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維視野中的民間口頭文學敘事及其文化民族性的獨特展示

吳正彪譯審撰寫的《苗族年歷歌和年節歌的文化解讀》（以下簡稱《文化解讀》）一書被納入“21世紀中國百部苗學文庫”叢書，由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文化解讀》既首次展示了苗族兩部民間口頭敘事作品，又從苗族文化各方面探討了這兩部苗族古歌的內容及其深厚的文化內涵，其最突出的創新之處就在于為我國少數民族口傳作品的收集整理開創了一個新的體例，即原文+直譯+意譯+研究?？梢哉f，《文化解讀》是中國苗學研究的一部富于創新之作。我們知道，包括史詩在內的民間敘事長詩是中國各民族十分豐富和寶貴的文化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各民族人民引以為自豪的重要精神財富。藏族的《格薩爾王傳》、柯爾克孜族的《瑪納斯》、蒙古族的《江格爾》和彝族的《阿詩瑪》等等，已經成為舉世矚目的中華民族文化瑰寶。長期以來，人們對苗族民間敘事長詩的了解大多只限于部分方言地域區內的《苗族古歌》的介紹，有的甚至將《苗族古歌》稱為苗族遠古時期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事實上，在苗族的三大方言八個次方言和二十二種土語中，豐富多彩的口頭敘事長詩都在各種場境中以不同的形式流傳于民間。例如《文化解讀》向我們展示的兩首篇幅較長的民間口頭敘事作品，在該書的導言中提到的由吳正彪本人收集的“《旺佳姨》、《苞栝與嬡詠》、《鋯鏑歌》、《罾浮與鵂鈾》等至今尚未出版和發表的民間口頭敘事長詩”，就是如此。該書用苗文或國際音標記錄下來的第一手田野調查資料就有200多萬字，從保0護口頭非物質文化遺產上說具有重要的意義。

吳正彪譯審從小就生活在苗族山寨，1988年畢業于貴州民族學院少數民族語言文學系，2007年獲吉首大學民族學專業碩士學位，具有深厚的語言學功底，精通古苗語語詞，是一位研究興趣十分廣泛的民族學家。在他20多年的少數民族研究工作中，先后發表130余篇學術論文，參編《中國民族百科全書》、《中國苗族民間制度文化研究》，參加或獨立主持省級以上科研課題有《百苗圖校注考釋》、《社會經濟發展與民族文化變遷》等等，其研究成果涉及到民族語言學、民族志、民俗學、人類學以及傳統文化等各個方面。在學術研究上，他擅長田野調查，以田野調查研究成果著稱。從1999年起，由于受到斯圖爾德（Julian H.Steward）在《文化變遷理論》中所提出的“文化生態學”的學術思想影響，作者深入位于貴州中部喀斯特地貌十分發育的麻山地區進行為期兩年的田野觀察，積累了田野調查資料近100萬字，其間發表的《貴州喀斯特山區苗族布依族對動植物資源利用方式的多樣性研究》獲得了貴州省第五次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三等獎。2002年秋，在福特基金會的資助下，他又到貴州從江縣的岜沙苗寨開展為期兩年的“參與式”田野觀察，在積累了大量的田野調查資料的同時，發表了一批有一定影響的調研文章。直到2004年9月考取研究生前往他鄉攻讀碩士學位后，他才依依不舍地暫時離開他所熱愛的這片田野?！段幕庾x》一書正是他在攻讀碩士學位期間結合多年來的田野感受獨立撰寫的苗學專著。

《文化解讀》一書分為八章，共24萬字。該書第一章的“導論”由四個部分組成：對國內各個苗族聚居區“苗年節”的分布情況進行了系統的梳理；對現有的苗族“年歌”（年歷歌和年節歌的合稱）在民間口頭歌謠中的歸類問題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對各個苗族地區搜集到的“年歌”文本情況進行介紹；作者從“我者”的視角中對人類學的田野調查進行反思， 認為“文化自覺”是他在深入探討《年歷歌》和《年節歌》時核心價值之所在。

《文化解讀》的第二章分為兩節，第一節是用苗文記錄的766句《年歷歌》的直、意譯及注釋，其內容包括各個月份的生產安排秩序、祖先墾荒造田的歷史、耕牛的來歷、谷種的來歷、祭稻魂、糧食的儲存方式、釀酒越冬、迎年過節等。第二節同樣是對1738句《年節歌》進行直、意譯及注釋，這首富于理性的敘事長詩（歌）共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寒冬冷季歌（Hangd Xux Seil）》談的是季節輪回轉換是形成自然和諧變化的宇宙運行規律，有了冰凍才會使土壤中的病蟲害得到清除，莊稼才會成熟，而“年節沒有來，冬季不變冷”，只有“過年節”，“過節春回轉”；第二部分《過節換季（Nongx Dongd Hek ol）》說的是由于“年到月亮邊，太陽角里面，排翻節才轉”，要“造‘排’來過年，年過節才轉”，大家為了“要銀來造排，要金來造排”，要“四處去找錢”，大家這才找到無兒無女的“寡奶”（Wuk Jus Dail）家，去向她借錢，“借錢把排造，造排好過年”。在借金借銀時要用秤稱才能體現其公平性，于是便按苗族文化的理解方式去使用青蛙的骨頭來制秤，這一部分用很大篇幅敘述秤的來歷；第三部分《“年”臨“節”到要“排”祭（Dangt Qut Nongx Dongd）》說是年節來到人間后，很多人因不知曉而受驚嚇，然后請巫師卜卦后才知道是年節的來臨，于是大家用豐厚的食品去迎接年節回家，準備歡度這一喜慶的佳節；第四部分《搶季戰爭（Luf Dongd Sax Khod）》說的是“年節”來到人間后引起龍王女婿等人的嫉妒，“氣勢洶洶來搶季”，并由此發生了爭奪“年節”的戰爭，事后通過理老的調解，制定歷法，不同區域內的文化人群按照不同的時間順序過年節，從此人間太平，糧食豐收。

第三章從本書中兩首“年歌”的方言譜系定位、韻律構成特征及修辭特點對其言語藝術進行分析。據查證，我國的苗語專家作過苗語古音構擬，尚未作過整篇作品的韻律構擬，而吳正彪整篇構擬了“年歷歌”和“年節歌”的韻律，這不僅是一項開創性的工作，也是少數民族語音研究中十分難得的成果。

第四章就“年歌”中的古今地名、歌中所述的稻作文化的歷史脈絡對這兩首歌形成的時代背景進行考證，提出了“年歌”形成時代應該是“改土歸流”前后的觀點。

第五章從萬物有靈的生態觀、歌謠中的“集體記憶”對古代的自然環境進行勾畫和描繪，予以“當代性的理解”，論述了“年歌”中的生態背景。

第六章分別從農耕生活、畜收、狩獵采集等方面對“年歌”產生年代的傳統生計方式進行剖析。

第七章就這兩首歌流傳地域內苗族的衣、食、住、行和年節祭會對“年歌”的民俗進行探討。

作者在第八章的總結中認為，“年歌”主要是從地名、時間認知習慣、苗族歷法的構成特點來體現這兩首歌的史料價值的。此外，在這一章中作者還采用了文化人類學古典進化論學派中提出的“文化殘存”理論、英國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B.K.Malinow.ski）提出的“文化需要說”以及美國象征人類學派格爾茲（C.Geertz）對文化的解釋等理論來分析這兩首年歌作為口頭文本的理論研究價值，即“歌謠中不僅展示了苗族社會生活中各種象征符號的意義，而且還從苗族傳統的思維模式中對各種自然與文化現象進行了解釋，這為我們在進行‘深描’研究時提供了更為廣闊的視野”①。

長期以來，人類學強調人類生活的具體性、歷史性、此在性，認為“人類生活所具有的文化個性，特別是體現在傳統、制度、信仰、語言、習慣、風俗之中的民族性、地域性、時代性等”②，是對文化民族性的獨特反映。在《文化解讀》一書中，作者立足于苗族年節歌與苗歷歌所描繪的古時期苗族鄉間生活面貌，以各個月份的氣候變化來顯示與時間流動的和諧對應。而時間的流動又以生產勞動、豐收祭祀、自然物質變化為季節性特征來描寫，通過多維視野中的口頭韻律文學敘事，從而使自然與人之間聯系成為一個極為密切的整體。

在《文化解讀》一書中，我們不但從縱向的敘事過程中品味到由空間的穩定帶來時間的程序變化，而且還可以從橫向的文化解讀中領略到作者作為“我者”對自身文化的熱愛和檢視。雖然在許多研究領域里，作者僅僅只是點到為止，甚至有些“意猶未盡”，但苗族“年歷文化”的獨特性卻通過對口傳文本的解析一目了然。從《文化解讀》一書中我們看到，作者力圖在說明這樣一個事實，“每一種文化都有其獨創性和充分價值，一切文化的價值都是相對的”③，而“年歌”中所展示出來的獨特價值及其行為是與這一地域內的苗族文化正好“相適應”。按照作者的理解，任何一種文化行為，只有將之置放于具體的歷史背景、生態環境和社會生活中去分析，由此而獲得的論斷才會接近“正確、真實和適當”。

《文化解讀》借用了大量的人類學知識來說明作者對苗族“年歌”的口頭文本的理解。從摩爾根、馬林諾夫斯基、泰勒到格爾茲等等，作者在進行人類學研究本土化的探討時，一直在盡量表達相對性與普遍性的結合，其目的在于只有進入“他者的目光”，“我者”的主位視角才會走出“自言自語”的民族與區域性障礙圈，并在不同思維模式的文化互動中培養和提升人類學理論對田野工作的“洞察力”，作者跳出了傳統的民族民間文字翻譯整理與注釋方式，進一步對口頭文本加以解讀。

《文化解讀》以流傳在貴州省三都縣境內的“年歷歌”和流傳在福泉市境內苗語中部方言區的“年節歌”為依據，從苗族文化的內部文化的內部結構對其各個層面的形成特點進行梳理和闡釋?！澳旮琛钡陌l現，使長期不為人知的苗族計時制度得以大白于天下。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除了對苗族“年歌”中的時間單位進行分析外，還以口頭文本為線索，展示了苗歷中六個時間單位的認知體系，即Hxib“時”、Hnaib “日”、Hlat“月”，Dongd“季”、Hniut（或稱為Niangx）“年”、Def“斗”。在書中作者通過對記錄到的當地的“苗甲子”Ghabjongk的歸納，提出了苗族歷法屬于“八十四天”一個輪回的觀點，這是作者的又一創新之處。

從《文化解讀》中，我們看到，任何民族的民間口頭文學的地域性和民族性在同一塊土地上都會融合成為一個整體，而對于這個整體而言，地域性也就成了民族性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如無論是在“年歷歌”中的地域性與民族性特色，還是“年節歌”的地域性與民族性特色，我們都可窺視到這種整體性的文化特征。湖南吉首大學楊庭碩教授在該書的序言中談到：“長期以來，民族學的田野調查往往較多地關注物質文化的內容，而較少關注甚至忽略了精神文化的內容，像‘年歷歌’與‘年節歌’這樣反映苗族思維特點，兼具科學知識的文化內容，目前見諸文字記載者極為罕見，因而該書的出版可以為我們研究苗族的精神生活提供極為珍貴的文化資料。”他認為，該書出版“可以系統反映苗族傳統計時制度的科學特點，使我們看到苗族先民的聰明才智，看到他們的精神生活豐富多彩，看到他們科學技術卓越超群”。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吳曉東副研究員在讀完《文化解讀》后談到：“苗族年歷歌和年節歌在苗族古籍文本中是第一個?！段幕庾x》的古籍文本部分在苗族文化中的獨特重要性除史料價值和理論價值外，還有：第一，很多的神話來自古代的歷法。……《文化解讀》為我們提供了苗族關于星宿的一些知識，使我們在解讀苗族神話的時候，多了一種視角，也多了一份基礎。第二， 口頭文學， 宛如水中的魚， 五彩繽紛的魚類， 便是那浩如煙海的口頭文本。不同的口頭文學文本，依賴于不同的文化語境……而有些文本只寄生于特定儀式，出現于特定的年節，這些特定的儀式或年節構成了文本特定的文化語境。吳正彪的《文化解讀》一書便是關于這浩如煙海的口頭文本的文化語境的?！雹?/p>

通觀全書，雖存不足，但瑕不掩瑜。這正如楊廷碩教授在序中所說的，《文化解讀》以“年歷歌和年節歌為依據，分門別類地揭示了這兩部古歌所反映的文化事實，集中反映了作者對文化結構的理解，……既看到了苗族文化的整體性，又看出不同文化之間的關聯性，可以說這是一本致力于民族文化整體性和文化功能觀整理民族典籍的試探之作”。

總之，《文化解讀》是作者走出田野后獨立撰寫的第一部“文化自覺”反思之作，我們希望他的這些反思再進一步升華，下一部論著《論社會歷史過程對地方性知識積累的影響——貴州麻山地區三個支系苗族的生計方式比較研究》盡早出版，為本土人類學的深層次研究再出成果，再創新領域。

注釋：

① 吳正彪：《苗族年歷歌和年節歌的文化解讀》，中國文史出版社2006年版，第233頁。

② 儀平策：《從現代人類學范式看生態美學研究》，《新華文摘》2003年第6期。

③ 莊孔韶：《人類學通論》，山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5頁。

④ 吳曉東：《再現口頭文學語境的價值與意義》，《黔南日報》2007年12月30日。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