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敘事與心靈追問

蕭瀚的《法槌十七聲——西方名案沉思錄》是一本充滿人文關懷和詩性智慧的著作。蕭瀚通過點評案件來表達自己對人性、制度和法律的深刻思考。這種思考是超越技術層面的，充溢著終極關懷和思想激情。

案件是矛盾的漩渦，是沖突的匯集。法律現象是一種人類的精神現象，每一起案件都是一種精神事件。司法者在運用司法技術、經驗和修辭進行推理判斷的時候，不可能對案件當事人的命運變故和痛苦無動于衷。審判不僅是追問真相的過程，更是對懷疑、反思和批判能力的一種考驗。法學專家在討論案件的時候，常常透露出專業知識的優越感，無形中將只會限制在一個狹窄的范圍內。所以，法學家總是與“人類靈魂工程師”這樣的稱號無緣。他們常常為具體的法律適用問題爭得面紅耳赤。

蕭瀚把司法審判當成了心靈對話的平臺。每一起案件充滿了正義與非正義、良知與邪惡的斗爭。要洞察案件的真相，不僅要看法官的判決，更要看隱藏在法律文件后面的人心。沒有左拉的控訴和奔走，德雷福斯冤案就不會得到正義之光的照耀。一件錯誤的判決引發了公共知識分子捍衛良知的自覺。左拉站了出來，他冒著妻離子散、身敗名裂的巨大風險，向不公正的司法提出了抗議。作為案件的不相干者，知識分子的介入是否具有合法性呢？蕭瀚認為，驅動左拉們挺身而出的是超越物質功利的真理和正義。知識分子不是一種靠知識謀生漁利的職業，而是為理念而生、為信仰而死的精神斗士，是社會的良心。在邪惡與不公面前，知識分子如果充當了沉默的袖手旁觀者，那么公共輿論就無法調動起來，人類的價值理想就會被玷污。司法作為一項職業活動，對局外人的意見構成了天然的排斥，因為沒有任何人可以獲得取代法官的合法性，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法官可以依賴其法律技能指鹿為馬、顛倒黑白。公共知識分子所關心的不是案件的技術問題，而是案件不公對社會行為和人類心靈所造成的影響。法官不能以“只服從法律”為借口，拒絕公共輿論特別是公共知識分子的意見。法官一旦成為公共知識分子的敵人，就極容易走向正義的反面。波斯納認為德雷福斯事件顯示了知識分子在矯正司法不公方面所具有的“重大工具性作用”，這一事件標志著公共知識分子的出現。（見波斯納著《公共知識分子——衰落之研究》）

公共知識分子所不能容忍的司法錯誤，往往牽涉到人類基本的精神要素。知識分子對這些東西是極為敏感的，他們是時代的預言家，無視他們的憤怒，司法就會面臨著與人類為敵的危險。法官本身就是一個知識分子，他們身上應當體現理性、儒雅、寬和等知識分子品格。但問題在于，法官常常受到權力和利益牽制，無法像游離于體制之外的公共知識分子那樣無私無畏。蕭瀚說:“如果一個人，其職業并非與知識有關，或者極端地說他是個文盲，如果他能夠在一個邪惡的事件面前公開發表自己的意見反對邪惡，這個人就可以被認為是知識分子。”（第21頁）這一說法確實有些極端，知識分子不是一個純粹的道德角色，知識、智慧與理性是知識分子發言的基礎。真理與良心是須臾不能分離的。一個毫無學術成就和學術聲譽的人是難以成為公共知識分子的，因為他的意見無從產生影響。法律人在公共知識分子群體中占有很大的比重，這是因為法學學者既能夠敏銳地發現社會現象后面的法律問題，又能察覺到司法案件中的價值取向，因而他們的修正作用是無可替代的。

不信教的伏爾泰為屈死的新教徒卡拉斯辯護，為理性和寬容而奔走，體現的是一種人道主義情懷。他沒有因為信仰不同而放棄仗義執言，伏爾泰的偉大之處正是在于他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狹隘。他不能容忍迫害異教徒的惡行繼續盛行，捍衛異端的權利就是保衛人類的最基本的自由和安寧。伏爾泰的那句名言，“盡管我反對你的觀點，但是我要用生命來捍衛你說話的權利”，如今已經成為思想爭論、理性交往、精神活動的底線。任何人都沒有資格以自己的好惡來剝奪別人說話的權利。伏爾泰所確立的這一原則，宣告了一切話語霸權的不合理性。

蕭瀚發現，中國歷史上缺乏伏爾泰這種為他人說話、為寬容辯護的精神，他引用了北島的一句詩:“沉默依然是東方的故事。”在法律語境中，沉默意味著權利的讓與、責任的放棄。魯迅先生那句“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體現的是一種潛伏已久的憤怒。沉默在中國人那里具有兩面性，一面是徹底的妥協，一面是骨子里的反抗，兩者虛虛實實，讓人猜不透。王小波指出在喧囂的話語圈下面始終有一個“沉默的大多數”，這大多數人的沉默是與“為權利而斗爭”的法律精神格格不入的。在一個健康的社會里，沉默必須降低到最低限度。言論自由不僅有助于保護人民自我統治的權利，而且可以使政府避免腐敗。專制不僅是統治者的罪惡，而且也是沉默者的罪惡。蕭瀚在評論流浪漢吉迪恩案件時，為吉迪恩在法律道路上自我奮斗的精神所感動，他這樣寫道：“美國公民是很能夠為權利而奮斗的公民，他們常常借助于司法挑戰改變現有的社會觀念，美國的正義理念如此深入人心不是一兩個杰出人物完成的，而是千千萬萬普通公民奮斗的結果。”（第102頁）確實如此，法治是一項所有人參與的事業，它是由每一個為權利和自由而奔走的人推動的，而不是由一兩個傳奇英雄所建樹的。法治社會無英雄，每個人都是秩序與規則的恪守者，任何人出風頭都是對秩序與規則的破壞。蕭瀚的高明之處也在這里，他考察的是案件，而不是人物。這在無形中暗示人們：在法律敘事中，案件審判的公正比個人的魅力與神奇更重要。

（《法槌十七聲——西方名案沉思錄》，蕭瀚著，法律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