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赤壁詩詞》雜志約我為其“詩人專訪”欄目寫一篇文章,談談詩詞創作“大眾化”問題,現分述如下:
一、“大眾”指誰?對每個作家詩人來講。他和他作品的接受者(閱讀者、受影響者等),空間跨度可達全世界,時間跨度可達數千年,社會跨度可達三教九流,用數學方式來表達就是“1:00(無窮大)”,永遠如此。作品越好,越受大眾歡迎,作品的生命力越強。歷史上的“宮體詩”只是想取悅于君王;現代的“宮體詩”——傳統口號詩、節日詩等等,只是想取悅上級執政者;新詩中的所謂先鋒詩、現代派,只是想取悅于西方及少數時髦追逐者;某些趨古泥古者。只是想取悅于古人以自炫淵博。總之,他們目中沒有大眾,寫詩成了升官、發財、抬高自己。達其追名逐利的手段。
二、詩為什么應該“大眾化”?這是牽涉到詩人自己的人生觀、世界觀的大問題。就我想到的有幾個方面:
(一)大眾就是人民群眾。人民群眾中占極大多數的是工農勞動大眾,“勞動創造世界”,世界是勞動人民創造的,這是唯物主義世界觀的基本點。詩人是社會一分子.如果只在概念上承認人民大眾是歷史的創造者,寫起詩來就忘了大眾才是自己的抒寫對象、教化對象.提高大眾的品格、知識、情性……才能最終達到富國強民、和諧共進的終極目的,就不能寫出廣受群眾歡迎的作品。民為本,要尊重他們,理解他們,才能寫出好作品來,這應成為當代詩人因世界觀而導致確立的人生觀之主干思想。詩人,從根本來說.應是人民大眾的代言人。
(二)詩人又是大眾之中的先進分子。他應該站在人民群眾的前列,以先進的思想、崇高的品格、昂揚的氣概、優美的歌聲,去影響、去引導、去鼓舞大眾奮志、猛進。過去打仗。我們這些能動筆的編輯、記者、文化教員紛紛動筆,寫出一首首快板、小調.讓文工團員在路旁搭個“鼓動棚”,說說唱唱,給開赴前線的戰士們加油鼓勁。詩雖水平不高,但它道出了戰士的心聲,鼓舞了他們的斗志,指明了前進的目的,等于吹響了第一聲沖鋒號。這一場景。正似詩人和人民大眾關系的縮影。
(三)正由于上述“以人為本”的觀念的確立,詩人和大眾的關系中還有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人民大眾才是詩人和他的詩作成敗得失、正邪優劣的最終鑒定人。你如是目中無“人”,只自己關起房門來寫你“心中的奧秘”,寫你的“下半身”、“黑洞”,雖然法律不會干涉你,然而你見不得陽光,上不了大街。人民大眾不接受你,你就存活不下去,你就得偃旗息鼓,只得在你小圈子里茍延殘喘。上面提到的那些現代“宮廷詩”,一味以紅旗東風、鶯歌燕舞的形象,想來詩化政治口號,論立場,愛國愛黨,論感情,氣勢雄豪,但千篇一律,萬年不變。久而久之.,人民大眾形成“審美疲勞”,也只好“閉門謝客”了。所以我始終認為:詩之優劣成敗。應以廣大接受者能否樂于接受,為最終衡量標準。你縱以“大眾的代言人”、“思想戰線中的先進分子”自律自詡,但寫出詩來,大眾看不到,不愛看。你始終不能成就一位“人民詩人”。大眾看不到,也許有種種現實的原因,例如傳播手段不多等;看到即棄,那就怪不得大眾無情了。
三、怎樣才能寫好“大眾化”的詩?
要確立“以民為本”的觀念,想大眾所想,急大眾所急,以先進思想引導大眾前進為己任,這些基本條件,前面都已談過。現在只從詩藝的層面,說些我的見解:
(一)“大眾化”不是消滅個性:文學藝術作品其審美標準之一,就是要有個性。寫詩,要是詩人中的“這一個”。所以,我在20歲時寫的平生第一篇詩論文章,題目就是《詩人必先完成自我》。著重談的就是這個矛盾——詩要個性化,又要為大眾代言。因此,詩人必先完成自我,完成上述基本條件的要求,使思想感情與大眾完全一致,個性與共性統一起來。但又不是要你照搬大眾的民歌、民諺或照抄其他人的作品,仍然要強調本人的“心聲”和其他藝術特色。共性是個大概念,是眾多個性的概括。強調個性化寫作,而又不失大眾化的本旨,這是當代詩詞家寫作時面臨的第一個問題,這就要靠深湛的藝術創造能力來解決它。
(二)“大眾化”不是要你平鋪直敘:例如詩詞的意象建構,有人認為既是“大眾化”.就得采取“線形建構”,反對交叉,反對互聯互動等“深度建構”,認為只有這樣,大眾才看得懂,甚至認為應該拋棄意象化,直道其詳。這些都是對“大眾化”的誤解。現在膾炙人口的古典詩詞曲,大多是意象豐盈、新鮮、易解之作。李白的《靜夜思》,可說是“線形結構”。如果前面沒有“霜”的意象暗示,則末句“故鄉”這一抽象了的概念.就無法在感情上坐實。而馬致遠的《天凈沙》則是眾多意象羅列,最后向末句作“向心”集中,豐富了“天涯”的解釋,也強烈地釋放了作者沉重的“孤旅”情懷。至于杜甫的《秋興八首》,更是意象深度建構的典范之作。這些詩不是都為大眾接受欣賞并且傳頌至今嗎?
(三)“大眾化”要求使用當代語言:當代詩詞,當然是面向當代大眾之作,就必須使用當代語言(包括古今通用的語言和當代新生的語言)。尤其是流傳眾口的鮮活生動的“口語”,通俗易懂,語氣靈動,語勢暢達,有的包含著種種幽默、雙關、暗示、象征的強烈效果,完全應該充分吸收到詩詞中來。語言的現代化,是使詩詞“大眾化”的重要一環。我們早就應該拋棄古來的那種雅俗觀念了。其實古詩中不也有很多現代念起來仍然通俗流暢的口語式的詩嗎?白居易就是提倡詩語言大眾化(所謂“老嫗能解”)的大詩人嗎?可惜后來的詩人對他的這一主張重視不夠,相反大多提倡“雅言”去了,發展到詞,要去雕金鏤玉,崇尚綺靡,把“雅言”推向極致,把所謂“俗言”丟入汪洋大海。直到元曲,因法治原因,文人地位降至老九,詩語言這才“大眾化”起來。所以我一向認為散曲是可以承擔詩詞走向現代的橋梁作用,當代詩詞家完全可以多寫散曲、吸收古人運用口語的經驗,再進一步充分吸收當代口語,來創作當代詩詞。從當代眾多詩詞刊物上,我們也不難找到口語入詩、頓生光彩的“大眾化”的作品,足以說明:原來的雅俗觀念已經逐漸改變,趨古泥古的風氣漸斂,這是當代詩壇的一大進步,怎能不為之額手稱慶呢?
“民族化、現代化、大眾化”是否可以說是當代詩詞改革發展的總路線?循以路線,我們起碼可以寫出名符其實的當代詩詞。進一步可以創造出新體詩歌,在百花齊放的形勢下,經過大眾篩選,達到最終推出中國詩壇的新的主流詩體的目的。但這需要幾代人甚至數百年的努力。我們這一代詩人能在找準目標、線路,作些創新實踐和理論探索,起點啟蒙作用,就算不愧對時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