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叫我夜里幫良伯伯炒豆去,工種是燒火,崗位在灶下,工資是現時年輕人拿頭顱當賭注也不會相信的每夜一角——折合羅漢豆二十五顆。我說,吃豆,去;燒火,不去。父母罵我懶,說是前鄰后舍,既然來叫了,不去難為情。從小學點賺錢本事,還能曉得其中不易。何況又不是長工,十天半月下來,他另外找到替身,你就不再去了。經父母一番勸說,我就有了小時候的一番打工史。
良伯伯我不知道他姓啥名甚,只知道人們都叫他棉花阿良。他大概出身于敗落人家,就住東浦鎮四方溇我家五十步外的高大陰森的舊式樓屋。他的長相不敢恭維——現在回憶,用語言描繪——活脫脫一個尚未發福的“胡漢三”:黑臉、黑牙和伸出來布滿烏筋、一把一把往秤盤里抓羅漢豆的黑手,一猜就知道是被炒豆的煙灰染黑的,怪嚇人的。這也正是我不愿去他那里的緣由。
良伯伯的攤位坐落東浦鎮街中心洞橋腳下剃頭店門口的石階,此地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人都知道他炒的花生不焦不生、肉大皮紅,用食指和拇指稍一揉,玉樣的仁兒就像出浴的胖娃娃惹人喜愛。他炒的青毛豆酥脆可口,牙齒不關風的老太太也愛湊熱鬧來嘎嘣幾下。他炒的羅漢豆更是一絕,顆大粒鼓,中間破逢,皮里的豆肉已經爆成蜂窩狀,出殼吃肉只須嘴巴一歪。總之他的小本買賣生意不錯。有時,我從父母那兒討得幾分錢也去交易:“買五分鈿羅漢豆!”他揚起兩只猩猩手比畫著數字,“一角鈿廿五顆。五分鈿給你趕進,十三顆。”說罷,他揭開一面裝有玻璃的鐵皮桶的蓋子,伸進去,從里面抓出一小把,攤在鋪地的紙上,用他長長的食指、中指撥數著,“好,十三顆;哦,還有兩顆,也給了你。”這倒又是我愿意去他那里的緣由。
說定以后,每天傍晚放學回來,我先到他家劈柴,準備燒火坯。劈好,晚餐回自家喝上一大碗“浪呀么浪打浪”的蘿卜絲粥或者菜米糊,然后再去他家燒火,賺那二十五顆羅漢豆。
“小倌人,讀幾年級了?”我一進屋,良伯伯先客套一番。“小學四年級。”我想,這于燒火何涉。“要用功。書上學來,修身治國。賊偷不去,火燒不掉;眼前用不著,以后總有用。我最多叫你幫兩個禮拜,不好耽誤你的前途。”他把兩者聯起來了,我想大概多少有點道理吧。
接著,他領我到灶下。這是一尊磚砌的灶。這種灶在我們鎮上幾乎家家都有,叫“大灶”,只是他家的似乎出格地龐然:煙囪粗而高,像傲然的長頸鹿的脖子躥出屋頂而去。鹿身上別家只有兩眼爐膛,它有三眼,眼子上分別擱著尺八、尺六、尺四直徑的鐵鑊,旁邊還埋著利用余火溫水的湯鍋。他開始教我在最大一眼爐膛里如何生火。這也需教嗎?雖然家里不是我燒飯,但那生火的行當看也看會了。“好,現在你把柴枝條一根根折斷,交叉放進去;再把劈好的稍粗的柴梗,也交叉放進去,最后放進整塊的。一步一步來,不要心急。”他關照我。這還不容易?我按順序三下五除二辦完了全部手續,就等灶火越燒越旺,誰知濃煙從爐洞里不斷地泛出來,眼前黑天黑地。我不明事理,俯身想去看個究竟,結果嗆得滿是眼淚鼻涕。“你一定是在‘塞心燒’,放進去太多了,中間又不漏空,上下氣不通就要冒濃煙。缺氧知道吧?——哦,你還在讀小學。”我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于是趕緊糾錯。
他開始往尺八鑊里倒進顆粒很粗且已經用得烏黑發亮的沙礫,倒畢,操起一把大大的木柄鑊鏟上下翻動數遍,那手勢很夸張也很嫻熟,然后把生羅漢豆倒進去。“現在火稍微幽一點,不要一下逼熟。”他又關照。我放慢添柴,“曉得哉。”不多久,他要我把火燒旺,說是豆子快要爆了,火旺氣足,那豆皮就裂得開,那豆肉就松脆。果然,應著急促的鑊鏟翻動聲,鑊里開始彈跳出豆子的爆裂聲,一聲兩聲,三聲四聲,接著是亂紛紛,噼里啪啦響成一片,滿屋子豆香亂竄,引得我直咽口水。“退火!把粗柴退出來,暫放旁邊的空壇里。要不就會把豆逼焦。”我趕緊照辦。他舞鏟的手勢舒緩而優雅起來,豆子爆裂的聲音也疏落起來。終于,他把豆子連同沙礫鏟進一只鐵絲網兜,沙礫從網眼里漏回鑊里,豆子則倒進一個竹匾、攤開。“好,你頭一鑊就燒成功了。炒豆沒有訣竅,就靠把好火候。”他夸獎我。我很高興。
接下去是一鑊一鑊地炒。我開始發困,哈欠連連,肚子也餓了,嘰里咕嚕。望望灶梁上的小鬧鐘,都快十點了。“好了,這一鑊炒好,就明天炒了。”良伯伯說,“爐膛里多放幾塊柴,來,你代我鏟幾下,我去解個小溲。鏟時鏟子要貼著鑊身,順著一個方向,均勻地翻過來。”
我從灶下起身繞過來,登上灶臺石階,卷起右手的袖子,操起那把木柄捏得溜光、鏟身磨得錚亮的家伙,學著大師傅的樣子揮舞起來。可總是別別扭扭,鏟子十次有八九次貼不到鑊身,總是直插沙子、豆子;用力過頭,還把沙子、豆子鏟出鑊,更不要說發出悅耳的“哧啦哧啦”聲了。但不管怎樣,豆子開始爆了。“噼”,一顆豆子從鑊里蹦到鑊外。我知道豆子熟了。像有鬼在指使,我伸手在鑊里抓了幾粒,撮進褲兜,又把那跳出鑊外的豆子搶起來丟進嘴里,沒想到這等于是吞進了一粒火炭,燙得我趕緊吐出。這一切都讓解溲回來的良伯伯看到了,我狼狽不堪。他倒是一臉的淡然,“鑊里的炒豆吃不得,要吃就吃涼在竹匾的。”我連忙解釋,“嘗嘗,嘗嘗熟不熟,以后,以后不用再嘗了。”他笑笑。
第一夜打工結束,良伯伯從竹匾抓出一把豆子,攤在飯桌上,數一數抓起,說句“給,廿五顆”,放進我的手心,桌上還有兩顆,他撿起,“啪”地丟回竹匾。
回到家里,父母都睡下了。我把他給的二十五顆和我自己拿的那幾顆豆子往燈頭柜“啪”地一放:“明天不去了”。父母盤問緣由。我支吾許久,不好意思說出口。
后來十幾天,我還是天天去,只是強忍嘴饞,不再干那勾當。良伯伯每天抓給我豆子也不再數數。回到家里,我自己數,有時是三十一二顆,有時甚至是四十幾顆,但沒有少于二十五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