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悲劇主人公總是以放棄生存作為自己最終的歸宿,放棄生存的背后隱含了主人公的價值追求,這種追求的本質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要求。作為主體的人,追求是放棄生存的內在原因,表明了主體自由自覺的類特性;作為歷史的承載者,這種追求是社會歷史性的,凸顯了歷史的必然要求。主人公為追求的實現而放棄生存式的抗爭,實現了對自我的超越,使另一種生存成為歷史進程中的永恒。生命的奧秘由此破解。
關鍵詞:悲劇;追求;生存;歷史的必然要求
中圖分類號:I04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8)06-0124-03
經典悲劇作品總是向我們展示出主人公“生存——放棄生存”的結構范式。哈姆萊特本可以平安做他的王子,麥克白也能夠作好一個身居爵位的大臣,即使是那位可憐的中國女子竇娥也被允許茍且生存,然而這些人無一例外的放棄了生存,走上了一條可能招致自我毀滅的道路。放棄生存的背后隱含了主人公的價值追求,這種追求的本質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要求。悲劇在必然要求暫時不能實現的沖突中釀造。
一、作為主體的人的追求
悲劇的主人公總是悲劇化的,是一個個的人或擬人化的事物。是血肉豐滿的主體和典型。劇情圍繞主人公的行動展開,在生與死的沖突中吸引注意力向主人公聚焦,在主人公的毀滅中彰顯悲劇的力量。毫無疑問他是悲劇的核心,是產生震撼與憐憫的焦點。一部悲劇作品的研究必須由主人公入手展開。
作為作家創作的主要著力點,悲劇中主人公總是以具備堅強意志與性格的個人的形式出現。這個人物是“雜取種種人”合成的“一個”①。是人的典型形式,他代表了抽象的人的類型的一個符號,又不僅僅是符號,他還是一個完整而豐富的人的主體,在這個人物身上凝聚的是現實人的思想和行動。他的行為是切實的人的行為,對于悲劇主人公要從人的角度來評判。
無論是西方關于“靈與肉”的人的觀點還是東方關于“身心”的人的觀念,都說明了人是物質和意識的統一體。一方面,人的有機物質的基本構成決定了人體的客觀實在性,作為物質的人,有最基本的生存要求;另一方面,意識使人區別于動物,人在生產和交流中分化出了精神領域。馬克思由此得出人的類本質是人的“自由自覺”。“人的類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覺的活動。”② 人是按照自己的類的特性來發展的,他的活動是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一旦受到外界的阻撓,導致自由發展不能進行,他就會自覺的去追求這種發展的實現。這種追求也就是除了生存之外人更高的追求,即人的自由自覺的實現。然而追求和生存往往屬于相對立的兩個方面,在悲劇主人公身上,對立的沖突得到了鮮明的體現。放棄追求就可以得到生存,放棄生存自己的追求卻不一定會在自己身上實現,在這種情況下,生存看來是唯一的選擇,可是為什么幾乎所有的悲劇主人公都選擇了放棄生存,致使自身毀滅的道路呢?難道他真的什么也得不到?
回答當然是否定的。根據馬克思的觀點,人的“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即實踐,可以視為人類生命的最直接目的。作為一種“自律”性的生存,在長期的實踐中,人類形成了知難而進、努力追求的內在要求。在悲劇中,它是以各種各樣的價值追求形式存在的,包含對真相、倫理、正義等價值的追求。例如,對真相的追求迫使俄狄浦斯執意追尋殺父娶母的元兇;安提戈涅認為替兄長收尸才是自己最應當去做的;哈姆萊特為代表的一批人則為了正義去戰斗;至于那位反面人物麥克白,也是在追求應有地位的合理性的一面。從心理學角度講,這種要求是經歷史積淀而形成的一種無意識原型,隨時會在實踐活動中展現出來并且體現出強大的主導力量。人類也正是在這種要求的驅動下不斷發展的。悲劇主人公是突出的人的代表,他的行為更鮮明的反映出了這一內在要求。黑格爾認為悲劇主人公總是具備一種堅定的性格,他的 “堅定性和決斷性是一種重要的定性”③,突出表現在他行為的明確和義無返顧,也就是性格具有內在的實體堅定性。這是優秀人物身上必備的品性,它使他在追求的過程中保持堅定的方向。追求的心理學實質是“超我”對“本我”的壓制。弗洛伊德把生存本能定位于人的“本我”層面,“超我”是內在的,無意識的。在放棄生存之前人已經進行了自我的評判,他認為追求的意義大于生存,為了追求可以放棄生存,追求的意義并不僅僅在于它對自我的有機體的實現。
追求對生存的勝利是以放棄生存的形式實現的。悲劇主人公主體的毀滅隱喻了追求的勝利,勝利在人們心靈中得到保留。放棄生存的價值也必然在觀眾主體的憐憫與震撼中得到接受。追求也就在這接受中成為了存在,并且是一種永恒的存在。是以主人公們一再要闡明自己的立場,哈姆萊特臨死也要委托霍拉旭暫時犧牲一下天堂的幸福,要把自己的事情向人民傳述;麥克白為篡位行動一再表明理由,是為了追求為人所接受;竇娥的感天動地同樣是啟迪人們思考什么才是真正的價值追求。東西方兩個最偉大的悲劇作家在創作中一樣表達出了追求的永恒存在。作為主體的人,悲劇主人公不約而同地放棄了生存。這種放棄是帶有社會歷史性的。
二、作為社會歷史的承載者的追求
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指出:“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④ 對于悲劇主人公的考察還必須要把他放到具體的社會歷史環境中去, 他的追求是在社會歷史中形成的。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歷史“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⑤,正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創造著歷史,悲劇主人公便是這些人的典型,是社會歷史的承載者。
主體的人同時是社會歷史的人,悲劇主人公總是一定階級和傾向的代表,因而也是他們時代一定思想的代表。他們的追求動機不是從個人的欲望中,而正是從他們的歷史的潮流中得來的。是社會歷史環境造就了不同人的道德修養和價值取向,社會歷史的發展導致了人格的分裂和人群的分裂。人格的分裂產生沖突導致的是麥克白式的悲劇,群體性的分裂產生沖突導致的是哈姆萊特式的悲劇,因而他們的追求有著各種各樣的表現。但悲劇主人公必然是具有進步性的人物,進步體現在追求的現實表現上,體現在某個方面恪守的價值原則上。作為歷史活動的自覺參與者,他的追求也必然體現歷史的進步性。
悲劇主人公價值追求的歷史意義在于充分實現人的社會歷史價值,完滿地滿足自己的歷史主體性。在一定的社會歷史條件下,人又是“他律”性的,受到客觀環境的制約,當周圍環境和人的追求相抵觸時,人的“自律”和“他律”產生沖突,社會歷史的人在追求的過程中自覺地以推動社會歷史的發展為責任,把自己的追求放到了社會歷史的高度。如果說哈姆萊特“倒霉的我卻要擔起重整乾坤的重任”⑥ 是價值追求的社會性表述,那么文天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就是追求的歷史性的表達。由哈姆萊特和文天祥等人的悲劇可以發現,社會歷史的轉折階段往往是悲劇的集中發生階段,這一時期的人承載了更多的歷史責任。人的行為在新舊社會之交顯現出了更多的歷史性。
不懈的追求推動了社會的前進,社會的前進構成了歷史的發展,人是社會歷史的載體,“始終是歷史的創造者和擁有者,而歷史始終是人的生命活動的演出而已”⑦。悲劇發生了,歷史進入了片刻的沉寂,沉默中悲劇暗示出了歷史的必然要求,歷史的必然要求是發展和實現,它在一切進步的階級和人的身上體現。作為社會歷史的主體,他早就意識到了自我的存在不過是有限的存在,價值的追求卻可以超越這個生存的界限,在追求面前“但愿我也能夠向我的生命告別”⑧。悲劇的結局是追求的實質取得了存在的地位。悲劇主人公一往無前地面對問題,在社會歷史性的價值追求中最終將自己毀滅。人們從中看到的不僅僅是不幸和災難,同時更體味到人的偉大。他成為了歷史前進的人而與歷史共存,歷史的必然要求在悲劇主人公身上被感覺到。所以提高到社會歷史的角度,“悲劇憐憫的不是作為個人的悲劇人物,而是為面對著不可能而且無法控制的命運力量的整個人類”⑨。
在遭遇沖突和抗爭的歷程中,悲劇主人公始終不渝地抱定自己的價值操守,社會歷史在追求的過程中前進。人的價值追求是一個螺旋式上升的過程,人類歷史也是一個不斷前進的無限過程。在社會歷史的畫面里,執著追求和抗爭的悲劇主體構成了一個又一個高峰。
三、抗爭和超越
悲劇主人公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在尖銳的沖突中把自己置于斗爭的焦點。他只能屬于兩種對立力量的一個方面,“沖突中對立的雙方各有他那一方面的辯護理由”⑩ (黑格爾),悲劇主人的悲劇性就在于他的辯護理由受到否定性的對立方面的暫時壓制。正面人物如哈姆萊特是這樣,反面人物如麥克白也如此,一方面,有更高能力的人就應當有做國王的合理性,他為了自己應當的權益而抗爭;另一方面,“一個窮兇極惡的人如果在他的邪惡中表現出超乎常人的堅毅和巨人般的力量,也可以成為悲劇人物”{11}。而“超乎常人的堅毅和巨人般的力量”隱含了某種歷史的必然。
歷史的必然就是悲劇主人公要在沖突中維護自己價值追求的必然性,作為人的典型,他是真正推動歷史前進的能動主體。他融入沖突是自覺的,價值追求的實現要求在定性的推動下勢必導致對阻礙力量的抗爭,沖突過程就是一個抗爭的過程。抗爭主體遭遇到巨大的自身不可抗拒的阻力,生存受到嚴重威脅,在沖突最關鍵的時刻,生存讓位于抗爭,讓位于追求。放棄生存也使抗爭過程成為一個創造過程,它創造出了一位超越生存的偉大的悲劇主人公。“生命的真實沒有在失敗中喪失;相反,它使自己完整而真切地被感覺到”{12}。
悲劇主人公的必然的悲劇性就在于他自身所認定的正確的價值原則,對現實生活的積極參與推進使他在和其敵對者所維護的原則間產生了否定性的沖突。在強大的敵對否定性面前,歷史條件和自我意識的局限性使悲劇主人公無力打破舊有的規范,但堅定的性格驅使他奮力抗爭,終于難以逃脫失敗、毀滅的命運。追求主體盡管遭到了失敗或毀滅,但這種失敗或毀滅中仍然孕育著成功和發展,并終將取得最后的勝利。悲劇主人公以放棄生存的形式取得了追求的勝利并最終完成了對自身的超越。
失敗或毀滅成就了悲劇主人公的社會歷史性,放棄生存的背后,另一種生存彰顯也就是他所追求的社會歷史性的存在。一部悲劇之所以令人動容,引起人的憐憫與恐懼,恰恰是由于這種社會歷史性追求的存在。經典悲劇作品作為一種歷史見證被傳承,悲劇主人公因而名垂青史。他的追求獲得了永恒的生存。為了價值的追求他放棄了肉體的生存,這種為了生存而放棄生存向我們悲劇性的揭示了人生的全部奧秘。
注釋:
① 魯迅:《且介亭雜文末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54頁。
②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96頁。
③⑩ 章安琪:《西方文藝理論史精讀文獻》,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96、415頁。
④ 陸貴山、周忠厚:《馬克思主義文藝論著選講》(修訂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82頁。
⑤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18-119頁。
⑥⑧ 《莎士比亞全集》第10卷,朱生豪等譯,時代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28、39頁。
⑦ 歐陽謙:《20世紀西方人學思想導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63頁。
⑨{11} 朱光潛:《悲劇心理學:各種悲劇快感理論的批判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97、96頁。
{12} [德]卡爾·雅斯貝爾斯:《悲劇的超越》,亦春等譯,工人出版社1988年版,第25-26頁。
(責任編輯 陳 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