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嫁了個后爹,我非常不滿。不是我不愿娘再嫁人,是娘再嫁的這個人太沒成色,身材矮小黑瘦不說,外號“老鼠膽兒”。在一次去縣城的長途客車上,遇到了持刀搶劫犯,他嚇得屙尿一褲。
娘說我:你親爹倒強粱,被人打了黑槍!
我仍說:要嫁你嫁,我不去!娘說:不去你去哪兒?我們孤女寡母的,遭人欺辱,還不都是你那親爹給造下的!找個后爹,就有了靠山。我說:他那個沒成色樣兒,能當靠山?娘肯定地說:能!
我又說:我不喊他爹。娘說:喊叔就中。娘又耐心地對我說,別看他長得不咋樣,他心眼兒好,他答應把你當親閨女,他答應供你上學,他答應不再要小孩……我聽著感動了,娘嫁人,也是為我著想的呀!
俺這兒有個風俗,年輕人結婚在白天,吹吹打打,熱熱鬧鬧:寡婦再嫁則是晚上,偷偷摸摸,無聲無息。俺娘就是在一個晚上無聲無息地過去了。但兩個月后,那個叫龐根的后爹來親戚家里接我時,是白天,還請了一輛轎車,他和俺娘一塊兒把我接過來了。我知道,這是后爹在討我高興,可我還是高興不起來。
龐根從小是孤兒,三間瓦屋是上級扶貧給蓋的。龐根結過一次婚,那不叫結婚,是買女人,上了人販子的當,那個女人和他過了半個月偷跑了,把他多年的積蓄也卷跑了。雞飛蛋打,人財兩空,本來就沒成色的他從此蔫了,落魄得像個叫花子。俺娘過來兩個月,龐根這個家就變樣了,龐根這個人也變樣了。娘把家拾掇得干干凈凈,有井有條;龐根也精神煥發,變得勤快。我還明顯地看出,龐根比俺娘年輕。
龐根很親地喊我小香,我不應聲,不和他照臉:龐根給我認親禮,我不接,俺娘替我接住,要我喊叔,我羞赧地喊不出口。等著應聲的龐根尷尬地說:閨女大了,害羞,不喊就不喊吧,心里知道就中。他這樣說著,瞇著眼看我,對我笑,笑得很香很甜,意味深長。他夸我長得水靈,肯定聰明。他又說他能有這么個女兒是燒高香了,有了福兆。說心里話,我聽著很高興,感到他比親爹好,親爹嫌棄我是個女孩,娘沒給他生個帶把兒的,斷了香火,俺娘倆使他當了絕戶頭,為這沒少生氣。長這么大,在這個人跟前,我才第一次嘗受到了父愛。我應該喊他聲叔,可我又老想著他在長途客車上嚇得屙尿一褲的事,嫌他窩囊,喊不出口。
第二天放學回來,我哭著對娘說:我不去學校了,我不上學了!娘問為啥?我說有個叫鐘黑旦的男生,領著頭喊我“帶肚兒”,這是對隨母改嫁孩子的嚴重侮辱。
娘流淚,無奈地安慰我:塞住耳朵不要聽,他們喊喊就不喊了。
龐根知道了,說不中,要解決。他要尋上門去給我出氣??粗麣鉀皼暗臉幼?,我立時感到了娘說的靠山。可他那個樣兒,會吵過人家罵過人家打過人家?我和娘都不放心,隨后跟了去。
龐根進了鐘黑旦家的院,我和娘站在院外看。龐根給黑旦他爹老鐘叔說了些什么,就朝老鐘叔跪下了,不用問,是求家長管管自己的孩子,不要再欺負他新來的女兒。
原來他是這樣解決這樣為我出氣的呀!受了欺辱,還給人下跪,真丟人!如果說在長途客車上他嚇得屙尿一褲是丟他自己的人,現在,他是連我的人也丟了!我真沒見過這么沒成色的人,他根本就不配當我爹。這一下使得見面時我對他產生的好感也立即變成了可憐和恥辱!
盡管俺娘給我解釋,他這是笨人笨辦法,以柔克剛:盡管鐘黑旦他們此后不再喊我“帶肚兒”了,但我還是耿耿于懷,不和龐根照臉,看不起他。誰叫他這么沒成色!
我對后爹的不認同,成了俺娘的心病。已經成了一家人,人家對你那么親,不說喊爹,怎么能連個叔也不喊呢?俺娘天天給我說這事兒,說我不懂事兒,又說我沒良心,還說我脾性壞得像俺親爹。終于,娘反復勸我見我還是不同意,娘狠心打了我。
龐根攔住俺娘,說:小香不喊不怪她,怪我待她不親,要打你打我!
這話說得反叫人難受!
俺娘把話說破了:哪兒是你待她不親?是她嫌你沒成色,不強梁;她嫌棄你,就是嫌棄我!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丑?她這樣不通人性,是要活活氣死我呀!娘說著,捂住了心口,歪在了地上,她的心氣疼病又犯了。
親爹的強粱和橫死,使俺娘得了心氣疼的病根兒,一著氣就犯,平時也是個藥罐子。這次,俺娘住進了醫院。娘以前是不住醫院的,她怕花錢,但這次是龐根硬著把她送進了醫院。在醫院的病床上,俺娘又背著龐根拉著我的手,流著眼淚勸我說:小香啊,你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你是娘活在世上的唯一牽掛,你知道娘有多親你多疼你,多么盼你長大成人。娘走這一步是為了你啊,娘嫁個這樣的人也是為了你啊,老有成色的人會收留咱娘倆嗎?會待咱這么好嗎?咱吃人家喝人家花人家,難道就不該感恩嗎?娘逼你認親,更是為了你啊,娘知道壽命不長,說死就死,娘是托孤啊!……這次我聽明白了,我看到了娘的心,我不要娘再說下去,我不能再惹娘生氣了。龐根再進來時我顫著聲喊的不是“叔”而是“爹”。
娘笑了,龐根愣怔一下,也笑了,激動地說:小香不喊也是我的親閨女!娘出醫院了。
這一聲“爹”,揭開了俺家的新生活。我和爹不再隔膜,爹一臉的幸福和滿足,我真成了他的親閨女。他和我有說有笑,喜氣洋洋。他給我買好吃的好穿的,打扮我,寵愛我,我成了公主。我對他也有了眷戀之情。他最喜歡看我做作業,我坐在矮凳上,趴在方凳上寫作業,他會久久地蹲在我旁邊羨慕地看。一次,他勾著頭問我:“小香,寫什么呢?”我說:“做填空題,世界上有四大洋你知道嗎?”“知道。山羊、綿羊、羯羊、騷胡羊……”我已經笑得坐翻了凳子,他趕緊把我扶起來又說,“小時候,人家上學我放羊,人家拿這道題考我,我就是這樣回答的。爹沒出息,就是吃了沒上學沒文化的虧。爹不害丑給你講這個笑話,就想要你好好上學,長大了有本事。只要你努力學習,有本事考上大學,爹保證供你!”
我感到爹比娘看我高。娘對我上學并不看重,說女孩家念個初中就行了,只求嫁個好人。爹是盼我上大學,這說到了我的心坎里。農家有做不完的活兒,放學回來娘總要我做這做那。爹卻不,只要我一心學習做作業。我暗暗下勁,為了爹,我也要把學上好!
初中升高中,娘就不想讓我上了,娘說上不起,娘說她害病已經把錢花光了。爹卻說:上!沒錢想法去弄,砸鍋賣鐵也要供我女兒上學!我真感到了爹是靠山!高中畢業考大學,我竟考上了,爹拿著大學錄取通知書高興得合不攏嘴,娘卻憂愁得捂住了心口。不知娘是不是為了要省下藥錢給我上大學,總之不久后娘就撒手人間了。爹厚葬了俺娘后,家里已經一窮二白,還欠了債。爹拿什么供我上大學呀?
爹的須發一夜變白。
我說:“爹,大學我不上了,我出去打工!”爹嘆了口氣,說:“別,讓我想想法子,再想想法子?!?/p>
爹把幫他干活的一頭水牛賣了,賣了5000塊錢,然后就又跑著四處借債。
突然有一天,莊上的老鐘叔和東陽嬸來對我說,俺爹死了,是在去縣城的長途客車上和三個持刀搶劫的強盜搏斗時死的。當三個蒙面強盜持刀搶劫時,一車人都被嚇住了,沒人吱聲,沒人反抗,都顫顫地掏錢。我爹突然從后座起身沖了上去,迎著強盜的匕首拼命搏斗。老鐘叔說:你爹那樣兒就像黃繼光堵槍眼一樣勇敢!東陽嬸連聲附和:是那樣兒是那樣兒,就是那樣兒!他倆這樣贊揚我爹,我卻不太相信。我問:俺爹有那個膽量嗎?您說的真是俺爹嗎?
老鐘叔和東陽嬸好像這才想起俺爹是個老鼠膽兒,曾經在這長途客車上遇到強盜時嚇得屙尿一褲。他倆也對自己說的感到了迷惑。
可老鐘叔和東陽嬸馬上又都說沒有認錯人,他們是同車,不是聽說的,是親眼看見的。老鐘叔思磨了半天,若有所悟,說:你爹像是不想活了,找個死法……東陽嬸捂住了他的嘴,說:看你說的啥?叫小香咋承受!
老鐘叔說的對,爹的確是自尋死的。為我上大學,難為死了娘,又難為死了爹!我失聲痛哭,哭昏過去。
醒來,我問:俺爹的尸首呢?東陽嬸說:公安局收走了。老鐘叔解釋說:你爹的勇敢行為感動了一車人,三個強盜被制服了。是我用手機報的警,公安局的人來了,逮走了三個強盜,收走了你爹的尸首,要做驗證呢。我的手機號碼也留給了他們。
兩天后。老鐘叔告訴我,公安局的人要來接我,要我去見俺爹。
我等著,心里冷靜了許多,清醒了許多。爹死了,我的大學是上不成了,我應該把大學錄取通知書當紙錢燒給俺爹,表示我的痛悔和哀悼。當我打開那個箱子時,突然發現在大學錄取通知書旁多了一份5000元的人身保險,保險條款里有:如果保險人不是自殺,在一年內意外傷亡,可以得到40倍的賠償。我立時明白了爹的死,又哭昏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