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漢詩詞除散見于全國備類詩詞報刊外,尚有獨著和與人合著的《天山韻語》《天南地北風光錄》《舉杯邀明月》三種。其所寫西域詩詞主要集中在《天山韻語》f2005年7月,作家出版社)一書中,近200首,其中七絕約占半數。本文擬就其七絕的審美特征略陳淺見,以就正于方家。
從歷史上看,西域詩人大多為官員或流人,在西域來去無定,居時有限,故而對西域風土人情的體悟也就受到限制。而星漢自12歲由齊魯大地隨親進疆,至今己48年,對天山南北的風土人情體恬至深。北京師范大學李修生先生序星漢《清代西域詩輯注》謂:“為增強真知實感,星漢行程兩萬余里,到處踏訪,清代詩人所經之處,其后也大都有星漢的足跡。其考察均系自備資斧,殊為不易。”這種“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獨特經歷,在時空上,可謂前無古人,于當代西域詩詞作者中亦不多見。
就當代詩詞地位上看,新疆師范大學王佑夫教授在《遠拓詩疆隨牧鞭——里漢詩詞論略》(載《新疆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2期)一文中曾說:“在當代詩詞界,新疆以其明顯的地域特色、風格趨向一致,而形成‘天山詩派’。此派領軍人物,當推星漢。”此語不虛。
《天山韻語》一書中,星漢的詩作最早作于1976年,近者為2005年,創(chuàng)作時間跨度達30年之久;詩作所詠內容,皆與新疆的風土人情有關,有著明顯的地域特色,且寫景、詠物、詠史、懷古、抒情諸題兼具。特別是星漢兼學者、詩人一身,詩詞創(chuàng)作與古代文學教學研究并舉,其創(chuàng)作感悟所收獲的獨到審美眼光使他的學術研究常有新意發(fā)現,學術研究所探索的創(chuàng)作秘密的理性更促成他的詩詞自覺踐行通變。這種學院派的背景和數十年致力于詩詞創(chuàng)作的沉潛狀態(tài),都為星漢的詩詞創(chuàng)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絕句,在唐朝定型而又發(fā)展到幾乎是盡善盡美的一種詩體,是五七言詩里最不宜繁縟。最講究空靈的一種詩歌樣式。在唐代有專工絕句的太詩人產生,而沒有不工絕句的大詩人存在、社會生活和大自然美的豐富多彩、千姿百態(tài),給人們以豐富的詩意感受,其中大部分不足以施以長篇,需要一種短小空靈的詩歌樣式予以表現。于是,詩人們就選擇了絕句這種詩體。一般來說,七絕較之五絕容量彈性大,更宜表現廣闊的題材。因此,《天山韻語》中的絕句,大部分是七絕。
星漢《天山韻語》中的七言絕句,既有接續(xù)前賢之跡,更有思變求新之格。在承繼與求新中,總體上表現出一種清雄、親和、俏趣的美學特征與美學追求。
清雄之美,主要在寫景和詠物詩中得到體現。清,是中國詩學甚為鐘愛的一個詩美概念,集中體現了中雷文人生活情趣、人格操行、氣度風韻和審美傾向。從古人詩歌理論可以看出,詩歌語言的簡潔、叫晰、省凈即為“清”,立意與藝術表現的力求新異也是一種“清”。以此來觀照星漢七絕詩,我們會發(fā)現星漢七絕中的不少詩作都具有一種“清”的審美風格。如七絕《烏拉泊草地春眠》:
地似藍天花似星,柳林拂水水泠泠。
東風細雨回清夢,閑看天山萬里青。全詩比喻新奇、語言省凈,將塞外大地回春。新綠點點的新春景象傳達得清新明澈。特別是后二句,融“東風”“細雨”“清夢”的清明精微與“閑看”、“天山”、“萬里青”的放達雄闊于一體,極其清遠。
再如《巴克圖路上》“平疇一望三千里,自有高天雁翅量”;《過那仁夏牧場》“松間清露滴如雨,萬紫千紅百草肥”;《托什干河即目》“河過穹廬更遠征,已留雪浪一壺清”諸句,或在風物選用,或在語言省凈。或在立意新奇,或在表現手法新穎上,均呈現出“清”的美學特征。
如果說“清”代表了星漢七絕對中國傳統詩美的承繼,那么“雄”則體現了星漢詩的高格之處。歷來有“清”意的詩作往往有“單薄纖弱”的不足,詩能做到“清而不弱”“清而不薄”方為上品。新疆雄峻的山川,廣袤的地域,奇麗的風物使星漢詩作更多豪放雄闊之氣。又如《輪臺路上》:
輪臺路上綠蔭濃,老樹清泉飲萬盅。
目送呼群回塞雁,翅翎猶鼓漢時風。輪臺,即今新疆輪臺縣,此地一向干旱少雨。從這首七絕的前兩句來看,似是作者在“老樹”下體憩,而“飲萬盅”的主語似是“老樹”,又似是作者,不管是誰,都表現出痛飲“清泉”后的喜悅。后兩句容量極大,從空間上看,是雁群飛越天山。飛向北疆的整個藍天;從時間上看,自漢至今,冬去春來,雁群年年飛翔在祖國的西北邊疆。寥寥28字,展現在讀者面前的是怎樣一幅雄闊的春天景象啊!西域的夏天。從《絲綢古道偶成》更可領略:
天地無聲大漠空,絲綢古道熱風中。
蒼鷹驚去疾如箭,射落殘陽一捧紅。“大漠”中“天地無聲”的沉寂,“絲綢古道”中“熱風”的干燥,非親歷者不能領略。太陽快點兒下山,是大漠中的人所渴望的。行人“驚”了“鷹”,“鷹”射了“日”,這不就是“大漠落日圓”的奇景嗎?遼遠、空曠、雄奇,景象如畫。這畫出自于作者的如椽之筆。
涼風過后落青云,路盡天邊掛夕曛。
飽飲秋光紅葉醉。長隨車后亂紛紛。這首《五家渠路上》,寫的是西域的秋天。這里沒有悲秋的情緒,沒有秋景的衰颯,有的卻是色彩絢麗的美景和作者如同紅葉般的沉醉!《冬日即目》這樣寫道:
樹上殘陽凍不移,雪原千里抹高低。
牧人歸去藍天下,指點山前辨獸蹄。由“凍不移”的“殘陽”。其清寒凜冽可感;由“抹高低”的“雪原”。其遼曠冷寂可見。在此背景下狩獵的“牧人”卻在“辨獸蹄”,其雄健身影,隱約可見。以上所舉四例中,或是清雄之物,或是清雄之景,或是清雄之辭,或是清雄之境,無一不顯示出星漢七絕對天山南北山水景觀體察的細致,以及星漢本人胸襟的恢弘。金圣嘆在《杜詩解》中所云:“從來大境界,非大胸襟不易領略。”當亦星漢之謂也。
親和之美,主要體現在那些深情關注普通民眾生活常態(tài)的一類詩中。和,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主導意識。也是中國文論中較早出現的一個審美范疇。從儒家的“人和”,道家的“天和”諸論可見。強調主客體的有機相融。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以及多元的和諧,異質的協調,對立的消解,達到一種天人合一、人人相和的圓融完美的境界,是中國文化傳統和美學追求的目標。星漢《天山韻語》中有相當一部分詩即具有這樣的特征。如七絕《巴里坤湖邊觀阿肯彈唱》:
彈唱聲中草色情。牧人馬背拄頤聽。
多情阿肯未終曲。俯看湖中云已停。巴里坤湖周圍是景色迷人、水草豐美的巴里坤草原。阿肯,是哈薩克民間歌手的通稱,一般能隨編隨唱,即興而歌,演唱時手彈冬不拉伴奏。全詩為我們展現了一幅夫人合一的人間勝景:在綠草如茵的遼闊草原中,多情的歌手彈起悠揚動聽的冬不拉,美妙的歌曲吸引了越來越多的牧民和馬群停駐傾聽,以至于倒影水中的云彩仿佛也沉醉了,忘記了飄動。于是,多情的歌手,如茵的草原,悠揚的牧歌。沉醉的牧民,停駐的馬群,靜靜的湖水仿佛渾然一體,相合無間,天人之間竟是那樣和諧圓美。人人相和的圓美境界可從《巴札逢哈薩克牧人》中領略:
新貨囊裝握牧鞭,馬韁輕勒跨歸鞍。
重逢我問新居地,笑指松青云起山。“巴札”是維吾爾族語,“集市”的意思。揣摩詩意,當是牧民在集市上如愿以償地買到了所需物品,其暢快的心情,充滿希望的生活全在“新”“輕”“笑”三詞中彰顯。作為主體的“我”與作為客體的“牧民”則又是那樣地親切相融。
中國歷代美學家、文論家在對“和”的美學追求中,提出了一系列與“和”相關的美學范疇,如“和美”“和平”“和雅”“和暢”“中和”等等。星漢詩的親和之美是其獨特之處。
在上述一類詩中,星漢全身心融入其中,完全以一個參與者或者親歷者的身份與他的審美對象親切對話。真誠、自然地關注普通民眾生活與生命狀態(tài),特別是對普通百姓日常生活中所蘊含的自然生命存在和精神生命存在,予以真切肯定,體現出濃郁的生活氣息與平民情懷,這是謂“親”,而這又與上述的“和”有機結合。成為“親和”。如《吐魯番圩孜書所見》和《過和布克賽爾草原》兩首七絕:
樹蔭碧染絡腮胡。一馬輕蹄儀態(tài)舒。
巴札歸來天尚早,菜園屋后又提鋤。乾坤抹色只藍青,我向藍青盡處行。氈帳白煙紅日遠,奶茶香味阻征程。前一首詩讀來親切、愉悅而又和暢。農人的心情是那樣歡暢,生活是那樣和美,以至于詩中主人公在綠樹叢蔭中輕蹄信步,歸來尚早便又提起鋤頭走向菜園。鄉(xiāng)間生活與不乏艱苦的勞動在星漢筆下竟是這樣輕松自然,而這又何嘗不是星漢對人們物質生活中所蘊含的精神生命存在的褒揚!后一首詩中“乾坤抹色只藍青”和“氈帳白煙紅日遠”兩句,多么富有美感的色彩搭配,將自然之景與人文之景親切展現;而“我向藍青盡處行”和“奶茶香味阻征程”兩句,寫盡了抒情主體的“忘我”;草原風情的和美,少數民族百姓的好客,人間的親和之美于此盡現。
再如《漢賓路上書所見》“雪泉云影碧天長,家在綠蔭深處藏。悅耳搖籃停唱后,隔墻新杏滿枝黃。”《伊犁農家》“葡萄架下煮磚茶,寫字巴郎帶看瓜。白日當空幽院靜,抹金萱草正開花。”《雅馬渡書所見》“烏孫山雪與天齊,河岸青蒼日漸西。飲馬姑娘風落影,英姿隨浪到伊犁。”等詩中,可以看到自然與自然,自然與人,人與人之間的有機相融,和諧共處。
星漢的這些七絕,以人入詩,以人帶事,融人、事、情、景于一體,親切而又自然,平和而又從容,既拓展了西域詩的題材,又展現了詩人濃郁的平民情結。
俏趣之美。則更多地體現了星漢詩的藝術個性和人生情懷。在對詩趣美學內涵及特征的闡說上,應說詩趣本質上體現的是詩人的機靈、活潑、天真、自由和對俗情的超越。星漢的不少七絕,就保留了這樣一份童心、童真和謄趣,保留了一份靈動,天真和自由,顯得俏趣,亦諧亦莊,率性灑脫,這是對成人世界中過早喪失那份童心、童真和童趣遺憾的感召與復歸。筆者以為尤為可貴。如《松下偶眠》和《布爾根河邊痛飲,醉后作》兩首七絕:
貪看花楸紅勝染,拋書枕石卻成眠。
驚人何處潑天雨,卻是松濤笑欲癲。
雪崢四面是誰栽,俯首無言直費猜。
何必穹廬愁酒盡。簾掀即放大河來。前一首詩靈動輕俏,詩中主人公松下偶眠前的癡迷自適,偶眠之后乍醒的錯覺,讓讀者在忍俊不禁之后必有一番感慨,一番羨慕。后一首詩中作者謂“穹廬”之外,所見無非“山”“水”。看來作者真的醉了:先問“雪峰”是誰“栽”的,再說布爾根河流的不是水,而是香噴噴的烈滔;既而沉思冥想后,突然頓悟:河即是酒,酒即是河。詩人狂態(tài)可見,醉態(tài)可掬,但又有幾分童真的可愛。
再如《白楊溝觀瀑》云:“碧空飛落萬山驚,天馬松濤助壯聲。我出穹廬抬醉眼,狂流似向酒杯傾。”在此,“我”醉得可愛,醉得豪遼;《葡萄溝食葡萄》云:“周身染綠入冰壺,一飽已貪無再圖。萬貫賈兒休傲我,而今滿腹是珍珠。”這兒,“滿腹是珍珠”在一種自樂中蘊涵了知識分子的幾多清貧、幾多牢騷;《夜歸》云:“驅車趕夜夜深埋,天上人間只費猜。憂惚騰身銀漢里,滿天星斗入懷來。”深夜趕路的勞頓,在詩人俏皮自適的詩句中哪有半點蹤影,即使有,也在“恍惚騰身銀漢里,滿天星斗入懷來”的俏趣奇想中莞爾淡之;《草原見蒲公英》云:“金黃點點綴春原,遠接流銀雪海邊。滿目金銀都屬我,天公也送買詩錢。”這首七絕很明顯受到楊萬里《戲筆》的影響,想象豐富,幽默詼諧,寓意頗深,卻沒有窮酸氣、迂腐氣;《入天山遇微雨口占》云:“雨點一車云一溪,雨停又得半天霓。時髦我欲學商賈。運向家中售與妻。”這是一種孩子氣的想象,卻出自成人筆下,頗顯靈俏;《開都河農家小坐書所見》云:“白楊影里面河居,鴿弄晴空落照虛。坦腹巴郎游泳后,拖泥帶水笑騎驢。”在這些調皮的維吾爾族小男孩兒身上,我們仿佛看到了詩人自己童年的影子,看到了詩人既是一個旁觀者,更是一個參與者。這些詩作,或以新鮮的比喻,或以生動的描摹,或以奇特的夸張,或以靈動的語言,將一個感性十足、率性而為、富有情趣的詩中“主體”躍然紙上,而這又何嘗不是詩人性情的天真流露?
中國是詩的國度。由唐而清,七絕佳作,燦若繁星。就吳藹宸輯《歷代西域詩鈔》和星漢編著《清代西域詩輯注》來看。西域詩中的七絕也不乏佳作。在這種背景下,讓人覺得后來者難乎為繼。星漢不但迎難而上,而且能在繼承中加以新變。以新的題材、新的感情和純熟的技巧,構建詩境、傳遞詩情,自成高格,在當代西域詩七絕中形成清雄、親和、俏趣的美學特征,提高了當代西域詩的品位,擴大了“天山詩派”在當代詩詞界的影響。星漢,功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