抹那張被雨水浸涼的臉

塑料薄膜在寒風中發出震顫的細音

坍塌的泥課桌，泥凳子， 都哭了

那么多春天的花朵，又擠在盲目的小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