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建國初期,中國共產黨作為執政黨和領導者,在對國家進行社會整合中,尤其在法制體系尚未健全階段,依舊沿用了被實踐證明是有效的、而且是極為成功的政治動員方式發起了土改、鎮反、三反、五反等群眾運動。本文試通考察三反運動的歷史運作過程,以探尋中共這一“運動治國”的施政模式和內在規制。
關鍵詞:三害; 三反; 群眾運動; 政治動員
中圖分類號:D25 文獻標志碼:A
從1951年12月至1952年10月,歷時不到一年的三反運動是中國共產黨成為執政黨以后,在黨政軍機關內發動的以反“三害”為核心內容,涉及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多個層面的,以大規模的群眾運動形式在城市發起的反腐敗斗爭。本文試圖對這一政治運動全面剖析,以此來探尋中共在執政初期“運動治國”的施政模式利內在規制。
一、“三反”的定性:政治運動
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抗美援朝的舉措使得中央軍費開支急劇增加,中國經濟再次進入戰時狀態。而在支持朝鮮戰爭的全面增產節約運動中,各地都發現了大量驚人的貪污浪費和官僚主義現象。1951年11月1日,中共中央東北局書記高崗向中央遞交了一個報告,主張在開展增產節約運動的同時,要進一步深化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的斗爭。毛澤東對這個報告很感興趣,11月20日他在轉發報告的批語中第一次要求“各地在此次全國規模的增產節約運動中,進行堅決的‘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的斗爭’,并且希望各地及時報告有關情況”。[1]513目前的研究基本上都把這一事件視為是“三反”運動最早的緣起。同年12月1日,中共中央發出《關于實行精兵簡政、增產節約、反對貪污、反對浪費和反對官僚主義的決定》,反三害斗爭遂之在黨政軍學民范圍內全面展開。
把反腐敗當作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的階級斗爭來處理是“三反”運動主要的歷史特點。1951年11月30日,中共中央指出:必須注意干部被資產階級腐蝕,發生嚴重貪污這一事實,要當作一場大斗爭來處理。[2]4861951年12月8日,中央又提出:“三反”斗爭要像鎮壓反革命一樣大張旗鼓地作為一個普遍的運動來發動;[1]5491951年年底時,中央就已決定要把“三反斗爭”當作一場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的大斗爭來看待。于是,“三反”由配合增產節約的戰時經濟動員逐漸轉向了一場相對獨立的政治運動。在1952年4月,毛澤東曾對“三反運動”作出了明確的定性:“三反和五反運動是依靠廣大人民群眾,在毛主席、中央人民政府和工人階級領導下展開的,……人民民主統一戰線內部的兩種作風和兩條路線之間的斗爭。五毒是不法資產階級分子目前向國家和人民舉行猖狂進攻的主要形式,而三害在目前則是主要由于不法資產階級分子猖狂進攻所引起的結果”。[3]411-412這樣一來,在進行抗美援朝、土地改革和鎮壓反革命三大運動的同肘,三反運動也作為一場政治運動在毛澤東的親自發動和監督指導下被轟轟烈烈的展開。
二、群眾運動的進行
上世紀50年代初期的三反斗爭是中共首次在城市發動的,以黨的政策為指針的群眾執政運動。建國初期,國家在尚未具備依靠制定出各種規范的法律條文來治理時,只能繼續沿用戰爭年代形成的高度集中統一的黨的一元化領導。因為革命時期黨習慣于用政策指導完成各項任務,加之黨與領袖個人在人們心目中的崇高地位,黨的政策至上的作法也就易于為人們所接受。這樣,在黨的會議上形成各項政策便成為當時中共治國理政的基本方式。[4]170 “反三害”的群眾運動就是依靠黨的政策,確切的應該說是以毛澤東的指令為行動準則而展開的。
1. 毛澤東的發動
與鎮壓反革命運動一樣,在“三反”的發起和推進過程中,毛澤東的作用幾乎是決定性的,正式進入“三反”后,他代中央起草、批轉或以自己名義撰寫、批轉的指示、文電、信函等急劇增加。而這些與“三反”有關的報告、文件、信函則涉及到了不同地區、不同部門、不同方面、不同戰線,包含了各種各樣千差萬別的情況。這就意味著毛澤東對“三反”運動的全過程擔負著全面督戰的責任。[5]
據薄一波的回憶,有一次毛主席談到中央為什么作出這一決策時說:“……到1951年抗美援朝運動的形成,更需要國內的團結一致,一直到今天,在這一年多時間內,大家對資產階級不夠警惕了.資產階級過去雖然挨過一板子,但并不痛,在調整工商業中又囂張起來了。特別在抗美援朝加工訂貨中賺了一大筆錢,政治上也有了一定的地位,因而盛氣凌人,向我們猖狂進攻起來?,F在已到時候了,要抓住資產階級的‘小辮子’,把它的氣焰整下去。如果不把它整的灰溜溜、臭烘烘,社會上的人都要倒向資產階級方面去了?!h內那些買房置地、入股、當董事經理的人,同時也要搞不法的資本家,這是—場惡戰?!盵6]170-171
事實上,發動“三反”并不在毛澤東的預定計劃之中,真正促使他轉變的是1951年11月29日華北局的一份報告。該報告較為詳實地匯報了天津地委書記張子善和前任地委書記劉青山的貪污情況,這讓毛澤東頗為震動,他所一直擔心的共產黨政后可能會失去對自己黨員的控制,由權力而滋生的貪污腐敗問題終于還是出現了。因此,他認為與資產階級斗爭的時候到了,“必須緊密地注意干部被資產階級腐蝕,發生嚴重貪污行為這一事實,注意發現、揭露和懲處,必須當作一場大斗爭來處理”[1]528同一天,毛澤東寫批語時再次強調“反貪污、反浪費—事,實是全黨一件大事。我們認為需要來一次全黨的大清理……”[1]524可以看出,在極短的時間里,毛澤東的情緒已經出現了很大的變化,“三反”的意義也由此超越動員戰時經濟的范疇,向“純粹的整黨行為”轉變。
在毛澤東寫下兩段批語后,12月1日中央頒發了《關于實行精兵簡政、增產節約、反對貪污、反對浪費和反對官僚主義的決定》。兩天后,毛澤東在為中共中央起草的指示中兩次使用了“中央責成你們”的語式要求各地發動群眾,檢查貪污分子,并且要及時給中央呈送報告。12月5日,毛澤東接到中央貿易部黨組關于反對貪污現象和懲治貪污人員的報告后,明確指示:“遵照中央12月1日的指示,……各地黨委應統一布置這—斗爭,使政府系統(重點在財經部門及總務人員)、軍事系統(重點在后勤部門)、黨派團體系統都同時動作起來?!盵1]544三反運動就在這樣一種背景下被發動起來。
而繼劉青山、張子善一案揭露之后,西北局、華北局、中南局、河北省、甘肅省等地又陸續發現了觸目驚心的貪污案例,這時的毛澤東顯得更為焦慮了,三反的速度和力度于是被大大的提升。12月31日上午,毛澤東召開會議并講話,“過去整黨整風只是整壞人,不整好人,這次是壞人好人一齊整……有多少反多少,開除400萬黨員還有180萬……在所不惜。過去看聯共黨史,看見大批開除黨員,當時了解不深刻,現在才體會到這一點。只有這樣黨才能健康?!庇腥碎g:怎樣算是達到標準?毛澤東指出:“就是‘發燒發熱,上吐下瀉’,否則火力不夠;辦法就是大張旗鼓、雷厲風行,要比作戰還緊張;還有就是限期發動,點名反省,放手發動群眾;成績就是要交數字,要大的,越多越大越光榮,應有盡有?!盵7]為了明確責任、提高效率,他還規定“在1952年頭4個月內,上下部門必須每月作一次報告,以便中央有所比較,看出各級領導同志對這一場嚴重斗爭哪些是積極努力的,哪些是消極怠工的,以便實行獎勵和懲處,不作報告者以違紀論”。[8]并且還要求對整個運動的發展分階段作出部署:“……爭取在兩個月至三個月內基本上完成此項任務。請各級黨委對此事進行嚴密的部署,將此項斗爭當作一場大規模的階級斗爭來看待。此種部署應當是內部(各機關、學校、部隊和公營企業)和外部(私人工商界)同時進行,領導機關和法庭密切配合,報紙和廣播則大力宣傳,并注意組織機密消息的內部通報?!盵3]21-22
但僅幾天之后,隨著報來的貪污案例越來越多,尤其是“一部分不干凈,首先害怕”[9]的黨政領導人對運動的消極被動使毛澤東的態度再度發生了變化。他在1952年1月22日和24日甚至接連批評了那種準備花幾個月時間和集中全部力量來突擊進行“三反”斗爭的意見,說“有些同志認為發動這個斗爭很不容易,需要幾個月時間才能結束,這種意見不甚正確。”[1]612“就一般情形來說,一個月左右的時間也就差不多了。特別是—般的浪費現象,就一個機關來說,從調查、研究、批評、檢查到定出新的制度,停止浪費開支,大約有半個月左右的時間也就夠了。許多機關已有這種經驗。也不是停止一切工作不做,專做三反斗爭,而是和各項工作結合,特別是和整黨整風工作結合去做,三反斗爭就是目前整風的主要內容?!盵1]631在乇澤東的親自督戰下,全國從中央到地方各部門單位都呈現出了緊張的“三反”狀態。
2. 自上而下的動員
群眾運動是無產階級政黨在一定時期,為達到一定目的,發動群眾普遍投入的一種組織運作方式,其根本要求是充分發動群眾中的每一分子,調動他們的積極性,激發其深厚的階級感情,使之主動自愿地參與到運動中來。在三反運動的開展中,中共在依靠典型案例贏得民心之后則始終通過動員機構體系進行全民性、全程性的群眾動員。
典型案例為了表明黨中央反腐敗的堅定性和徹底性,“三反”一開始便向黨的高層領導開刀,在毛澤東的親自指導下,查處了劉青山、張子善二人的貪污案件。這是三反運動中處理的貪污金額最大的案件,其二人也是建國后第一批因腐敗而被槍斃的共產黨高官。
劉、張二人被捕前,分別擔任中共石家莊市委副書記,中共天津地委書記。他們的五大罪行令人觸目驚心:盜用公款171億元非法經營活動使國家損失2l億元,并占用4億元救災款盜購木材;盤剝民工漁利達22億元。盜竊揮霍國家資財3.7億元。從天津專署副專員李克才向河北省紀檢委副書記薛迅舉報,經周恩來批準,1951年11月21日河北省依法逮捕劉、張,到1952年2月10日召開公審大會對二人執行槍決的這一過程來看,中央的態度是極為堅決的。劉、張二人地位很高,都曾是革命英雄、黨員干部中的佼佼者,而且都在不同的領導崗位上出生入死的苦斗過,部分干部因此希望對他們能夠寬大處理。但毛澤東則明確表態,“正因為他們兩人的地位高、功勞大,影響大,所以才要下決心處決他們,只有處決他們才可以挽救20個,200個,2000個,20000個犯有不同程度錯誤的干部”。[6]152
劉、張案件的公開披露和懲處在社會上引起了廣泛的影響,尤其對其他有類似劉張行為的干部起到了很大的威懾作用。更為重要的是,中共大大贏得了民心,在群眾中造成了“共產黨與其他政黨不同,共產黨之偉大是對不法分子不管地位多么高也要依法懲辦”的輿論認同。[10]香港的一家右派報紙驚呼:“共產黨殺了共產黨”。國內一家報紙寫道:中共進城不久,全黨全民動員的三反對于危及黨和國家前途、命運的腐敗現象,施以“巨型爆破”,這是中國歷史乃至世界歷史均屬無此先例,過去擔心共產黨勝利了也和國民黨一樣貪污腐化,現在放心了。[4]85這一典型案例成為了三反運動中,也是新中國成立初期影響最大的事件。在人們的震懾和社會的震動中,群眾動員的工作得以快速展開,三反運動進一步深入。
動員機構遵照毛澤東的指示,“三反”運動展開之時,便建立了一套從中央到地方的專門領導機構體系:中央人民政府節約檢查委員會(簡稱中節委)或領導小組。這一機構本身具有很大的權威性和獨立性,在組織上,實行由首長負責,親自動手,發動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按級相互檢查,以此來保證辦事的效率和政令的暢通。[1]484正是這一權威性使得“幾個大會一開,中央機關帶了頭,全國范圍的“三反”運動就勢如破竹地開展起來了。”[4]144尤其是毛澤東親自坐鎮中節委,對發動群眾起到了最關鍵的作用。事隔幾十年后,薄一波還非常感慨地說:“在三反運動緊張的日子里,他(毛澤東)幾乎每天晚上都要聽取我的匯報,甚至經常坐鎮中節委,參加辦公會議,親自指點。有毛主席的親自直接指導、督促和撐腰,我們的工作也就好做了,而且做得很起勁。有了中共中央和毛澤東的親自督查,各地領導也不敢走過場,基層運動以比較快的速度推開了。從城市到鄉村,從機關、學校到企業,基本上都被卷了進去。[6]147由此可見,這一從中央到地方各級各部門主要領導干部齊抓共管,最終由毛澤東統領的極富權威的反腐領導機制擁有著排除一切阻力的威力,從而使群眾的發動勝券在握。
3. 運動的高潮
打虎戰役1952年2月,三反運動的重點轉入清查和打擊嚴重的貪污分子階段,即集中力量“打老虎”。[11]這一過程又是中央帶頭,地方跟隨。毛澤東對打虎的開展尤為關注,他所作出的一系列指示,打虎運動不斷升溫。僅從以下兩點指示可見一斑。
打虎一開始,毛澤東就要求把斗爭的注意力引向搜尋“大老虎”。他在發往各級的電報中明確地指出:“凡是屬于大批地用錢管物的機關,不論是黨政軍民學哪一個系統,必定有大批的貪污犯(大老虎)”,所以“在每一部門,每一地區三反斗爭激烈展開之后,就要將同志們的注意力引向搜尋大老虎”。[3]87換言之,凡是和錢沾邊的人就都有了貪污的嫌疑。這一在常態秩序下本應遭到質疑的論點,到了運動時期卻被合理地接受了。根據中央的這一規定,華北局針對“文教部門一直認為,沒有老虎’;政法部門自認為管錢不多‘老虎也不多’;管錢最多的市政建設部門對打虎任務的勉強接受”[12]等右傾思想和態度迅速做出指示:各縣的每一地區,每一單位和部門(不論財經、政法,黨內、黨外),以及所有工作人員(不論新老干部、黨員、群眾;也不論是否經過整風三查的)均須毫不例外的參加三反斗爭,進行深刻檢查。[4]119并專門召開了黨組干事會議,討論了各種消極思想,嚴厲批判了打虎表現較差的民政局、建設局等單位。由此,北京市各單位的領導人人振奮,打虎迅速展開。
在打虎高潮階段,北京市黨群機關參加三反的11個單位中就打出“老虎”103人,其中大老虎9人,中老虎15人,小老虎79人,而在經過追贓,核實定案及復查后,最后定案的老虎有28人,沒有大老虎,中老虎2人,小老虎26人。[13]截至1952年2月底,北京市工商局及所屬各專業公司,也查出大小老虎284人,大老虎67人,中老虎24人,小老虎193人。[14]而到3月12日為止,從北京市的各大學共查出老虎136,大老虎20人,中老虎16人,小老虎100人。[15]
當各機關打“虎”運動進行得熱火朝天,原先打出70只“老虎”的計劃逐漸被突破時,—些人便提出“老虎”可能達到150只以上,這使得毛澤東頗為振奮。他認為“老虎”的數量應該更多,“每個軍區系統至少有幾百只大小老虎,如捉不到,就是打敗仗。地方上每一個大省也可能有幾百只,每個大城市可能有一百只至幾百只,上??赡苡猩锨е?。中央一級昨天還以為只有80多只,今天會上就有150只,可能達到200只。”[3]89所以,他不僅嚴厲地批評了打“虎”計劃數字小的地方和單位,而且開始按照鎮反運動的經驗,根據人口比例來檢查各地打“虎”數字和分配指標;而對單位性質,即有無大批管錢管物部門的情況,卻不特別看重了。
隨著“大老虎”標準的改變(李富春作出了六條新標準)和查“虎”范圍的擴大,為了“打出更多的虎”,毛澤東又指示要作出“打虎”預算,不斷追加“打虎”指標,拿各地各單位的打“虎”數字相互比較,以大促小。在這樣一種情緒的支配下,毛澤東對那些數字大、比例大的報告格外欣賞。如華北軍區所屬六十六軍報告稱:確定“打虎預算為220只,內大老虎22只。截止1月6日,己打虎140只,內大老虎4只?!泵珴蓶|得報后即批示:根據六十六軍的打“虎”預算及已得成績,華北軍區原定打“虎”預算必須重做?!案骷壾妳^和各軍打虎預算和打虎成績不及六十六軍的,須說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否則其負責人一定有問題,不是思想右傾,或方法不對,就是自己是貪污犯?!盵3]167-168鑒于毛澤東的這種態度,許多地方和單位自然也就見風漲。如東北局,1月26日預公布打“大老虎”500只,因受到毛澤東批評,2月3日即躍升至2000只。隨即發現仍比不上華北等區,僅三天,即2月6日就再漲一倍,定為4000只。終于在9日得到毛澤東的夸獎,稱其“計劃打大虎4000只,中小虎15000只,為全國六大區第一位”。要求“各大區雖然不能都向東北看齊,但要根據自己情況逐步提高預算,批判干部中的右傾思想”。[3]161又如華東軍區,1月下旬預定捉“大老虎”200多,被毛澤東批評,2月1日漲為500只,7日更漲至1000只,成為全國各大軍區中最高預算數,因而受到毛的表揚,并號召“各軍向華東軍區學習”。[3]167-168
全國性的“三反”運動及其打“虎”戰役在1952年3、4月間先后結束,在毛澤東的鼓舞推動下,不到一年的打虎運動取得了超出預期的成就,但實際上這些數字卻還是沒有達能不能毛原來設想的指標和數量。據不完全統計,全國政府系統參加三反運動的有850-900萬,受到處分的占4.5%。[16]縣以上黨政機關(未包括軍隊)參加三反運動的人數為383.6萬人,經過審理定案1000萬元以上的共有10.5萬余人,約占參加三反運動總人數的2.7%。審理定案后,絕大多數免于處分,部分給予行政處分,對少數貪污數額巨大、手段惡劣、態度頑固、給國家造成嚴重損失者給予嚴厲制裁;判處有期徒刑9942人,判處無期徒刑的67人,判處死緩的9人,判處死刑的42人。[3]386
而實際上,我們也知道毛澤東并不一定真的是在追求數字,只是數字的確定性可以防止運動推進過程中的疏漏,保證運動的效用和嚴厲程度。這種方式也確實給共產黨帶來了一定的好處。“三反”運動之后,各級黨政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當中的貪污腐敗問題明顯地較前減少了,而且在后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對共產黨人造成了心理影響,在一定程度上加強了黨的自律能力。
逼、供、信的偏激過火行為在整個打虎階段,毛澤東—再要求要增加打虎的勇氣,堅決、徹底、干凈、全部地將大貪污犯肅清,而不應有絲毫的留戀或同情。[3]181在他對打虎士氣的不斷鼓舞中,“三反”斗爭出現了兩大傾向,一是擴大了打虎數宇,二是不同程度的出現了過火的偏差,發生了“逼、供、信”的現象。
打虎預算“定指標“的政策給基層帶來的沖擊是可想而知的?!袄匣ⅰ钡臄底謥碜杂谏霞壍墓浪?有時是一種情緒化的判斷),甚至是相互攀比,層層加碼的結果;而一旦“老虎”的數目有了預算”和“比例”,“打老虎”也就變成了一個任務,無論通過什么渠道和方式,都必須達到。因此也就不可避免地會脫離實際。一個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斗爭”手段的升級,有些遠偏離了法制的軌道,出現了中國歷次群眾性政治運動都會有的冤假錯案。而且,此舉還給—些人打擊報復、誣陷栽贓自己的仇家大開了方便之門;甚至有些人因檢舉有貪污嫌疑者時,自己反倒被打成貪污分子,蒙受冤屈。而為了要把諸多不是“老虎”的打成“老虎”,把“小老虎”打成“大老虎”,更多的只能訴諸于“逼”、“供”、“信”的手段了。
1952年1月,北京市委的一份報告說:單純采用斗爭大會來強攻硬打,結果發生了偏差,如五四六工廠(原七十兵工廠)在一次群眾會上提出21個老虎對象,一人即私自扣捕5個人;有的單位曾發生打、罵、罰跪、脫了衣服挨凍等錯誤辦法……”而據華東局1月23日的報告說:截止1月21日,貪污分子自殺身死者4人,自殺未死者6人,神經失常者1人。1月29日,中南軍區黨委不得不作出“不準打人、捆人,不得有辱罵及侮辱人格的行為”的指示[4]129,這點也可表明當時逼供、私刑等問題已經非常嚴重了。
此外,在運動中為了發動群眾的積極性,各地還開展了打虎競賽。1952年2月12日,天津店員首先召開捉虎競賽動員大會,大會通過了上書毛主席和向全國店員的挑戰書,他們表示“開展捉虎競賽,保證一個戰斗小組起碼要捉一個大老虎。”[17]隨后,重慶、濟南、長沙等城市先后向天津應戰,打虎競賽拉開了序幕。這種競賽的斗爭方式,雖然激發了群眾的斗志,但主觀性、政治性太強。各地、各單位往往把打虎作為政治任務來完成,不顧各自的實際情況,一味保證要完成打虎指標,追加打虎數量,由此必然造成了打擊面過大,打擊過重的情況,而且還采用逼供信等方法,將小虎打成大虎,假虎打成真虎。
盡管,毛澤東也曾提出過要注意調查研究,算大賬,算細賬,清查老虎真假,嚴禁逼、供、信,[3]253但群眾一經發動起來,作為一個群體性的事件,就具有一種慣性,在強烈的階級情緒的驅使下,不可能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在符合國家最大利益即法制與非法制之間的臨界線上自覺的停下來。尤其,在我國的各種法律法規尚未健全時,更會給人們的一時情緒、一時需要的發揮留下相當大的余地,使人們可以不顧種種約束往前沖。所以,當時運動的主流仍是傾向于多“抓老虎”,而事實上也很難阻止基層發生的非理性行為。不僅對非“老虎”者,就是對諸多算得上“老虎”之人,要在那樣一種政治氛圍中,又有嚴格的時間規定,若不利用“逼”、“供”、“信”的辦法,幾乎是不可能達成目的的。
三、對“三反運動”的思考
三反運動是建國初期,中共以動員模式展開的群眾反腐敗運動。動員群眾、組織群眾是中共這一革命性政黨奪取全國政權的一個關鍵性因素。新中國成立后,中共作為執政黨和領導者,在對國家進行社會的整合中,尤其在法制體系尚未健全階段,自然會傾向于這一沿用已久的、而且被實踐證明是成功的政治動員方法來進行土改、鎮反、抗美援朝等運動。這其中有著群眾運動的慣性影響的因素,三反當然也不例外。
作為一種執政方式,全民動員能夠使國家在任何必要的時候,能有效的動員廣大群眾及全社會的資源為既定目標而奮斗;而且在動員模式下,黨和國家的決策往往能發揮立竿見影的效能,在某種程度上,這是其他執政方式所難以企及的。正如,董必武所解釋的:“過去依靠群眾運動把這些防礙生產力發展的障礙掃除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我們為掃蕩那些東西,就要用排山倒海的力量,一下子把它搞垮。它是一陣風,總是八級以上的風,大得很。要解放生產力沒有群眾運動是不行的,而法律就沒有這樣的力量,搞群眾運動是完全必要的?!盵18]449并且在八大討論群眾斗爭的作用時,再次肯定“解放初期,接連發動了幾次全國范圍的群眾運動,都獲得了超前預期的成績。”[18]447
但是,缺乏一定理性的群眾運動必然有著自身的弊端——嚴重的自流行、盲目性以及不受法制紀律約束的缺點;而且運動的發展態勢有其自身無法克服的,利于人們宣泄一時情緒,發揮一時需要的弊端。原來一直處于受壓迫、受剝削地位的弱勢群體,他們心目中隱藏的怨恨和不滿,一旦與資本家目前存在的罪惡描述和檢舉揭發結合起來,再加上政府的撐腰,就可能會難以駕馭。而這種缺陷和不足,往往致使運動無法控制,[19]226正如三反中所出現的逼、供、信的過火偏激行為。所以,在“三反”運動進入定案處理階段后,中共中央和毛澤東制定出一系列法規,希望運動能納入正常的運行軌道,但是社會心理慣性使得運動的結束卻比發動還要有難度。此外,在以群眾運動的力量解決社會的違法違紀現象時,大量的冤假錯案也會不可避免地出現,造成了許多人的非正常死亡。[20]1952年在結束三反運動和處理遺留問題的報告中指出:三反運動中,全國查出1000萬元以上的貪污分子為29.2萬余人,但經過認真審理核實,到1952年十月下旬,僅剩下10.5萬余人,減少了65%左右。[2]386
然而,面對中共自身任務和職能的不斷變化,中共作為執政黨后并末訴諸于法制體系的建立來解決群眾運動這一“自流行盲目性、缺乏理性”的弊端。毛澤東也始終沒有意識到,需要將其在農村和城市所發動的一系列群眾運動置于嚴密的法律規范和制度約束下,以使之不會破壞到社會秩序和經濟的運轉。所以,以動員模式所展開的三反運動必然會暴露出政治動員這一施政方式所無法克服的痼疾。
由毛澤爾親自推動和指揮的這場反“三害”運動是中國共產黨執政后一次痛苦卻有效的自我清洗,它在很大程度上成功地遏制了建國初期的黨內腐敗問題,但一年左右的“三反”沒有、也不可能根本解決問題。因為,對于建國初期“三害”現象的蔓延,中共并沒有從當時的社會歷史條件去客觀的分析,僅是從政治的角度去考察,把貪污、浪費、官僚主義問題放在社會形態變革的格局中予以關注,并使之政治化,而治理“三害”的方式也表現出了政治化色彩。群眾性的三反運動由此被發動起來,并把它當作階級斗爭來看待。所以,執政之初的三反在鞏固中共執政黨地位的同時,也強化了人們的一種錯誤認識,“社會形態目標實現后,腐敗隨之消除,從而忽視了腐敗與社會制度之間的關系問題?!盵19]114
此后,貪污腐敗現象相對于之前的減弱也并非因為“三反”運動本身所具有的持續效力,更多是在于新中國逐漸確立起的計劃經濟、平均主義和閉關鎖國的政策體系。這些制度和政策強制性地在權力和金錢之間設置了障礙;加之后來社會所出現的普遍貧困化,使黨政工作人員大筆貪污公款和進行奢侈性消費的難度被大大增加。然而,一旦市場經濟重新啟動,國門大開,“權力結構和權力制度卻毫無改變時,權力尋租、權錢勾結乃至于權力腐敗的現象就會卷土重來,并且會愈演愈烈至一發不可收拾?!^對權力’還是會導致‘絕對腐敗’。”[20]所以說,群眾性的三反運動,并非是保證黨內清正廉潔的有效模式。
因此,作為中共防腐拒變的一次黨內外相結合的系統斗爭,三反并非是群眾真正自發起來的反“三害”運動,而是從中央到地方自上而下的發動群眾,所創造出的“打虎政績工程”。對于三害現象的發生,黨中央缺乏一種客觀的分析和理性的對待,僅是依靠動員群眾的力量來懲處所謂“嚴重”[21]的腐敗貪污浪費問題,更多的只能是暫時消除“已發生了”的貪污腐敗行為。對于“腐敗”這一社會問題,“三反”似乎只能算是一種治標不治本的權宜之計,而在其后所發動的一系列群眾運動中依舊不斷地暴露出“運動治國”這一理想化施政模式的弊端。
在多次經驗教訓的總結中,在執政道路的摸索中,中共則開始一步步將暴風驟雨般的政治運動逐漸納入到法制的軌道,“將這一執政、施政的基本方式變為黨的日常功能之一,自上而下的波浪式的政治運動轉變為平穩的、制度化的自下而上的政治參與。[19]244時至今日,中國共產黨的施政、執政模式已由“運動治國”完全轉變為依法治國。當然,這一轉變,并非是對政治動員這一“歷史存在”的完全否定。
(注:文中涉及的金額數字均為1955年3月1日幣制改革前的單位,即舊人民幣1萬元等于新人民幣1元)
[1]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 第2冊[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89.
[2]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 第2冊[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2.
[3]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 第3冊[M].中央文獻出版社,1989.
[4]王順生,李軍.三反運動研究[M].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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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上卷)[M].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
[7]羅瑞卿同志在華南分局第七次常委會上的傳達報告:1952-02-25,廣東省檔案館館藏206-1-44.
[8]陳文斌.中國共產黨廉政建設史[M].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1995:89.
[9]陳毅.關于華東軍區三反運動報告:1952-01,陜西省檔案館館藏123-44-5.
[10]北京外僑對三反運動的反映:北京市檔案館館藏1-6-663.
[11]當時人們將貪污犯稱之為老虎.貪污1億元以上的叫大老虎,1億元以下3000萬以上的稱之為中老虎,3000-1000萬以上的叫小老虎。
[12]北京市人民政府黨組打虎報告:北京市檔案館館藏1-6-597.
[13]北京市機關“三反”運動總結:北京市檔案館館藏1-6-641.
[14]北京市稅務局關于“三反”運動的報告:北京市檔案館館藏1-6-597.
[15]北京市各大學打虎情況綜合報告:北京市檔案館館藏1-6-634.
[16]陳果吉,崔建生.建國以來大事紀實[M].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122.
[17][J]黨的文獻,1998(6):8.
[18]董必武選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449.
[19]何永紅.五反運動研究[M].226.
[20]楊奎松.毛澤東與“三反”運動[J].史林,2006(4).
[21]王朝彬指出,所謂“嚴重是相比較而言的,是相對于三反運動以后十幾年乃至幾十年間的政治風氣而言的。參見其三反實錄[M].北京:警官教育出版社,199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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