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高原的記憶和懷念（組詩）

作者簡介

李瑛，1926年生，河北豐潤人。1949年畢業于北京大學文學院中文系。曾任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政治部南下新聞隊隊長，總政治部文化部秘書，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總編輯、社長，總政治部文化部部長，中國作家協會理事，中國文聯副主席。1942年開始發表作品。

西安尋古

春，一切都在呼吸

只有它是不動的

灰燼和歷史

左腿踩在它和風的翅膀上

右腿踩在它和沙的脊梁上

肅穆中，暗夜沉沉

遙想地下

也許是高聳的殿堂

也許是民居市井

轟轟烈烈的年代

一起閃爍又一起熄滅

或許還有一具頭骨

枯守著一只瓦罐

時間把笑和淚留在那兒

便獨自抽身去了

如今，都是誘惑都是謎

成為經緯線上的符號

期待時空對話

傳來遠古的回響

陽光斜照在土坡上

三五朵掙扎著開放的蒲公英

如搖動的燭火

忽明忽滅

巨大死寂里

兩只蜥蜴鉆進鉆出

一只在尋找吃食

一只是我

鞭子

鄉村土墻上

掛著一桿鞭子

像裝死的蛇或一條繩子

抽打過動的羊群和

大西北貧瘠的背脊

一束絳紫的紅纓

是一朵不凋的猙獰的笑

仔細看，鞭梢上

仍沾有肉渣血沫

使你聽見風聲、聞見血腥

注釋著嚴酷苦澀的現實

呵，為什么讓我猛然想起

它與人和世界史的聯系

在非洲海岸古堡

在古巴博物館

我都曾見過類似的鞭子

一段歷史冷冷地掛在那兒

干涸的血痂使人顫栗

不同的是抽打畜群和人體

一陣風暴，一團烈火，凝成

一個時代的符號，讓人

思考生命的尊嚴和

理性的美麗

夜抵怒江

1974年秋，夜抵高黎貢山腳一小山寨，身邊怒江水自北向南奔騰傾瀉，切割著大峽谷……

所有的生命

都睜著驚恐的眼睛

所有的臉上

都是痛苦

魚群早已遁去

一輪皓月

被憤怒的江水撕爛了

銀箔閃閃的碎片曳在浪尖上

滿坡灌木叢瑟瑟顫動

葉簇間有螢火飄搖

鴟梟蹲在枝頭沉思

一輪皓月

被迷路的江水撕爛了

銀箔閃閃的碎片卷在旋渦里

腐朽的刀鞘槳纜

委棄在沙磧下

猙獰的巉巖峭立無語

一輪皓月

被瘋狂的江水撕爛了

銀箔閃閃的碎片撞擊在陡壁上

沉沉隱隱中

頭上，皓月朗照

腳下，跳著無數光點

旋轉的亂山在顫栗

夜像一只受傷的無家的狗

低低地嗥叫

蓑羽鶴*

——西藏拉孜所見

披了灰黑色羽毛的蓑羽鶴

轉動著紅寶石眼睛的蓑羽鶴

為飛向溫暖的南方

涉重重關山，已筋疲力竭

還是去年的那一隊嗎

誰都知道自己的位置

危險和死亡總在身邊

前面又是喜馬拉雅山脊

為躲避暴風雪的襲擊

須穿越云層之上

為免卻金雕攔截

要飛得更快，轉瞬即逝

蒼涼背脊上馱著日光月光

翎羽間凝著雨雪塵霧

有的已被撕爛，葬身雪谷

大隊仍昂首向前，不改方向

用悲壯的叫聲相互攙扶著

一路呼喚，一路咯血

它們的翅膀也許已傷痕累累

眼里卻沒有一滴淚

*蓑羽鶴，我國所產鶴類中體型最小的一種，主要見于我國西北地區，秋季南下越冬，翌春北返；為夏候鳥。

人死以后

寫在讀完一個介紹人的水葬和天葬習俗的書之后

人死后會變成魚么

人死后會變成鳥么

在莊嚴的太陽照耀下

無論變成魚或變成鳥

鰭和翅膀帶給它們的是幸福抑或不幸

它們心頭還活著人所未竟的種種夢想么

它們也是在哭泣和歡樂中長大和衰老的么

它們也有愛的追求、美的渴望以及對理想創造的向往么

它們會比人生活得更尊嚴、更自由、更快樂些么

它們的世界也存在不公正、丑陋如貪婪、殺戮、掠奪、欺凌、嫉妒和侮辱么

它們知道昨天、明天因而認識時間和歷史么

它們對空間對浩瀚的天空和大海的理解比人更多些么

它們會以怎樣的方式建設這個波浪追逐波浪、云朵擁抱云朵的美妙的世界

它們死后又會變成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