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撲滿

現今各種材質、各樣造型的存錢罐琳瑯滿目，既是教育兒童樹立勤儉觀念的載體，也可以作為家居的點綴，因而一般家庭都有一個甚至若干個此類物品。在中國古代，最為常見的存儲錢幣的器物是“撲滿”。

古代撲滿一般為陶質和瓷質，形體呈罐狀，特點是罐體密閉，上面大多只留一條狹縫作為投幣口。錢幣投入罐內，便很難再取出，除非將罐子打破，這也是 “撲滿”之名的由來，“撲”就是打的意思。

據文獻資料，撲滿之名始于漢代，但是撲滿最早產生于什么時間尚不確定?？脊刨Y料顯示，早在戰國時期，就已有類似的器物，當時稱為“”（音xiàng）。1975年12月，湖北云夢睡虎地出土了兩百多枚秦簡，簡文記載的主要是秦代的法律制度，其中“關市律”一條有這樣一段文字：“為作務及官府市，受錢必輒入其錢中，令市者見其入，不從令者貲一甲。”這段話的意思是說，手工業者在市場上出售產品或替官府出售物品，收錢后須馬上將錢投入錢罐中，并且要讓買者看到投錢的過程，若不按照此律令執行，則要罰繳一副鎧甲錢?！墩f文·缶部》：“，受錢器也?！睆摹瓣P市律”條文來看，這一規定的目的顯然在于防止售貨者虛報貨款、偷逃稅收。的特點類同于后世的撲滿，只不過它起著監管工具的作用，而不完全是民間專門用來儲錢的器具。

漢代，錢用途趨于單一化，演變為儲錢的撲滿。隨著社會的發展和各地地域文化的差異，撲滿在歷史上衍生出名目繁多的稱謂，如慳（音qiān）囊、悶葫蘆、積受罐、藏瓶、啞巴筒等。

人們存錢于撲滿之中，只有“撲之”方能將錢取出，這一特點，決定撲滿最后結束使命時大都被打破，能夠完整保存到現今的比較少見。

20世紀50年代，洛陽燒溝漢墓中出土一件西漢晚期撲滿，器體呈饅頭形，平底，頂部有一長條形孔和一不規則的破口，器內有五銖錢20枚。撲滿質地為泥質灰陶，腹部以下輪制，頂部亦經輪磨。器物頂部的長條形孔應該是投幣孔，不規則的破口則可能是取錢時鑿的洞，大概主人不想將撲滿徹底打碎，就在其頂上鑿了個小洞，這樣取出錢幣后，還可以再利用，從考古資料來看，類似做法屢見不鮮。

漢代撲滿之上有的還印有銘文，類似于銅鏡上的吉祥文字，如“日入千萬”、“大富昌宜侯王”、“宜泉”、“置泉”、“富貴”、“日利”等。西安漢長安城遺址出土的一件“日利千萬”銘文撲滿，圓形，高12厘米，最寬處8厘米，底徑5厘米，整器為素面，只在上部投錢孔兩側印“日利千萬”四字，字體清秀，是王莽時期遺物。又有同時期的“宜□”銘文撲滿，錢孔的另一半已被打掉，現僅存“宜”字，判斷原為“宜泉”二字，器高15厘米，最寬處10厘米，底徑6厘米，肩部飾有弦紋、水波紋。

隋唐時期，隨著瓷器燒造技術的成熟，美觀耐用的瓷器逐漸代替陶器，在社會生活中占據了主要地位，這時除了陶質撲滿之外，瓷撲滿也應運而生。位于今湖南長沙銅官鎮一帶的唐代著名瓷窯長沙窯遺址，出土了多件瓷撲滿，造型有的呈桃形，有的呈饅頭形，還有的酷似婦女的乳房，器物的特點是質地堅實、肥碩渾圓，從中可管窺當時社會的民風和審美觀念。

長沙窯在瓷器裝飾藝術方面的重要成就，是開創了以文字繪畫作為器物裝飾主體的先河。長沙窯出土的撲滿之上，有的就刻畫著文字。如“會昌六年”銘文撲滿，器呈饅頭形，高15厘米，底徑15厘米，施青釉，器身一側刻畫銘文。這件撲滿并不算很大，銘文卻稱“約成（盛）三千文”，氣勢很是豪邁。另一件桃形銘文撲滿更有意思，器為桃形，頂部尖處施一圈醬釉，正像桃子的紅暈。桃尖下開有一長條形投幣口，銘文曰：“此是錢胡子也，李（里）有錢不得?！庇纱丝芍瑩錆M又被稱為“錢胡子”，“錢胡子”大概是當地百姓的俗語。錢胡子（撲滿）是用來盛錢的，其上卻刻著“李（里）有錢不得”，真是別有幽默趣味，頗耐人咀嚼。這些撲滿上的銘文有的比較草率，可能是工匠一時興起刻畫上去的，不過正是這種情感的自由抒發和流露，使我們能夠穿越千年的時光，觸摸到古代匠師生動、飛揚的思緒。

宋、遼、金、元時期的撲滿，新中國成立以來多有發現，出土地點集中在松遼平原遼金古城和河北、山東、山西等地。這一時期，撲滿的質地絕大多數為陶質，瓷撲滿很少見，器體大多呈球狀，上部較寬，下腹急收內斂，頂部有長條形投幣口，胎薄，沒有紋飾或紋飾較簡單，總體來看有回歸簡樸的傾向。

古代撲滿雖然經歷了兩千多年的歷史沿革，但其形制變化并不是很大。不少撲滿除了投幣孔之外，腹部或肩部還有一個或若干個小圓孔，其作用一方面與制作工藝有關，有排出膨脹氣體防止胎壁炸裂的功效；另一方面可作為觀察孔，察看撲滿內存儲了多少錢幣。無論哪個時期的撲滿，器體之上都很少華麗的紋飾，即使有也是較為簡單的弦紋、水波紋等，這可能與其最終要被打破失去價值有關，因而不必做得太精巧。

撲滿這種器物，是人們十分常見而熟悉的，正因為其常見，因而具有普遍性意義。撲滿時常出現于文人墨客筆下，借以表達不同的思想意象，并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

《西京雜記》記載了這樣一則掌故，故事的主人是漢武帝時曾任丞相的公孫弘和他的同鄉鄒長倩。公孫弘少時家境貧困，但刻苦求學，孜孜不倦，后被推舉為賢良方正，受到朝廷任用。上任之前，同鄉鄒長倩覺得他家境貧寒，沒什么收入，就解下身上的衣服給他穿，把自己戴的帽子、腳穿的鞋子也送給了公孫弘，又贈青草一把、素絲一束、撲滿一個，并寫了一篇贈言。鄒長倩說，一個人只要有道就是尊貴的，即使他像新割下來的青草一樣卑微，也不能因此就輕慢他，這正是《詩經》中所說的“青芻一束，其人如玉”。贈送素絲，是因為絲雖然很細，但重合起來，就可以從少到多，由微至著。又說“撲滿者，以土為器，以蓄錢具，其有入竅而無出竅，滿則撲之。土，粗物也；錢，重貨也。入而不出，積而不散，故撲之。士有聚斂而不能散者，將有撲滿之敗，可不戒歟？故贈君撲滿一枚”。鄒長倩的這些禮物和贈言可謂寓意深刻、用心良苦。公孫弘沒有辜負友人的期望，后來他雖位列九卿、官居極品，但依然身行儉約。他開設客館，推薦賢才給朝廷選用，俸祿皆給故人賓客，以至家無所余。這種輕財重義的德行受到后人的稱頌，鄒長倩借撲滿之敗警示友人的故事，也成為千古佳話。元代于欽在所著《齊乘》一書中說，鄒長倩的贈言，實是“西漢奇文，世所罕見，且其積絲之喻，撲滿之誡，實古今之格言最有益于學者”。

宋代詩人范成大則通過對撲滿的描摹，揭示了當時農民困頓、艱澀的生活。其《催租行》寫道：“輸租得鈔官更催，踉蹌里正敲門來。手持文書雜嗔喜：‘我亦來營醉歸耳！’床頭慳囊大如拳，撲破正有三百錢。不堪與君成一醉，聊復償君草鞋費?！边@首詩寫的是一個無賴里正到農民家中催租的場面。一戶農民剛向官府交了租得了收據，里正又踉蹌著闖進家門，借催租之名敲詐勒索，當主人向他解釋已交過租并出示收據文書時，他便改口說是來弄杯酒喝。農民不敢得罪這些惡吏小人，萬般無奈，只好打破床頭的撲滿，拿出辛辛苦苦積攢的一點錢，賠笑說：這點小錢不夠您喝一頓酒，您老跑了那么遠的路，鞋都走爛了，姑且拿去買雙草鞋吧！

明代沈鯉則從撲滿之儲錢聯想到設立存粟之社倉，以備有患。他在《社倉議·三》中寫道：“撲滿之為器，小器也。狀渾淪唯一口，口僅可容一錢。滿積之不能逾三百，然可入不可出，必撲而毀之而后可得用。吾今欲小民積粟于社者，蓋亦以社倉為撲滿而取諸寄也。”這種設想應該說具有一定的社會價值和積極意義。

在《聊齋志異·辛十四娘》這篇千古奇文中，撲滿成為貫穿整個故事的內在線索。辛十四娘和馮生成婚之時，以一個大如甕的撲滿作陪嫁。婚后，辛十四娘勤儉持家，每有積蓄就投入撲滿。一場變故之后，辛十四娘因病離世，丫頭祿兒做了馮生的妻子，當他們生活困頓之時，想起了辛十四娘留下的撲滿，依靠其中的積蓄解決了生活之憂。行文至此，撲滿的作用得到了升華，它不但是小說中一件道具，而且是辛十四娘和她身上美德的化身，具有深刻的象征意義。

撲滿，因其名稱中有一個“滿”字，在清末反滿志士的筆下，又具有了另外一層特殊意義。1903年9月，被譽為“愛國詩僧”的南社詩人蘇曼殊自日本回國參加革命活動，在蘇州吳中公學社任教員時，結識了包天笑，曾作《兒童撲滿圖》贈包。這里的“撲滿”一語雙關，借撲滿之名，寓“撲滅滿清”之意，巧妙地表達了反清革命思想。

撲滿也可以成為救國救難的象征。清末，天津楊柳青戴廉增年畫作坊曾刻版印刷名為《愛國大撲滿》的作品，畫面中左邊以城墻樓閣、山坡小橋作為背景，右邊繪房屋門樓和樹木花草，門樓之前的矮桌上，擺放著一個碩大的撲滿，一位留著長辮的男子，手里拿著教鞭，指著大撲滿向聽眾演說，宣講愛國捐助的道理，一老者正在向小孩子作著講述。作品反映的是那時救國救亡的思潮，具有鮮明的時代特點和進步意識。

著名作家冰心在《回憶五四》一文中提到，為了援救及慰問五四運動中被捕的愛國學生，她和同學們曾抱著撲滿，請求過往路人捐助。這時候的撲滿，實際上就是募捐箱。撲滿也出現于老舍先生筆下，《駱駝祥子》寫道：“（祥子）坐在床沿上，呆呆地看著這個瓦器，他打算什么也不去想；有錢便有辦法，他很相信這個撲滿會替他解決一切……”從撲滿積少成多、集腋成裘的特性上，窘困的人們看到的是希望。

撲滿只有入口沒有出口，特殊的形制特點，使人們必須將其打破才能取出里面的錢幣。因而裝滿錢幣的撲滿，終究有一個“悲劇性”的結局；也由于這種宿命，古人賦予其深刻的“滿則破”的哲思，常常以此來警醒世人。

唐末僧人齊已《撲滿子》云：“只愛滿我腹，爭知滿害身。到頭須撲破，卻散與他人?！本哂袧夂竦木酪馕丁Ｋ未笤娙岁懹巍蹲栽r》詩曰：“錢能禍撲滿，酒不負鴟夷?！绷碛?《醉眠》詩曰：“癡人如撲滿，多藏作身祟。”宋代韋驤《和撲滿》中說它“物微誠諭遠，招損警貪饕”。將那些貪得無厭、巧取豪奪的人比作撲滿，真是再形象不過了。撲滿一旦滿了，離粉身碎骨之日也就不遠了。從古至今，類似撲滿一樣的貪官污吏、佞臣小人，大多難逃撲滿一樣的命運，晉代權臣石崇、清朝巨貪和就是這類人物的代表。這正是所謂物極必反、樂極生悲，撲滿之誡足可催人猛醒。

撲滿具有強制性的存儲功能，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培養、鍛煉、考驗人們勤儉節約的意志。隨著時代的發展，簡樸粗陋的撲滿被現今造型各異、精美可愛的存錢罐代替，但從本質意義上看，其功能并未改變。生活水平提高了，存錢罐中的那點零錢價值有限，不再那么重要，不過“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撲滿是中國悠久歷史和優秀文化的產物及見證，它所具有的象征意義和反映出的勤儉精神，值得我們永遠珍惜，代代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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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鄭州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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