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這冊洋洋灑灑50余萬字的《中國實錄體史學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10月出版),是謝貴安教授勤耕史學園地20余年所培育出的一枝嘉禾。長久以來被編年、紀傳、典章制度、紀事本末這幾大中國古代史學體裁掩蓋了光彩的實錄體,終于第一次在世人面前展示出其整體風貌和完整形象。
實錄體始于南朝蕭梁,雖晚于先秦之編年、西漢之紀傳,但先于唐之典制、宋之紀事本末,然其學術價值卻一直隱而未顯。古人常用而不解,以“實錄”為名的史著層出不窮,對實錄體的詳細研究卻少之又少。至上世紀30年代,實錄體方進入學者研究視野。相較于日本、臺灣學者持續、深入的研究,大陸學者一度有些滯后,除金毓黼、趙士煒于30年代著文對實錄進行初探外,直至80年代以后,該課題才漸漸引起學界關注,繼而圍繞實錄體展開全面開花式的研究。然而花開雖繁,卻偏而不全,專而失博,留下大量可待發掘之處,本書適足彌補此一缺憾。通觀全書,惠啟吾人之處甚多。
1. 史識獨到,新論迭出
一部學術專著的核心價值在于選題和立論。此書以全面系統地考察實錄體史學為旨要,是看到了實錄體史學本身所具有的學術價值相對其受關注程度不相符合的研究現狀,這充分表現出作者的獨到眼光。歷來提到中國史學體裁,首先莫過于編年、紀傳二體,然后再是典制、紀事本末諸體。典制體保存大量原始史料,成為史家案頭必備工具書;紀事本末體因其創新性的敘事方式便于閱讀和流傳,從而廣受世人稱道。而產生僅次于編年、紀傳二體,得到官方認同并持續1400余年的實錄體,多被史家歸于史料類而非著述類,在分析史學興盛的近現代鮮有提及。對此,作者開篇明義,將實錄定義為“所謂實錄,是指創始于蕭梁、延續至清代的實錄體史學形態,是一種以帝王為記載對象和記事核心,以編年體為基礎并融合了紀傳體等形式的史學體裁”(第1頁),一方面肯定實錄體史學在對歷代官私修史提供史料方面的“史底”、“成案”作用,同時又指出實錄體并非編年體的簡單衍生,而是具有特有主題、體裁和體例的獨立史體,曾長期作為中國古代史體三大支柱之一,始終在史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正確認識到實錄體的價值,才能更準確地理解整個中國傳統史學。
鑒于實錄體的真實價值益加凸顯,近年來學界對其關注程度也日漸增長,但多就專題展開點線式探討。因此作者在早年對《明實錄》的專題研究基礎上,立志對歷代實錄作一全面系統研究,還原實錄體史學的本來面目,既作為對此前相關研究的階段性總結,又能啟發日后新一輪學術探索熱潮。選題立論為此,不可謂不精也。
除了宏觀選題與立論獨創一格外,全書處處可見作者立足前學而又不囿于此的精辟觀點與獨立見解。如將標準的實錄體明確界定為編年附傳體,以去掉附傳的元清實錄為變體;以直書與曲筆為實錄修纂中的基本矛盾,構成一體二翼、相反相成的關系;首次從社會史角度提出實錄修纂是少數民族政權漢化的標志之一,詳細考證從唐至清30余家修纂實錄之世家;對實錄體史學遺產的揚棄與繼承提出具體意見;將實錄體演變過程分為三期:從南朝蕭梁到唐朝的起源定型期,五代遼宋夏金元的持續發展期和明清兩朝的極盛而衰期,等等。
2. 內容全面系統,結構縱橫相錯
此書作為第一部系統研究實錄體史學的專著,全面性、系統性為其一大特色。作者對實錄體史學的產生源流、概念、本質特點、史料來源與流向、學術價值,歷代實錄修纂詳情、修纂機構與管理制度,以及少數民族實錄、修錄世家等方面均作了全面考察,書中所列《歷代實錄情況一覽表》,詳細列出各朝實錄書名、修纂者、卷數、修纂時間等內容,極大地方便了讀者了解各朝實錄的基本信息。全書對實錄體的研究完成了從籌備到流傳,從單本到全套的全面、系統、立體式考察,是目前對中國實錄體史學研究最全面之作品。
此書在結構上亦獨具特色,它跳出以往習見的通論形式,即按照時間先后順序編排內容,而采用了一種通論結合專題的特殊形式。既以時間為縱線,逐部闡述歷代實錄的基本情況,又取若干重要專題為橫線,完整探討該專題相關內容。前者主要包括第二至四章,分別論述各朝實錄編纂詳情;后者則包括第五至十章,分為實錄的主題、體裁與體例,直書與曲筆的關系,修纂機構與管理制度,史料來源與流向,相關社會史考察,以及史學遺產的揚棄與繼承等若干專題。再加上具有學術前史和總論性質的引言和第一章內容,全書形成了總分結合、縱橫相錯的嚴整結構,將客觀史實與理性思辯結合,有史有論,既利于讀者全面了解實錄體史學發展流變的一般過程,也有助于讀者重點把握實錄體的若干重要特質,這樣一種體裁與“編年附傳”之實錄體倒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3. 史料豐富翔實,學術脈絡清晰可理
全書主要參考書籍、論文達400余種,其中原始史籍便有200余種,除必需的列朝實錄外,還涵蓋歷代官私所修紀傳編年體史籍、起居注、奏疏、檔案、方志、經傳、筆記、文集、叢書、類書等多類。由于列朝實錄除明清部分尚屬完整外,余者多佚而不傳,只能從當時及其后浩如煙海的傳世文本中尋求蛛絲馬跡。因此,收集實錄本身便是一個浩大課題。作者以200余萬字的資料長編完成了對此課題基礎史料的原始積累。該類史料來源主要有二:一是參與修撰實錄者的相關傳記、筆記、文集等,二是以實錄為史料基礎的列朝官私修史書,而歷代目錄學著作、大型叢書類書中也多有涉及。在此基礎上,結合前學成果,作者完成了對自十六國《敦煌實錄》到清末民初《宣統政紀》共21朝(國)144部實錄的全面考察。
在收集整理前人研究成果方面,作者也頗費苦心,基本將國內(包括臺灣地區)可見的相關論文專著網羅迨盡,還擴展到日、德、英、美等國學者范圍。通過對前學的解讀辨析,一方面肯定既有研究的成績和貢獻,但也指出前人研究既罕見專著,目前只有作者《明實錄研究》和陳捷先《滿文清實錄研究》兩部,而其他成果也比較零散,缺乏系統性,往往對存世實錄更感興趣,而對已佚實錄的探討則相對欠缺。因此,學界對實錄體的研究還大有可為。正是基于作者對學術源流的精細梳理,從而使此書的觀點、論據更加完善豐滿,立意更高,基石更牢。
上述三個特點之外,還有一處尤其令筆者印象頗深:此書之任務不僅只限于還原實錄體在中國傳統史學中的真實地位,還試圖幫助讀者通過實錄體這一方窺鏡而得覽中國傳統史學的某些基本特質。因此,此書不只是全面揭示實錄的性質體裁、發展演變、修纂流傳、價值繼承等基本情況而已,在許多地方都或隱或顯地表達出作者對傳統史學若干重要問題的識見和理解。而最集中體現作者努力探索傳統史學特質之處,莫過于“實錄直書與曲筆的對立與統一”一章,這也是全書獨具吸引力、富于悅讀感的部分。作者通過揭示直書與曲筆這對矛盾在實錄體中的表現與影響,借此說明了這一對基本矛盾是如何作用于中國傳統史學的。
直書與曲筆并不是絕對水火不相容的一對概念,而具有相反相成的對立統一(即一體二翼)關系。儒家學說既崇君之尊又限君之專,在處理理想與現實關系時的執兩用中的態度構成了“直書—曲筆”一體二翼關系的政治基礎。傳統史學對求真和求善的執著追求,對學術獨立性和社會政治實用性二者的不可缺舍,使“直書—曲筆”一體二翼關系更成為傳統史學的核心特質之一。以實錄為例,若只執著于直書,不顧君威,根本無法順利完成修纂工作;若只執著于曲筆阿諛,發泄私情,也無一例外地被淘汰。唯有雙翼平衡時,才能支持本體正常發展。“直書—曲筆”問題因此“構成古代史學內在的基本矛盾,成為傳統史學的核心和焦點。對直書與曲筆關系的評價,關系到整個傳統史學的價值評判”(第187頁)。
立論之后,此書用了大量史例說明實錄中曲筆之所以產生的原因。一是個人恩怨,這大多來自君主、權臣和史臣三類主體;二是朋黨之爭,一旦某個政治集團把握了實錄掌控和修纂權,其所修實錄便不可避免地會淪為黨同伐異的政治斗爭工具。最明顯之便即為唐代牛李黨爭、宋代元祐黨爭和明代士閹之爭。
此書分析確定了曲筆現象發生的特定方面和有限范圍。如唐、宋、明、清幾個主要朝代的全部實錄中,曲筆較嚴重者分別占4/21、1/7、4/13和2/13,畢竟只是極少數。而曲筆“事故易發地帶”則多局限在三方面。一是根據當時君主意旨對實錄對象君主進行粉飾虛美或貶抑。唐太宗時史臣修《唐高祖實錄》,集體粉飾太宗李世民的形象,隱沒原太子李建成功績,彰顯李世民發動玄武門之變的正當性。又如明成祖朱棣在位時重修《太祖實錄》,既抬高自己登基的合法性,又極力丑化被其纂位的建文帝形象。二是實錄修纂者對與自身有利害關系的臣僚事跡進行篡改。如南宋秦檜之孫秦熺參修《高宗實錄》時,便對岳飛進行污蔑貶斥。這兩類可算“明曲”,還有第三種“暗曲”,即有選擇地取舍實錄中的典章奏疏等政府公文來達到褒貶目的。其中既有出于“公”的隱顯皇帝,也有出于“私”的抑揚臣僚。
盡管曲筆現象頻頻發生,但此書仍肯定了直書在歷代實錄中的主導地位。這是由“直書”所代表的皇權制約機制所具有的合法合理性、史官對“直書”這一基本史德的自主追求,以及實錄體史書自身性質和特點所決定,是以“歷代實錄修纂都大體上保持了直書精神和真實面貌”(第244頁)。實錄中直書方式大致有三:一是無政治障礙的史料(中性史料和君主默許史實)的據實直書;二是敏感部分的犯顏直書;三是忌諱地方的巧妙周旋,大多通過微言大義來進行。前者所占比重最大,中性史料自不必多言,直書君主默許的史實如以旁支入嗣的明世宗登基后不買堂兄兼先帝武宗之帳,史臣在其鼓勵下對武宗荒唐事直書不諱。次者如《清圣祖實錄》修纂者不避雍正之威,如實記載康熙與西洋人握手為禮事;甚至有為堅持直書殺身成仁者,如參修明《太祖實錄》直書靖難之變而被族誅的葉惠仲。末者主要表現為史臣以微言大義的春秋筆法堅持直書,既可保護史臣個人安全,又能表明其為史之德。
掩卷深思,“直書—曲筆”一體二翼之關系不僅僅表現在實錄中,還可推而廣之。中國傳統史學因其整體的君主專制性和政治性特質,最集中地體現在實錄體中,而實錄體的基本特質及其流變,亦影響著中國傳統史學的各個領域。正基于此,該書之價值不僅僅奠定了系統研究實錄體史學之基礎,還有力拓展了整個中國傳統史學研究的廣度與深度。
(責任編輯 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