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新人自有新氣象

《十月》“小說新干線”欄目是個新人亮相的地方，這期集中了6位新人，都是人們所習稱的“80后”作者，而且寫作有年，小有名氣，屬于實力派的一路。在一些青年文學讀者之中，他們都不是陌生的名字，但在如《十月》這樣的主流文學雜志登場亮相，他們大都是“新媳婦上轎——頭一回”。

“80后”群體中有不少頗有才情的作者，因靠近著純文學的寫作，并不一味地遷就市場，并以中短篇作品寫作為主，長期以來處于一種被遮蔽、被壓抑的狀態。有感于此，我在一些場合呼吁主流文學雜志多給他們一些關注，以使他們能有在正式的文學舞臺出頭露面的機會。一貫注意文學新人的《十月》雜志，也有走近“80后”推出新作者的意圖，這樣幾個方面的因素的契合，便促成了這個小輯的正式出場。

在我看來，讀“80后”作者的作品，應該有兩個基本的坐標，一個是從以“80后”的代表作者和主流傾向構成的基本態勢上，來看這些作者有無新的進取和大的突破，并初步顯現出自己的一些特點來；二是從傳統的或主流的文學創作現狀的角度，來看這些新人從攝取生活到表達感受諸方面，是否給人們帶來新鮮的氣息與新異的氣格。用這樣的雙重視角來觀察這6位作者的6篇作品，我覺得他們在走出“80后”的寫作定式與含帶清新的文學氣韻方面，都還有一些屬于自己的東西，值得引起人們的注意。

這6篇作品，從題旨上看，大致可以歸為兩類：一類是有關當下都市情愛生活的表現；一類是有關鄉俗、鄉情、鄉思主題的抒寫。在這兩個方面，6位作者都有彼此各異的視點，6部作品也有各個不同的看點。

男女愛情一直是當代小說創作中最為重要的書寫主題，當然也是“80后”寫作中比較常見的表現內容，涉及這一題旨的祁又一的《失蹤女》，馬小淘的《不是我說你》和少染的《燕草》，雖都直面著當下的情愛現實，但在追蹤與描述之中，情致與情味又都不盡相同。

祁又一是名副其實的實力派，但他更廣為人知的是他對“超女”現象的痛切批評。他的這篇《失蹤女》，以類乎懸疑小說的筆法，把孫靜這個神出鬼沒的都市女孩與“我”若即若離的關系講得跌宕起伏又撲朔迷離。孫靜與“我”說來就來，說去就去的交往，以及與另一樂手小明的藕斷絲連，這種好像是三角之戀，又似乎難以確定的情感，正是當下都市青年男女現實戀情的真實寫照。祁又一以“我”沉浸其中，又“隨風起舞”的應對，寫出了“我”及我們一代新人更樂于享受這種愛情游動的過程，而并不追求確定的結果的獨特心性。作品的結尾處說到，“在現實生活中，王子和公主不可能永遠快樂地生活下去”，但“王子和公主在那一瞬間被定格”，在那個頁面里，他們將永遠幸福地生活下去。“瞬間的愛”和“這個瞬間為我所愛”，既寫出了情愛生活的新的變動，又顯示了作者對這種新的變動的敏銳感應。作品的感覺很隨性，語言有點痞，而這恰與作品所表現的題旨桴鼓相應，因而稱得上是侔色揣稱。

馬小淘不僅是在讀的研究生，而且17歲之后已先后出版了隨筆集《藍色發帶》、長篇小說《飛走的是樹，留下的是鳥》、小說集《火星女孩的地球經歷》。她的《不是我說你》，以比較老到的欲抑故揚的手法，講述了廣播電臺美女主持林翩翩，在工作之中逐步陷入與臺領導葉庚的忘年戀情的故事。工作上的互幫與情感上互引，一直相隨相伴，漸漸使得林翩翩心甘情愿地“充當夜色情人”，而與男友歐陽雷漸行漸遠。作品以幾個對比強烈的畫面，揭示了當下的情愛現實以及人格構成中的種種分離現象：林翩翩在電臺直播節目里正顏厲色，端的一個道德衛士，而在下了節目之后的午夜，卻立即轉換成一個急不可耐的偷情之人；其男友歐陽雷多次求婚未果，心懷愧疚地向她坦白了自己曾有的一夜情，而這“失足”的坦言卻讓“背叛了男友一年多”的林翩翩怎么都難以寬宥。作品的妙處，還在于對林翩翩的感覺與心跡的畫龍點睛的描述，那既表現了一個女性在紛亂現實中的追求與悵惘，欣辛與苦衷，又在一種復雜而氤氳的情態中，體現了女性的自省，男權的批評等多重意蘊。而在這種揆情度理的描述之中，一個女性作者的敏感細膩與善解人意，也顯現得纖細無遺。

少染的《燕草》，用倒敘的手法，講述了已為人婦的燕草早年初戀的故事。當年，小公務員燕草與小職員于浩一見鐘情，卻因父母和姐姐的堅決反對無疾而終。此后，被姐姐帶到深圳的燕草又遇見了李明，“不冷不熱”地相戀，按部就班地成婚，及至有了孩子，回到北方，越來越感到“幸福”，“甚至慶幸自己”，“之所以能有今天，全是因了父母和姐姐的阻攔”。少染筆下的這個燕草，似乎與一般的“80后”作品中所寫的“80后”男女青年不同，不太我行我素，也不怎么叛逆，似乎多了些逆來順受和隨波逐流，但在權衡個人利害和注重生活現實上，她卻表現出了“80后”一代的另外一面，這就是更為關切和重視個人生活的實利與實惠。所幸的是，燕草還“常常在某一瞬間會想到于浩”，在精神的層面上還保留了些許浪漫的記憶。

因為浮出水面的“80后”作者，多生活于都市和城鎮，所以涉及鄉俗、鄉情、鄉思的主題，在“80后”的寫作中并不多見。因而，王小天的《南香》，桂石的《人在異鄉》和董夏青青的《不羈的小馬》，就顯得有些難能可貴。然而，王小天等人的這幾篇作品，也并非單靠題材本身來取勝。

王小天是“80后”中的老寫手，也是少數幾個有著鄉村背景的作者，他的《南香》，不僅字數不多，故事很淡，而且基本上采取側面烘托的方式，主寫鄉女南香所處環境的丑惡與險惡：南香因為長得漂亮又與養蜂人小陳暗中相好，榆林寨的女人便在竊竊私語中把她說成了“賤貨”，而她的瞎子母親、瘸子父親畏于人言和怕她跑掉，先是經常打罵，后又關她禁閉，南香只好以“餓死”的方式來了結這一切。愛情沒了，親情淡了，鄉情也斷了，這對于一個涉世未深的鄉間少女來說，等于是一步步地斷了她的退路，絕了她的活路。因此，與其說是她把自己餓死了，不如說是包括父母、親戚在內的親人與鄉親合謀把她逼死了。作品幾乎沒有字面上的怒張，只是如實描述事件本身，但你能感覺得到一種無言的憤懣在情節中彌散，一種多義的抗議在文字中低回。丑陋的鄉俗，卑微的鄉人，都把人們的思緒引向那在變化時世中什么都依然沒有改變的落后山村。

有長篇小說《吻城》行世的桂石，是近年新冒出來的小“80后”，他這次的《人在異鄉》，以“我”到深圳看望“老同學”的經見與觀感，寫了鄉情與人的種種勾連。不只剛剛離家幾天的“我”，總會想到故鄉哈爾濱的過去和現在，時常惦記父母與女友，而到南方打拼了多年，已有了自己的一家公司的“老同學”，雖然人已經離不開深圳，但心依然離不了哈爾濱，并以聚餐喝酒，猛唱卡拉OK等方式，宣泄無家的壓抑，傾吐想家的思緒，乃至分離時“我”隨口而出的一句“常回家看看”，引得老同學竟然“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作品以欲蓋彌彰的方式，寫了系連著童年與成長的鄉情在游子心中的分量。勇于離鄉，又不忘鄉，這看似頗顯矛盾的狀態，正是當下的年輕一代的優長之所在。作品故事很淡，幾乎都是小情節與小細節的組接，而依賴語言的簡潔明快又暗含幽默，使得作品讀來依然興味盎然。

2000年就出版了《校園風鈴》的董夏青青，正在軍藝本科就讀，這個生于北京的小女生寫出《不羈的小馬》，實在讓人有些意外。她的這篇作品，可以當小說看，也可以當散文讀。作品由青青回老家的見聞與聯想，構成了兩重反差強烈的對比：一是過去家鄉的異常古樸與現在家鄉的格外嘈雜相對比，另一個是人在家鄉走門串戶的現實觀感與心游萬仞的紛繁聯想相映襯。由過去家鄉的古樸與現在家鄉的嘈雜的對比，作者寫出了家鄉在變化之中的得不償失，乃至不倫不類，表達了對家鄉失去田園韻致的失望與惆悵；而在現實觀感與心性放懷的對比里，作者進而揭示了城鎮化、現代化、全球化在推動社會進步的同時，造成社會與人的種種問題與帶來的種種代價。作品帶有一定的理性色彩是顯而易見的，甚至可以說是借用回鄉這樣一個形式，主要表達自己對于當下社會問題的種種反省與反思。作者在作品里所表現出的胸襟之開闊，思考之深邃和語言之銳利，在“80后”作者中委實并不多見。“80后”在思考，而且不無其新意與深度，董夏青青的這個《不羈的小馬》，便是一個極好的證明。

客觀地說，“新銳作家小輯”里6位作者的6篇作品，除了在人生思考與語言營造上，明顯地表現出他們的一些特點之外，在生活的感知和藝術的表現等諸多方面，尚且存在著有欠周廷與成熟等不足，也顯而易見。小說的語言無疑是重要的，但語言不能替代敘事，尤其不能替代故事，構筑好的故事依然是小說寫作的第一要義；小說中表達一定的理念是需要的，但理念須應化合于故事，或用故事來包裝，需要做到感性地表達理性。凡此種種，都是這些文學新人們需要在今后的寫作中加以切實注意和不斷解決的。但他們的“亮相”本身，無疑更為重要。“亮相”既是展示，也是檢驗，只有經常不斷地“亮相”，才能直面讀者，反觀自身，并在這一過程中揚己之長，補己之短，從而漸次走向成熟。因而，我為他們的這次“亮相”由衷地欣喜和鼓舞，并希望這次小規模的“亮相”，只是“80后”這一群體上演文學活劇與大戲的一個序幕。

責任編輯：寧 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