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段曉椴和陳鈞遙是在一張報紙上認識的。那是一張很小的報紙,小到出了那個城市就幾乎沒有人看到。
他們都給那家報紙寫專欄,陳鈞遙第一次看到段曉椴的文章時,覺得這個女子寫的東西極有靈性,那么活躍的文字,靈動如一條魚。所以,他想,寫這樣文字的女子一定也有靈氣吧,于是生出了給她打電話的念頭。
電話號碼是從編輯那里要來的,鼓了好幾次勇氣,到底還是打了。正是春天,外面熱哄哄的,陳鈞遙站在一棵桃樹下,撥通了段曉椴的電話。
“是誰?”聽筒里傳來好聽的聲音,和想象中一樣。
他自報家門:“我是陳鈞遙,你的粉絲,你的超級粉絲。”
那邊愣了一下,然后爽朗地笑了:“我才是你的超粉呢,你寫的那些色情男女的文章好看死了,是不是都是你的真體驗啊。我老和單位里的人說,這個陳鈞遙一定是流氓。”
流氓哈哈地笑著,然后說:“流氓想請你吃飯,你想吃什么?”他沒有等她回答就先問她要吃什么,他是怕段曉椴拒絕,那樣太沒面子了啊。
“水煮魚,我們去吃水煮魚吧。”
沒想到段曉椴爽快地答應了下來,陳鈞遙在樹下蹦了一下,碰落了一頭桃花,他想,是他走桃花運的時候了。
回宿舍的路上,他買了一件灰色的新襯衣,回到家又覺得太新了,于是還是穿上了從前那件棉的白襯衣,麻的長褲子。對這個心儀已久的女子,他是上了心的。
剛見面的時候他有點緊張,手心都冒汗了。再看眼前的女子,眉清目明,與他一樣的白襯衣,泛了舊,倒顯出人的明媚。最后還是段曉椴先伸出手說:“呵,陳鈞遙,你不如照片上好看。”
吃水煮魚的時候,或許是辣椒放得多了,兩個人都出了汗,互相夸對方文章寫得好,最后,陳鈞遙說:“我是先喜歡了文字,再喜歡的人,你呢?”
段曉椴抬起頭看著他,臉微微地紅了:“我是連人帶字都喜歡的。”
二
他們愛得很濃烈,開始是寫信,后來發郵件、短信,最多的時候,一天上百條短信,段曉椴說:“我的大拇指都有關節炎了。”陳鈞遙夸獎她:“那也是愛的關節炎。”
小城不大,他們也清貧,能去的無非是那幾個地方——電影院、公園、馬路后面的樹林。開始還說些文學,羅曼羅蘭杜拉斯之類,后來干脆就膩膩歪歪地抱著,和其它戀愛中的男女并無二致。那時的陳鈞遙是廣播站的臨時工,工資一個月只有三百塊,除了吃飯與日常開支,幾乎所剩無幾。段曉椴在一家政府機關工作,但也是清水衙門,一個月七八百的工資,有一半倒貼了陳鈞遙。
陳鈞遙去見過段曉椴的父母,老人的意思很明白,沒有正式工作,這事不好說。
這成了主要矛盾。段曉椴也為難,一邊是父母,一邊是自己的愛情,她勸陳鈞遙:“要不行,給你們郭站長送點錢求他給你轉正吧,我這還有幾千元私房錢。”
錢送到郭站長那里,郭站長沒看上錢,卻看上了段曉椴,幾次三番請段曉椴吃飯,他說,要想讓陳鈞遙成為正式工,不要錢,只要人。段曉椴給了他一個耳光跑了,這事徹底泡湯。
不知情的陳鈞遙卻不停地抱怨:“你到底哪里惹郭站長了,你怎么凈壞事啊!看來咱們真完了。”
“完就完,”段曉椴一肚子的委屈,忍不住沖陳鈞遙大吼,“不要以為誰真喜歡你,你不就是一個臨時工嗎?不就會寫幾個破字嗎?百無一用是書生,告訴你,追求我的男人多了,哪個都比你強。”
這話真戳了心窩子,陳鈞遙當下轉身就走了。還是春天,還是花紅柳綠,但一切都不同了,他連職也沒辭,背著包就去了珠海,出了門就換了手機號,什么愛情,全是狗屁。
段曉椴沒想到她一時的氣話陳鈞遙當了真,陳鈞遙走之后,她大病了一場,瘦了十多斤,同事和她開玩笑說:“以后二級風以上別出門了啊。”
那時她二十四歲,本命年,命犯過桃花,卻又沒了桃花。
她把陳鈞遙的所有文章全剪下來夾在日記里,把那張地方性小報紙全收集起來,因為那上面,有她和他的光陰。
編輯又來約她寫文章,她說:“不,我不寫了。”
她反復打聽陳鈞遙的消息,他的家里人都不知他去了哪里,說給家里人的話是三年五載不會回來了。這期間,來了好多說媒的人,說的也全是政府大院里的青年才俊,段曉椴最后挑了一個人,只因為這個男子名字中也有一個“遙”字——遠明遙。
秋天的時候段曉椴結了婚,她喜歡叫丈夫——遙,丈夫說好聽,沒有人叫過他遙。段曉椴的心顫一下,微微地疼。
那天,她寫了一篇文章——《沒有了海,魚怎么活》。
因為在她和陳鈞遙熱戀時,她曾經說過,陳鈞遙是她的海,讓她任性撒嬌讓她和小女孩一樣自在地游泳,可是如今海沒有了,這尾魚,只能是干死了。
那是她寫的最后一篇文章,從此,再也沒有提筆寫過什么。
三
陳鈞遙是三年后回來的,開著一輛寶馬,穿著幾千塊錢一套的西服。郭站長嘖嘖說:“當初沒留你就對了,否則,怎么混得出今天這般光景?”
家鄉變化也大,到處一片歌舞升平,茶樓雨后春筍一般開了起來。陳鈞遙主動約段曉椴出來,他說:“喝個茶行嗎?要不,我和遠明遙說。”很顯然,他知道她結婚了。
約好了地方,他開車來接她。段曉椴此時已有六個月身孕,臉上有小小的雀斑。上車的時候,陳鈞遙伸手攙了她一把,開玩笑說:“還會生孩子啊,行啊,能耐不小啊。”
坐在茶館里,頭上頂著暈黃的光,茶幾上擺著剛剛抽苞的百合花。他們說些家長里短、柴米油鹽,陳鈞遙說:“你得多吃點,現在就別怕胖了。”段曉椴笑,說:“你少吃點吧,你看你都胖成啥樣了。”
再說到掙錢,段曉椴說:“現在工資漲了,可以到一千五了,如果你不走,廣播站薪水也高了。”
一直沒有談到感情,臨走時段曉椴才問了一句:“嫂子可好?”
“好啊,”陳鈞遙說,“她對我蠻好的,跟你一樣好。”
段曉椴笑了笑,沒再說什么。陳鈞遙送她回家,車上放的是李宇春唱的《我的心里只有你沒有他》,段曉椴問:“你也喜歡她啊?”
“是啊,”陳鈞遙回答:“帥。”
之后兩人再也沒有說話。
四
陳鈞遙第二天又回了珠海,段曉椴知道陳鈞遙從來不和她撒謊,他一向是這么率真的人,但這次,他撒謊了。
因為段曉椴知道,陳鈞遙根本沒有結婚,連對象都沒有,他之所以要這樣回答,是因為他說過,無論到何時到何地,只要她過得比他好就足了。
段曉椴想,她一定要好好地生活,即使不再是一條魚,即使沒有了海,她也要明媚地生活下去,因為只有這樣,陳鈞遙才會快樂。
那是唯一一個懂她的人。
那天晚上,她把自己那篇三年前的文章投給了一個老編輯,那個老編輯說:“曉椴,你怎么可以寫得這么好?”
電話這邊的段曉椴眼睛一酸,眼淚就下來了。
(編輯:梁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