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于六十年代,畢業于中央戲劇學院,八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花街》、《心碎》、《風中的蝴蝶》等六部,詩集兩部,散文隨筆集、電視劇、音樂劇等多部。現居沈陽,專業編劇。
一刻,又一刻
這樣好嗎?親愛的!
我伏在那不動,像一只初生的幼獸
新鮮又困惑。
一陣風從遠處走來,馬兒并不抬頭
遠遠近近的山林,沒有一絲
野獸出沒的蹤跡。
這是我的,放在這邊兒
這是蜻蜓、蝴蝶以及一切飛行的動物
放在那邊兒。
我只能描述我自己,卻從來不談論
外部世界。因為那只是一種借口
空白與奧秘。
就是現在,親愛的,
我愛是為了反對我自己
感知別人的遭遇。
飛鳥和魚
蒼涼是一種氣息。尤其是在下午
一只鳥與一條魚相遇
一個在空中,一個在水里
兩個祖國開始確認
用一分鐘凝視,用一分鐘相愛
用最后一分鐘分離
在飛鳥與魚之間,沒有哲學與數學深奧
他們彼此撫摸,屏住呼吸
空氣里沒有一點空虛
直到耗盡,直到鳥兒哀鳴
魚交出了它的腮,嘆息,和它的放棄
一只鳥要持續飛翔,一條魚要沉入水底
一只鳥在不會說話的魚身上
反復喪失。一條魚在不會游泳的鳥兒身上
一再確認自己。
像魚那樣親吻
這個下午,我額頭沉靜,
像魚一樣沉迷于水。
沉進這開闊的江河
我的腹部長滿了花紋,滿腹魚籽
我只單純地游動
穿過一些危險的時刻,凝神不動。
像魚那樣親吻,優雅而濕潤
然后與整個世界疏離
那永恒不變的一段空白
一個隱居者,身在水中
被遮蔽的一個缺口
不分過去與未來,漸漸地被辨認出來
失語者
零下三十度,我嘴唇僵硬
仿佛有著更深的屈辱。
雪原里的唱段,像發白的月亮在飛
句句殺人。我緊閉肢體
妝扮的佳人只是木偶
被無情地攪動、提拉或操縱
我內心里朝生暮死的主角。
蛻去了云水里的唱詞
只剩下低處的屋檐醒著
月亮隱居,河流一腔
最冷的一天,我與自己為敵。
情感的真絲,被抽出一二
祖母做人的一部分
就是成仙。而今我做人的全部
就是成人——
青衣
在我私設的戲臺上,青衣就是我前世的姐姐
不是奔月就是自刎——
她細碎的腳步卷起一片煙霧
那不是懷春的水蓮,而是絕望的紅色
水袖卻是白的,白到可以生幻
甩起一片蓮花。我看不清到底誰是假扮
她唱嫦娥、唱虞姬,唱白蛇——
直唱到我聞不見人間的煙火
唱到我也飄飄欲仙
唱得我漸漸地沒了底蘊
臉色慘白、手指冰涼,一個影子靠在蘭花上
那一腔的秋水,在我的體內拐了個彎
百轉千回終是不知西東
她抽出刀抹殺自己的春青
就像生就是為了死一樣
我想跳到前臺,替她擋住那一刀
下一場戲
下一場戲就是下一次相遇
是人是鬼,我還摸不著底細
就已經叫板。跟一個暗處的人幽會
難免要騎馬,要趁著幽野星空
跑到山河破碎,馬蹄冰涼——
也難免要乘風,葉子停在那兒
被風吹得心慌意亂——
更難免要飛啊,像一段荒涼的靜場
從此我身中魔法,無法停下。
此刻鏡子反光、房間緊閉、暗器橫飛
我臉部干凈、夸張,有點猶疑。
尤其喜歡從追光里飄出
一般鬼魅的味道,向宿仇索命
更像一個幽靈,身在塵世又高于塵世
在背影里戀愛,在轉身間背叛
一個深長的拖腔等待救場
像一場火。原來他始終沒有出場。
我晾在明處,不好聲張……
七點一刻
我多么愛七點一刻。多么愛光啟
愛那個被推上背景的寫意人。
一個絕世的亮相
仿佛就是我自己的寫照——
我今生要做的另一個角色
山水與冤屈猶在我胸中
蘭花卻先替我開了腔
一個在臺上,一個在臺下,
這樣的追趕永遠隔著一把劍的長度
隔著大幕拉開的孤獨
一個身影優美地倒下去
我要扶住他,我要收藏那把劍。
還有這個世界的孤兒
哪怕犧牲我的梅花與酒
讓每一件道具都會痛哭
我帶著一張崩潰的臉
先于死而死,后于生而生——
江山美人
江山是涼的,像美人的眼風
那骨子里的一副藥。
塵世里的聚散都是苦的
入到戲里難免成空
道盡了那流轉,行至水窮處
一袖的風光滿是雪花
在別人的故事里流著自己的淚
誰能看透這茫茫的生死
隔著什么。永遠的孤魂野鬼
她背著一個亡靈
沒有一點重量。她卻被壓垮
像她前世的債欠到今生
她就活在了角色中
藥是涼了,心是死了
一波三折的病情終是了結
硬傷總是舊的。有時在手帕里吐血
有時在黑暗里畫梅
每天輕移一步,便移到痕跡皆無
(選自李輕松詩生活專欄:垂落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