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草

燕草在某個周末的下午從睡夢中醒來，依稀記得丈夫出差去了，兒子已經送到了婆婆家。于是她換個姿勢舒服地在床上抻著，腦子里變幻著沒有任何目的的思緒。

這種舒適而安逸的生活常常讓燕草感到恍惚，似乎一開始就注定屬于她，又好像不是那么理所當然。在很多夜里，燕草從夢里醒來，看著枕邊丈夫那張熟悉的臉，腦子里會在瞬間閃現出于浩的某個表情，似乎是一張存放了多年的已經發黃的舊照片，周圍的景色早已模糊了，上面的人物卻異常清晰。那個時候她就睡不著了，她盯著丈夫的臉仔細地看，結果看出許多陌生來。她為這種結果擔起心來，越發的沒有了睡意。有一次，睡在旁邊的是她的兒子，她也這樣盯著他看，誰知道結果也是越來越陌生。那一刻，她為自己這個發現有了一點兒小小的煩惱，但更多的時候，燕草還是比較滿意當前的生活。

從小到大，燕草從來都是一個骨子里透著安分的女孩兒，沒有特殊的愛好更沒什么不良嗜好，甚至不曾經歷過所謂的叛逆期。無論是長相還是智商，都沒有過出類拔萃的跡象。燕草不像一般的少女那般情感豐富，她日常的表情甚至讓人有種木訥的感覺。高中畢業以后，燕草沒考上名牌大學，而是上了所離家不遠的大專學起了法律。這是個很適合她的專業，似乎是枯燥了些，但沒那么多的計算和算計，讓她不必動更多的腦筋，只要照本宣科記住那些條款就行了。燕草覺得，這很好。三年后，畢業的燕草沒有向往繁華的大城市，而是卷了鋪蓋回到家鄉的小城。燕草的爸媽說，我們燕草啊，是個戀家的孩子。

回了家的燕草被父親輕松地安排在當地的司法局當了一名公務員。本來燕草有個在深圳當律師的姐姐，在深圳打拼多年，已經是個頗有名氣的律師了，與人合伙開了家律師事務所。沒畢業前，姐姐就有意無意做她的工作，想讓她到深圳來，一來想讓她有個遠大點兒的前程，二來自己也好有個幫手。哪知妹妹一心向家，父母在這個問題上也模棱兩可。這讓當姐姐的左右為難，雖然她站得高看得遠，奈何燕草自己沒那么高的心氣，甘愿在小城市過這種不咸不淡的小日子，還總是一臉的愜意。姐姐轉念一想也好，爸媽戀家，把燕草留在父母身邊也好有個照應。

燕草是個習慣了寂寞的人，她差不多是沒有朋友的，一個人獨來獨往，上班下班。逢了節假日，也只是在家里待著。她總能教父母滿意，自己也沒什么煩心的事。二十幾年以來，燕草一直都是這樣地生活著，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她和于浩的相遇。

應該說燕草和于浩的相遇不具任何戲劇性。于浩是煙草局的一個小職員，閑暇的時候到燕草的單位會同學，而這同學恰恰和燕草在同一間辦公室。就是這樣，他們見面了。在此之前，燕草一向都是不相信所謂的一見鐘情的，但在看到于浩的那一刻，燕草迷惑了，突然有一種眩暈的感覺。是那種站在船邊，被海浪推來搡去的暈。燕草緊緊地抓住扶手，不知道是在眩暈里掙扎，還是在眩暈里陶醉。因為那個時刻，感覺拼命切割著她的記憶，讓她覺得似乎在哪里見過，但真的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這個并不大的問題，在燕草的心里盤旋成一個很大的問題。內心巨大的沖動讓燕草的臉微微地泛紅，這使得燕草開始無所適從。于浩的臉棱角分明，青春的朝氣撲面而來，讓燕草無處躲避。于浩也被這個眼睛明亮的女孩兒盯得既惶惑又興奮，他們很自然地說起話來。燕草熱切地回應著他的話題或者話頭，妙語連珠。在此之前燕草是從來不善言談的，那天她的話多了起來，好像整個下午都是她的聲音。突然開朗起來的燕草讓同事感到吃驚，也讓她自己感到吃驚。就是這樣，燕草那天鬼使神差地給于浩留下非常美好的印象。當大家都意識到天色已經不早的時候，于浩要離開了。燕草竟然做了這輩子她做的第一件大膽的事，鼓足勇氣要了于浩的電話號碼。

之后的兩天，燕草過得很匆忙。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是真的很忙還是故意要讓自己處于一種忙的狀態，而躲避掉一些別的念想。當實在找不到任何事做，終于肯讓自己閑下來的時候，她發現有一種情緒已經在她的心里破土而出生根發芽了，而這種情緒，應該就是所謂的想念吧。燕草開始長時間地盯著手機屏幕發呆，第一百次調出那個已經可以倒背出來的號碼，又第一百次退出，完全沒有頭緒應該說點兒什么，或不應該說點兒什么。這種心神不寧的感覺持續到午夜，燕草迷迷糊糊地發了條短信出去，只有兩個字：“想你。”就是這么簡單的兩個字，概括了燕草此時此刻內心所有的感受。之后，燕草的手機始終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燕草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不知不覺跟手機一起睡了過去。早晨醒來的時候燕草對于午夜發生的事已經模糊了，她下意識地從床頭柜上拿起手機，屏幕上竟然顯示著一條新短信。燕草打開短信，那個熟悉的號碼出現在屏幕上：“我也想你”!燕草那一刻覺得自己瘋了。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人和自己發生了一些幾乎難以想象的關系。這種關系加起來不過只有六個字，兩條短信，但是卻似乎包括了所有的一切。燕草有些吃驚，但更有一種似乎要沖破胸口的喜悅在體內迅速地膨脹著，這喜悅在瞬間壓倒了燕草的膽怯。

有了這個開始，鋪天蓋地的短信開始包圍了燕草的整個生活。一切能聊的和不能聊的都變成他們之間的話題，并且每一條信息都被燕草一次又一次地溫習著，直到內存爆滿，她才會舍得把老信息刪去。事實上兩個人的距離很近很近，但誰都沒有提出要見面的要求。在燕草的心里，每天都成千上萬次地盼望見到于浩，但她是個安分的女孩兒，她有顆保守的腦袋。有些在她看來很過分的要求，她還不知道該不該說，更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有的時候燕草在想，或許自己對于于浩來說只是個排遣寂寞的對象罷了，或許于浩根本沒有想過讓自己真正走入他的生活。這樣想的時候，燕草是痛苦的、焦慮的。這樣的感覺一直持續了大半個月之久，那一天，燕草收到于浩的一條信息：其實很想看見你。燕草的心飛起來了，但并沒有飛很久，就又落下來了。接下來的幾天，于浩并沒有再提起過這件事。于是燕草自覺地把這句話同于浩其他甜言蜜語歸為一類，這也許并不是一句有什么特殊意義的話吧。

那天的傍晚或許與往常沒有任何不同，燕草跟往常一樣下班，她依然是一個人悄無聲響地取了單車低著頭往外走。小城的傍晚已沒有了熱度，極具色彩的秋陽把她涂抹得像是剛從油畫里逃出來，連燕草自己都覺得有點兒虛幻，她有些莫名其妙地慌亂。那天看到燕草的人也覺得，這是一個慌亂的燕草。后來在燕草無數次的回憶之中，這樣的感受歷歷在目。那一天，燕草走到大門口的時候單車突然被一只手抓住了。燕草一驚，猛地抬起頭，便在于浩好看的笑臉里迷惑得一塌糊涂。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似乎他們已經交往了很久。于浩從燕草的手里接過單車，載著她滑入小城的街道。于浩沒說去哪里，燕草也沒問，他們就一直穿行在大街小巷里，誰都沒有說什么，只想著這樣的滑翔直到永遠。但永遠其實并沒有多遠，沒多大工夫，路燈就亮了起來。然后他們一起去吃飯。那頓飯讓燕草再次對自己感到吃驚，她一向在陌生人特別是異性面前吃飯是會非常緊張的，但這頓飯她吃得從容而鎮定。時間似乎是飛逝，等她意識到要刻意表達什么的時候，晚餐已經結束了。于浩載著燕草把她送到了家門口，他什么都沒說，把單車遞到燕草的手里，在燕草的額角快速留下一個似有似無的吻，道了再見，轉身離去。燕草一個人在于浩離開的那片黑暗里站了很久，實際上那一陣她特別想哭。于是她就真的哭了，淚水溫順地滑過她的臉龐，又悄無聲息地墜入黑暗里。她的整個身心都前所未有地濕潤起來。

第二天早晨，燕草推著車準備去上班的時候又在家門口看見了于浩。他仍一副天真的樣子站在那里，眼睛漫無目的地四處看著。看到燕草出現他就小跑過來，什么解釋都沒有就接過燕草的單車，然后，載著燕草到了單位。然后，遞了單車轉身離開。燕草記得于浩提起過他的家跟燕草家有段不算短的距離，他一大早跑到燕草家門口就為了載著燕草送她上班嗎?這突如其來的感動，在燕草一向平淡的生活中，注入了一股巨大的暖流。

其實愛情是個很奇妙的東西。從前的燕草，生活中總是大片大片的空白，表情茫然的一個人上班下班逛街回家，一個人走過城市冷清的早晨和繁華的夜市，一天的喜怒哀樂都能在睡覺前處理得干干凈凈。而現在的燕草每天都感覺心里很滿很滿，睜開眼睛就是滿頭滿臉的燦爛陽光。真正靜下來的時候，心緒卻又是上下翻飛不知所終。燕草的心開始有了強烈的歸屬感，就像獨自穿越了青春期的茫茫戈壁，現在看見了一棵樹，一棵可以讓自己依靠的樹。她認定自己就屬于這棵樹，從此不想再獨自走路了。

燕草覺得雖然自己生活的城市很小，但是很舒心，自己和于浩的工作都很平凡，但是很悠閑。對于燕草來說，這輩子能過這樣的生活，已經很快樂了。

其實對于于浩來說，能遇見燕草這樣的女孩兒同樣是喜出望外。燕草這樣單純的女孩子，現在已經很難找見。或許她不是精致美麗的，或許她很多時候不解風情。但是她善良簡單，她可以快樂地陪著自己，不會拿那些夸張而奢侈的問題讓自己為難。和這樣純粹的燕草在一起，是很美好的事。除此之外，于浩真的沒有更多的想法了。

兩個人的感情沒有什么驚心動魄的地方，甚至都沒什么特別值得提起的事，只是像大多數的戀人一樣，在平淡的日子里逐漸逐漸升溫。

燕草那時以為她的生活基本有了方向，她沒有想到的是，一向對自己過問不多的爸媽會對她和于浩的事有如此強烈的反應。小城畢竟是小城，到處都是熟悉的人，她的媽媽在極快的時間里就知道了他們的事。她的爸爸不動聲色地調查了于浩的一切，或許連族譜都查了好幾代。燕草的爸媽在小城里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加上近幾年燕草姐在外面混出了名堂，這個家庭在小城里算得上是顯赫的。可這個于浩算什么呢?燕草可以不問，燕草的爸媽怎么可以不問。于浩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他們在這座小城混了半輩子，居然連套像樣兒的房子都還沒有。于浩雖然是大學畢業，雖然在煙草局工作，但煙草局只是有個局的招牌，說到底其實就是個公司而已，而他還僅是公司的一個普通職員。這樣的于浩，能給女兒什么樣的未來?燕草的爸爸媽媽對這件事幾乎憤怒了。讓他們憤怒的還有，燕草這個平時連剪個指甲都要告訴父母的孩子，對自己的終身大事竟會如此自作主張!

燕草不會跟爸爸媽媽犟嘴，只是在心里默默祈禱著父母能大發慈悲，給她的愛情一條生路，這樣的祈愿壓得她怎么都喘不過氣來。燕草不知道該懇求哪一個神靈，她常常一連幾個小時跪伏在床上，睡去又醒來，一點兒小的動靜都讓她心驚肉跳。燕草的媽媽再不是那個寬厚有加的母親，她每天都會看著燕草出門，早早地守在門口等燕草回家。周末的時候，她雖然不說不讓燕草出去，但每天都一大早守在客廳里看電視。燕草走出去會覺得自己是個負罪的女兒，不出去又覺得自己是個不忠實的戀人。

從來沒有過的復雜，從來沒有過的心痛，從來沒有過的累。

燕草覺得日子一天天過得像在煎熬，下班的時候跟于浩匆匆見上一面，然后又匆匆分開。見了又怎么樣?哭泣，無盡的哀愁，本來就沒有深厚的根基，如今更只剩下相象的忠心，這種感情，已經遠離了相愛的甜美和愉悅。燕草一進家就躲在自己的房間里，不出門不見人，飯也吃得越來越少。愛情的力量是如此強大，燕草一天天變得細瘦起來，臉色蒼白，又憔悴又窈窕，像是徹底換了一個人，竟然有了一種殘酷的美麗。她讓她的父母痛恨著，又讓他們眼看著自己的女兒一夜間長大成人了!

一切都難以面對，一切又不能不面對。

在痛苦的掙扎中，燕草的心也逐漸堅定起來，而且絲毫容不得動搖，她要嫁給于浩!她和于浩絕不能分開!從來都缺乏主見的女孩兒，做出了這輩子最出格的舉動。她要和于浩去領結婚證!她要把這一切變成板上釘釘不容改變的事實。

兩個人哭過了笑過了，真的就偷了戶口本，過家家似的把結婚證領了。他們以為這樣，一切都會好起來。或許他們的確太年輕了，或許他們經歷的事真的太少太少。燕草甚至以為，這樣做就沒有人可以阻止他們在一起了，這樣做父母就會妥協。爸媽畢竟是愛她的，法律保護的結婚證都領了，他們還能怎么樣呢。

燕草把一切都想得過于簡單，而事情的發展卻讓她始料不及。先是爸爸放出話來，說：“想結婚，門兒都沒有，除非我死了!”然后是媽媽，躺在床上好幾天不吃不喝。燕草把心硬下來，始終不妥協。就在這僵持不下的時候，燕草姐風風火火地趕回來了。姐姐的回來，讓燕草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突然覺得走投無路，真想放開來大哭一場。因為在這個家里，最說一不二的是姐姐。姐姐本來就有主見，又在外面打拼了多年，什么樣的大風浪都司空見慣了，根本不把爸媽愁掉腦袋的事看成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果然，姐姐一看見燕草，就鐵著臉說，跟他斷了!燕草說，證都領了。燕草說完很誠懇地掏出證遞了給姐姐看。姐姐接過來看都沒看，很干脆地撕成一把碎紅。姐姐的舉動，讓在一旁的媽媽目瞪口呆，有心攔都攔不住。她一邊流淚，一邊求饒一樣地望著兩個女兒，反而像自己做了錯事一樣左顧右盼。

事情到了這一步，反而讓燕草冷靜下來。燕草想，撕了就撕了吧!看你還有什么高招兒，反正于浩那里還有一份，即使于浩那里沒有了，還可以再補。于是燕草就和于浩手拉手公開地走在大街上，上班下班更是如影隨形。姐姐說，燕草，我給你三天時間。燕草不說話，燕草想，三天以后你能怎么樣呢?第三天的晚上，于浩和燕草拉了手在大街上示威的時候，姐姐突然從旁邊的一輛車子里鉆出來，立在他們倆面前。姐姐沒有說話，走上前來對著燕草的右臉就是一耳光。這一耳光把燕草打得暈頭轉向，更是讓于浩瞠目結舌，他們傻愣愣地看著姐姐。而姐姐看都沒有看于浩一眼，說，我就站在這里，你去把結婚證拿過來!于浩呆若木雞，站著沒動。姐姐就又在傻了一樣的燕草的左臉上打了一耳光，說，你去不去?你要是不去，我把燕草帶到你們家門口去打!于浩到這時哪里還敢停留，連滾帶爬地去了。于浩飛一樣地拿來了結婚證給了燕草姐姐，他怕晚一分鐘這個兇狠的女人就會把燕草撕碎。燕草姐姐沒有把燕草撕碎，而是一下子把于浩遞過來的結婚證撕得粉碎。她說，于浩，你們就死了這個心吧!你要是真的愛燕草心疼燕草，現在就離開她，不然我們家幾條人命都攥在你手里!說完拉著燕草上了旁邊的車子。燕草就是那么傻傻地被姐姐拖上了車。于浩吃驚而心疼的表情定格在燕草的心里，成了燕草對于浩最后的印象。

燕草姐姐的這兩個耳光沒有打斷她們姐妹的情分，卻永遠打斷了燕草和于浩的緣分，連藕斷絲連的時間都沒有留下。姐姐果斷地給燕草辦了辭職手續，帶著燕草上了南去的航班。

姐姐切斷了燕草和外界的一切聯系，長時間地把燕草反鎖在家里。其實姐姐沒有必要上鎖的，經過這一場浩劫，燕草的心都灰了。于浩沒了，對于燕草來說，這是比天都大的事情。燕草的生活剛剛展開，卻被姐姐斬釘截鐵地揉成一團，粗暴地扔在一邊。燕草不說話，她沒有人可以說話，也不想說任何話，也許這樣的孤獨，才是本來應該的生活狀態吧。她沒有哭鬧、沒有傷悲，只有一種風暴之后的麻木，甚至讓她有一種終于熬過來的感覺，她竟然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她隱隱地明白，或許她和于浩，此生再難走到一起。她只是愛了一個人，愛他的什么她到底都說不清楚。燕草每天睡起或躺下的時候，仍會閃出一點兒疑惑，她是和一個人相愛過，然后分手嗎?既然不能相守，為什么上天要安排他們的相遇?難道真的是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

燕草有一段時間會常常溫習起她和于浩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往事開始是清晰的，后來就變得模糊了，再后來，漸漸想不清楚事情原本的樣子了。燕草在心里罵自己無情，罵也沒有用，她和于浩之間的一切一天天稀薄，甚至那些令人窒息的心疼也疼不起來了。她開始變得越來越無所謂了。

百無聊賴的燕草就是在那種狀態里開始翻看姐姐的那些書，那些專業類的書籍燕草已經很久沒碰過了，但此時，燕草竟然前所未有地可以靜下心來吸納那些枯燥的概念和條文了。

幾個月后，姐姐先是帶燕草到自己的事務所做些簡單的工作，偶爾還會帶她辦一些案子。燕草又過上了另外一種不咸不淡的日子。忙碌的時候就認真做事，閑下來燕草就翻看那些大部頭的專業書。

燕草不知道自己在經歷了一些變故以后，有了種冷漠的氣質寫在臉孔上，她不再是以前那個不諳人事的小丫頭了，她的眼睛里有了特殊的內質。見過以前的燕草和現在燕草的人都會比較說，燕草一天比一天美麗了。

燕草是在跟姐一起辦一個案子的時候，認識了她日后的老公——李明。

初相見，燕草對這個比自己年長幾歲的男人沒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李明倒是對燕草回味了很久，覺得這個女孩子身上有種干凈沉著的美，對一切都是淡漠的表情，讓她反而有了一點點神秘和一點點高貴，在艷俗的大都市里，這個年輕的女孩兒顯得很特別。

李明開始追燕草。對這些，燕草全然不放在心上。燕草拒絕了解這個男人，連她的心都是滄桑的，這樣一個成熟而又成功的男人，該會有多少故事呢?男男女女之間的交道，無非是逢場作戲。燕草覺得，經歷了那樣一場情事，真的打不起精神來再談愛情了。一個人生活或許更好，姐姐一直是一個人，活得不是也很自在。燕草覺得自己老了，比姐姐都老。

其實燕草錯了，李明倒是個踏實的北方男孩兒，大學畢業一個人到深圳求發展，這許多年，是受了許多苦的。開始給人家干，后來給自己干。有了自己的公司，買了房子車子，別人看了很成功，個中的甘苦卻只有自己知道。過去好女孩兒是看不上他的，他也無心戀愛。近兩年，身邊向他表達感情的女孩子多起來，也嘗試著交往過幾個，終是沒有意思。接觸了燕草以后，李明突然覺得她很不一樣，這女孩子是干凈的，他對她只能用一個“干凈”的詞來概括，任何別的詞匯都會把她弄得不明亮。

燕草不是十分漂亮，燕草也不是十分可愛，但是燕草恰好契合了李明關于女人的某種想像。李明想了又想，仍覺得找老婆似乎就該是燕草這樣的，再沒有這樣合適的女人了。

燕草的態度讓李明很苦惱，始終不冷不熱，保持著最客氣的態度，卻又沒有可以更近一步的可能。這樣持續了一段時間，兩個人都煩惱起來。李明的煩惱是找不到入口，而燕草的煩惱卻是，怎樣破門而出。每次見到燕草，李明總是要買個禮物。小小的物件，燕草笑笑收了，改天卻借個什么由頭買點兒茶葉什么還回來。稍微貴重的禮物直接就拒絕了，說是自己不喜歡首飾，怕燙了一樣趕緊塞回來。有一次還拽了自己的領口，說，你看看，我從來什么都不帶。李明猝不及防，兀自先紅了臉，但愈加覺得燕草可愛。燕草越是這樣拒絕，李明越是覺得她特別。到了后來，簡直非要得到這個女孩子不可了。

燕草并不是要特別怎么樣，她只是想把自己的心封鎖得嚴嚴實實，她不能再承受一次那種翻山越嶺的難過了。

有一次，李明約燕草吃飯，她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燕草決定接受李明吃飯的邀請，不是為了給他一個答案，而只是為了告訴他，他們之間不會有結果。李明并不明白燕草的心思，在心里暗暗地歡喜著。

燕草那天仍然和往日一樣，樸素而平常。李明卻顯得太正式了，西裝革履，開著寶馬車來接心儀的女子。

坐在李明的寶馬上，看著城市在車窗外急速地往后退去，聽著輪胎摩擦地面的沙沙聲和音響里似有似無的鋼琴曲，燕草突然間有點兒恍惚。她覺得自己應該有很多種活法，甚至完全可以過得更好些。也許一輩子過著坐寶馬的生活似乎不會比坐單車的生活更壞。很長一段時間，自己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再說了，她真的能像姐姐那樣孤單地過一輩子嗎?眼前的男人其實仔細想想并不差，甚至是可以稱得上優秀的。而且，如果這個叫李明的男人只是想跟自己耍一耍，何必要如此苦苦追求呢?

這么久了，燕草突然覺得有些事情是有必要認真考慮考慮了。

這頓飯吃了很長時間，李明說了許多許多話，他把憋了很久的話都說了出來，總之是希望可以和燕草交往。燕草對這個問題沒有給出提前準備好的答案，燕草說，自己的個人問題自己說了不算，如果李明真的有這個想法的話，必須經過姐姐的同意才可以。這樣的回答并沒有使李明感到沮喪，反而讓他安下心來，暗自竊喜。這個答復說明燕草對自己的追求并不反感，這個答復更說明眼前的女孩兒是希望跟自己認真交往的，這個答復也說明這個女孩子恰如自己所感知的，是個安分守己的好姑娘。

李明喜歡燕草，但卻非常不喜歡跟燕草的姐姐打交道。同是一個父母所生，卻是如此的不同。燕草的姐姐一點兒不比燕草丑，甚至在相貌上比燕草更個性。但她給人的感覺是太強勢了。姐姐比燕草大十歲，是那種堅強的女人。年輕的時候或許是虛張聲勢，到了一定的年齡，那種堅強就固定為一種姿態了。作為一個女人，她心里的苦楚只能埋得深深的。她已經失去了很多，她并不想讓妹妹像她一樣。其實，姐姐把燕草帶到深圳，最擔心的是妹妹不幸福。

李明直截了當地說了自己的意圖，就像他平時來找她打官司一樣平淡而認真，并做了最壞的打算。李明沒想到燕草姐竟然一口就應了。燕草姐姐跟李明有幾年的工作來往了，對這個人也算有些了解。她知道他年輕有實力，而且不是個在女人問題上亂來的人。妹妹跟了這么個人，也算找到了好的歸屬。對于自己這個沒有多大本事，也沒什么追求的妹妹來說，一輩子衣食無憂應該是最好的結果了。

姐姐的恩準，讓他們按部就班地開始了交往。對于燕草來說，這真像是跨過了一道坎兒，沒什么高興，也沒什么不高興，只是讓她覺得這更像生活。原來那些轟轟烈烈、山盟海誓，都只適合港臺的偶像劇。真正的生活，也不過是兩個人一起過平常的日子罷了。但燕草對于結婚的事，卻遲遲沒有表態，她心里比誰都明白，自己這輩子就這樣了。并不是因為有其他的想法才不想馬上結婚，而是燕草不愿意待在這個城市一輩子。在這個城市里燕草常常覺得與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尤其是在姐姐的眼皮子底下，總有種在監視下過日子的壓抑感。這讓燕草渾身不舒服，她感覺自己的生活需要空間，她需要自由呼吸。

冬天的時候，燕草參加了B大的法律碩士研究生考試。從考場出來，燕草知道，自己終于可以離開這個城市了。

接到通知書的時候，燕草給李明打了個電話，她在電話里平靜地說，我們離開這里到北方去吧!到了那里，我們馬上結婚。李明只聽到后半句就已經欣喜若狂了，至于燕草要他去哪里，只要能夠做到，就算是火星他也不會反對。

直到快離開深圳的時候，燕草才把這個決定告訴了姐姐。姐姐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她心里當然明白燕草為什么會這么做。但不管怎么樣，姐姐心里還是開心的。她就這么一個妹妹，比自己小了十歲。當初拆散了她和于浩，她心中終歸是忐忑的，她擔心妹妹可能會為此恨上自己，甚至跟自己之間會有永遠都抹不去的隔閡，但為了妹妹的幸福她還是這么做了。現在無論怎么樣，妹妹幸福的前程已經在眼前徐徐展開，讓她的擔憂化為烏有。嫁給李明這么一個人，自己也是可以放心的了。

燕草跟李明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姐姐把一張50萬元的信用卡塞給了她。燕草死活不要。姐姐說：“我知道李明不缺咱們這點兒錢，但是咱不能空手嫁過去，咱不能太寒酸，省得以后萬一說起來受公婆的奚落。”燕草拿著那卡，忍了幾忍都沒能忍得住，疙疙瘩瘩的心緒，哇的一聲都哭了出來。其實她何嘗不明白，姐姐一直都是為了自己好，家人都還是為了自己好，他們所有的一切，都為了讓自己能過上這種人上人的日子。燕草心里突然問痛得厲害，也前所未有的感動和感傷。姐妹倆抱頭痛哭，一切的一切，到了這一天，總算是徹底過去了。

燕草和李明就這樣從深圳遷到了北京，李明早已提前準備好房子。燕草和李明在北京的生活日趨穩定，李明和燕草的感情亦非常穩定。李明是獨子，燕草借口說怕兩個人生活孤單，主動讓李明把父母都接到北京。燕草這樣做讓李明非常感動。李明知道燕草不喜歡熱鬧，并沒有讓父母和自己住在一起，而是單獨給他們買了房子。李明這樣做燕草也非常感動，燕草擔心老人在新的城市生活不習慣，每天都要過去看一看。燕草話不多，卻是實實在在的關切。李明的父母都是教師出身，通情達理，是很好相處的人，對懂事的燕草，只是當做女兒看待。

燕草和李明的婚禮辦得很隆重，在五星級的酒店里擺了九十九桌。燕草穿了昂貴的婚紗挽了春風得意的李明，覺得自己是置身在夢幻之中的公主。李明陪著燕草給賓客敬酒，幾杯下肚，燕草已經是醉眼蒙朧了。在蒙朧的醉眼里，燕草放眼望去，覺得來參加婚禮的人多得一眼看不到邊。燕草的父母和姐姐以及燕草家里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全都被李明接到了北京。這樣的排場燕草只在電視里看見過，她真的沒有設想過自己會在這樣的場景中嫁掉。這個時候的燕草是幸福的，因為身邊的人是李明。這個時候的燕草甚至是慶幸的，因為身邊的人是李明。之所以自己能有今天，全是因了父母和姐姐已經的阻攔啊!

燕草研究生畢業以后應聘在一家很大的律師事務所工作，并且很快在自己的領域里有了一席之地。既成家，又立業，成功來得是如此突然而直接，這讓燕草常常陷在數不盡的回憶里，凌亂而模糊。但跟過去的一切，畢竟是隔河相望了。

燕草在結婚的第五年生了個兒子。李明更是高興得忘乎所以，把燕草和孩子都捧在手心兒里了。而婆婆則是覺得燕草好像是給自己生了個兒子，天天把孩子攬在家里，什么都不用燕草操心，所有的一切都幫她打理得妥妥當當。偶爾燕草和姐姐也會有一些工作上的來往，看著姐姐發白的鬢角，燕草竟然對從來在她眼里都高高在上的姐姐有了憐憫的感覺。姐姐努力把她送到幸福里了，自己卻始終沒有停下來，她即使有心停，連個落腳的地方都還沒為自己尋好。

有的時候燕草在商店里不痛不癢地一下子刷掉幾千塊，甚至上萬塊去買一點兒只是讓自己賞心悅目的奢侈品，這時候的燕草也會想，如果當初父母和姐姐沒有反對的話，自己大概和于浩已經也有孩子了吧!他們會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呢?如果他們生活在一起，自己大概也是幸福的吧?那是一種每天都要算計柴米油鹽的生活，只是重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日子，在平淡中慢慢像自己的父母一樣老去。那種生活離現在的燕草已經太遠太遠了。或許，如果讓現在的燕草去重新選擇的話，她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李明，因為浪漫的愛情畢竟不能當飯吃，真正在清貧里生活著的人，永遠都不能理直氣壯地談浪漫。

但燕草還是常常會在某一瞬間想到于浩，那個曾經讓燕草付出過青春激情的男孩兒。燕草會想，于浩現在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和什么樣的人生活在一起。有了孩子的于浩會不會還和當年一樣，瀟灑地騎著單車在馬路上留下一連串的口哨聲，或者于浩也會常常想到自己嗎?在他想到自己的時候又是什么樣的心情呢?愛，大概早已成了風干的記憶，就像那個被燕草用眼睛拍下的、永遠儲存在記憶的相簿里的于浩吃驚而心疼的表情一樣吧!

責任編輯：寧 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