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如芳草 人似浮云

2007年9月在柏林去世的德國漢學家傅吾康(wolfgangFranke，1912～2007年)，可以算是出身于書香門第了，其父為顯赫一時的大漢學家福蘭閣(Otto Franke，1862～1946年)，傅氏是家中四個子女中唯一繼承乃父之衣缽而成為漢學家的。

從1937年至1950年，傅吾康在中國生活了13年之久，這期間僅有短暫的日本之行，以及兩年在成都的教學生涯，其他時間一直生活在北平，先是供職于中德學會，任學會秘書、總干事和《中德學志》編輯部主任等職，后分別執(zhí)教于位于成都的四川大學和華西大學以及北京大學西語系。

傅吾康在晚年撰寫的回憶錄《為中國著迷》(Im Banne Chinas，本文引文除注明外，皆出自此書)中也記載了他與當時的中國學者之間的交往，使我們有了另外一個視角來看這些民國時期的中國知識分子。他與楊丙辰、楊宗翰、陳寅恪、姚從吾、季羨林、吳晗、張爾田等人都有過交往，由于楊丙辰和楊宗翰曾在中德學會任過職，在書中傅吾康自然對此二人著墨最多。

楊丙辰

楊丙辰可謂是中德學會的元老之一了，學會的前身“中德文化協(xié)會”的創(chuàng)始人鄭壽麟在學會成立不久便離去了，之后學會就由衛(wèi)德明(Hellmut Wilhelm，1905～1990年)和楊丙辰分別負責。楊丙辰當時任教于北京大學，譯著頗多，北方學德文的大部分學生都出自他的門下(如張?zhí)祺搿ⅠT至、田德望、李長之、季羨林、張威廉等)。1937年傅吾康來到北平之后，一直在中德學會任職，與楊丙辰朝夕相處了多年。晚年的傅吾康記下了楊丙辰的一些鮮為人知的逸事，當然也包括他們之間的一些恩恩怨怨。

傅吾康提到，盡管楊丙辰在德國留學多年，但他卻從未獲得博士學位。“他(楊丙辰——引者注)是一個沒有主見的人，本質上來講也不是一個學者，盡管他從德文翻譯了一些東西，但卻沒有學術論文的發(fā)表”，“他不能勝任河南大學校長一職，不久便跑到了北平”。傅吾康批評楊丙辰的翻譯太直，并列舉了一個將Milchstraβe譯作“牛奶道”而非“天河”或“銀河”的例子。

學會最初組織編譯在柏林出版的《研究與進步》(Fofschungen undForschritte，后改名為《中德學志》)期刊，聘請了王熙庸做該雜志的中文編輯。傅吾康認為，王氏完全沒有能力勝任此項工作，經他修改完畢的稿子一再出錯。鑒于此，當時任編輯部主任的傅吾康決定將王熙庸解聘，并轉告了曾推薦王氏來此工作的楊丙辰。此事引起了楊氏的極大不滿，他大發(fā)雷霆，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極大傷害。“他用最粗俗的方式指責我，說我完全是一個道德敗壞、無知的人。對于我來說，關鍵問題是王熙庸是否有能力完成交給他的工作，楊卻對此只字不提。”傅吾康寫道。后來甚至在楊丙辰的幫助下，王氏給當時任學會德方會長的謝禮士(Ernst Schierlitz，1902～1940年)寫了很多惡毒的信件，對傅吾康進行譴責。因為這一切都以極其可笑的方式被夸張了，謝禮士也沒將此事當真，于是也將信展示給了傅吾康。王熙庸同時也向德國使館投訴。傅吾康向他的老朋友、有過多年中國生活經驗的艾鍔風(Gustav Ecke，1896～1971年)報告了整個事件的經過，艾氏完全理解傅吾康的立場，不過也指出了他處理問題的方式過于幼稚，太不靈活，當時僅有27歲的傅吾康顯然欠缺處理人事關系的經驗。之后傅氏去了德國使館，跟參贊彼德爾(Bidder)博士詳談了此事，最終的妥協(xié)結果是給王熙庸特設了一個“研究項目”，要求他收集從德文譯成中文的或與德國有關的中文文章，并在此基礎之上編寫一份完整的目錄，中德學會再根據(jù)他所提供的條目予以付款。后來王熙庸在這一方面的確取得了不少的成就。這件事?lián)p害了傅吾康跟楊丙辰之間的關系，以后他們只在不可避免的情況下才見面。傅吾康最終寫道：“我也接受了教訓，在中國，推薦人所依據(jù)的第一條并非能力和才干，這一點，直到今天并未得到根本改變。”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后來成為傅吾康夫人的胡雋吟在南開畢業(yè)后不久就到了北平，起初在蒙藏學院教書。胡雋吟的父親胡萬吉早年跟楊丙辰共同留學德國，正是由楊丙辰的推薦，胡雋吟才得以在中德學會任常務編輯。同時，楊丙辰一直非常關心學會的工作，1944年年初，他在安定門內板廠胡同7號發(fā)現(xiàn)了一個較大的四合院，很適合已經擴大了的中德學會的新規(guī)模。同年3月，學會便搬到了他選的新地址。盡管傅吾康與楊丙辰有過上述的恩怨，但他對楊氏為學會所作的貢獻依然是直言不諱的。

楊宗翰

1939年末，艾鍔風的老朋友楊宗翰來北平，后來傅吾康跟楊宗翰共事多年，對楊氏的學識和為人都大加贊賞。楊氏出身于蒙古八旗，才華橫溢，也具有強烈的傳統(tǒng)意識。他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具有極高的中文修養(yǎng)，又于1921年赴哈佛大學進修政治學，獲得了學位，因此跟其他中國學者比較起來，傅吾康認為他更具有國際視野。他的英文相當流利，也有些德文和法文的基礎，西方古典文字他都略知一二。“他諳熟西方文化的脈絡和思想的源流，在跟中國人、歐洲人乃至美國人打交道方面，他都很在行。”傅吾康也佩服楊氏像傳統(tǒng)的中國文人一樣，極少自己主動發(fā)表什么東西，往往是在別人的要求下才動筆寫作。他曾應艾鍔風的請求，寫過有關元代書法的文章，顯出了他的功底。楊氏曾在北京大學、北平師范大學做過教授，并曾任川大文學院院長，后來他在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之編譯委員會任職，直到1940年末該委員會中止。

抗戰(zhàn)開始后，原任中德學會中方會長的馮至教授隨北大離開了淪陷區(qū)，去了西南大后方。因為沒有跡象表明馮至會在近期回到北平，重新出任中方會長一職，德方非常希望中方能夠推舉出一個與德方具有相當級別的會長。此時，艾鍔風推薦了楊宗翰。由于楊氏具有學術方面的造詣，又具有領導才干，因此非常適合這一職位。自1943年起，他被推舉為學會的中方會長。自楊宗翰到學會工作以來，中德學會聚集了眾多的中國社會名流。

楊宗翰的工資比德方會長低得多，他自己也明白他的職位基本上是象征性的，所有的權力實際上都掌握在德方手中，是德方會長、漢學家羅越(Max Loehr，1903～?)來具體決定財權和支出的費用。楊宗翰跟羅越一樣，每周兩三次到學會來，也就呆幾個小時的時間。盡管他絕不主動建議做一些事情，但他卻能聽進各種意見，每當中方人員有問題找到他時，他或者依據(jù)自身的閱歷和經驗作出解釋，或者提出一些他的卓見。他也注意到了傅吾康跟其他德國同事間的微妙關系，總是力圖用他的權威設法保護傅吾康，當然他對其他德國同事也是非常尊重的。

1945年3月，鑒于當時的時局，楊宗翰向羅越和傅吾康提出辭去中方會長之職的申請；5月8日，歐洲戰(zhàn)事結束，中德學會也不再有德方在財政方面的支持。8月12～17日，羅越和傅吾康將中德學會所有財產的清單以及剩余的款項都轉交給了楊宗翰，由他負責。所有德方工作人員此時都已隱退，不再擔任任何職務。此時中德學會也告終結。

抗戰(zhàn)勝利后不久，楊宗翰曾在國民政府駐雅典的大使館任職，并于1950年年初去了香港。多年來他在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任教。1975年，他曾為胡雋吟所譯編的《德國學術論文選譯》作序，其中對中德學會做出了評價：“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中德兩國學人，曾在中國創(chuàng)辦中德學會，不談政治，專以溝通兩國學術為職志，曾刊德文及中文學術雜志。”

二戰(zhàn)以后，新一代的漢學家馬漢茂(Helmut Martin，1940～1999年)在傅吾康晚年的回憶錄《為中國著迷》一書的序言中寫道：

傅吾康以其對漢語出神入化的掌握程度，長年來獲得的有關中國的知識和文化的堅實根基，每每令吾輩折服。因為這些能力對我們戰(zhàn)后一代的漢學家來講是望塵莫及的。他同樣令人信服的有多年來在北平所鑄就的一位歷史學家的國際視野，正是這樣的國際視野決定了他的《中國手冊》(China Handbuch)的編撰方案。

這樣的一個國際視野，在很大程度上是這段在中國13年之久的寶貴人生經歷和切身體驗所鑄就的，也得益于他同中國學者之間的廣泛交往，這無疑是許多一直在德國從事研究工作的漢學家所難以望其項背的。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樣一個國際視野，才使得傅吾康繼承并發(fā)展了乃父對中國歷史的研究成就。如果說福蘭閣所研究的是19世紀以前在一個相對封閉的東亞文化圈內發(fā)展的中國的話，那么傅吾康所研究的明清以及近代歷史，特別是對中國通過種種決裂和危機走向現(xiàn)代化過程的探索，則是一種世界性眼光的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