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府的圣人信仰

一

孔子的神化、圣化是歷代統治者推崇的結果。自漢代以后，孔子的圣人形象在歷代封建朝廷的不斷加封中日益強化。晚清各帝雖因內憂外患未親臨圣廟，但仍派朝廷重員致祭孔子，且不斷在孔廟中新增大量的儒學名宿配祀。至民國時期，尊孔之勢絲毫未減。袁世凱于民國元年(1912年)即頒尊孔令，著孔子第76代嫡孫孔令貽仍襲衍圣公并加郡王銜；民國3年(1914年)制定《崇圣典例》，恢復孔府祀田制度。蔣介石時期，尊孔祭孔一如既往，在廢止“衍圣公”封號的呼聲不斷高漲的情況下，不得已于1935年1月18日改封孔子第77代嫡孫孔德成為“大成至圣先師奉祀官”，而且蔣介石在抗戰避難之時仍不忘攜奉祀官同行，并在陪都重慶歌樂山特意為他修建了“猗蘭別墅”作為“奉祀官府”。

歷代統治者尊崇孔子、優渥其后裔，孔氏家族對于恩蔭后世的先祖更是不斷神化、推崇。早在元代孔元措所作《孔氏祖庭廣記》中，就將孔子描繪為異于常人的神圣：“先圣身長九尺六寸，腰大十圍，凡四十九表：反首、注面、月角、日隼，坐如龍踞，立如鳳峙，望之如仆，就之如升。耳垂、珠庭，龜脊、龍形、虎掌，胼脅、參膺，河目、海口，山臍、林發、翼臂、蚪唇、注顏、隆鼻，阜膚、堤眉、地足、谷竅，雷聲、澤腹、昌顏、均頤、輔喉、駢齒，眉有十二彩，目有六十四理。其頭似堯，其顙似舜，其頸類皋陶，其肩類子產。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清代、民國時期對于孔子的神化推崇則有過之而無不及。

民國后期，雖各地的反孔思潮此起彼伏，但孔氏族人對于孔子信仰仍矢志不移。他們不僅維持著嚴格而繁瑣的祭祀儀式，而且把對孔子的信仰推廣至與之相關的眾多事物上，如對孔子誕生地尼山的詳加保護；在曲阜只允許祭拜孔子的文廟存在，他教一概不準設立；保護孔府的圣脈、風脈，等等。

二

尼山位于曲阜縣東南六十里，周圍十里，跨曲阜、鄒城之境。本名尼邱山，因避圣諱去一字。尼山是“圣林地脈之攸關，亦合邑風水之所系”。此地嚴禁樵采牧獵，雖一石一草亦不得損害破壞。尼山四周立有界石作封禁標志，南至昌平亭，北至冷飯堂，西至普陀山(后改封到五花頂)，東至小山。巡山戶按分工區域看護。清代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六月，尼山南麓魯源莊劉尚綺因開墾尼山界封內的荒地，與孔府巡山戶發生爭執，以劉尚綺被押收場。至道光年間，因所禁日漸松弛，在尼山圣廟附近擅開石塘灰窯者“較前更甚”，致使“數年來，圣賢后裔凌替衰微，合邑人士奄忽不振，揆厥由來，實緣于此”。于是衍圣公府下令“封禁石塘，永不準其再開”，以便“地脈凝聚融結，而官紳士民自然振興有日矣”。尼山之石成為孔氏家族興旺之根基。尼山的柴草，亦不得隨意收割。“尼山各界山草”需經“秋間委員查驗明白，方許分割”。至于林木樹株，更是不得砍伐、樵采。咸豐十年(1860年)，孔府曾發布保護尼山樹株的告示，以嚴禁盜伐林株。甚至尼山租戶的耕牛不意上山踐踏，也要其主人“栽柏樹五十株，贖不小心之罪”。

光緒年間，隨著孔府的每況愈下，無暇顧及尼山的護衛，佃戶不但在尼山“放牧羊只，恃強率眾”，而且還有意毀壞尼山孔廟：“大殿內至圣先師位向東南歪斜，復圣、述圣神位均傾倒在地。殿內正面，香爐、燭臺摔落地下，香幾歪倒。東哲供桌翻倒，香爐摔毀一腳，燭臺落地，牲匣翻倒，地盤損壞一個，并有摔毀燈罩一個。”(駱承烈等：《孔府檔案選》，中國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尼山隨著圣人家的衰落亦不再是圣山。

三

曲阜為圣賢桑梓之地，禁設他教，以示獨立尊崇。清代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衍圣公孔毓圻曾上書，請山東巡撫王國昌、布政使劉皚“咨毀三教堂”、“除三教之名”，以正人心。同年，孔子第67代嫡孫孔毓埏因“請除邑僧道印記不果”，入都見禮部尚書韓菼、通政使吳涵，指責禮部“給僧綱録印記，源不清流”，使得三教無以遏制。韓菼雖“愕然”，但準其行此事。孔毓埏歸鄉里后，告于兗州知府李世敬，自請清除三教之職，“誓為圣人廓清此片土”，然不幸未幾因疾而終。對于在本土綿延已久的釋、道兩教，圣賢故里均一體排斥，不留任何發展余地；至于外來教派，在曲阜更無立足之地。

清代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美國教會派神甫至曲阜傳教，并打算設教堂，最后選中了景色優美的曲阜城東南隅的古泮池，擬動工興建耶穌教堂。孔氏族人聞之莫不震驚，衍圣公孔令貽聞訊后更是惱怒不已。他一方面會同曲阜知縣孫國楨上書朝廷，表明曲阜是儒教發源地，不宜外人傳教；另一方面聯合曲阜的紳商名流，集資在古泮池北岸建筑文昌祠，以抵制教堂的興建。最終耶穌教堂未能建成，圣賢獨尊的地位在形式上得以保存。但曲阜的民眾甚至孔府的佃戶已開始接受外來的宗教，不再是儒教忠實的守衛者了。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信奉天主教的孔府佃戶武玉林、劉伯河將孔府祀田及自家宅基地賣與德國教堂，衍圣公孔令貽得知后隨即將武、劉二人扣押懲處，并請“兗州天主教堂副主教德華盛，將約作廢，并將教民武玉林、劉伯河分別革除教籍”。

宣統二年(1910年)，曲阜姚家莊村民劉伯安將宅基地賣與德國教堂，曲阜知縣劉晉庚將其關押追回草約，并函復兗州天主教堂韓主教：“查曲阜為敝國圣賢故里，從前各國教堂亦有在此置買宅地，意欲建堂傳教，均經各前縣及衍圣公善言辭謝。均蒙各教堂將原約退還，歷有成案，同尊孔教，兼篤邦交，敝縣何勝感佩。此次姚家莊民劉伯安假賣宅基，事同一律。此敝縣所以將劉伯安關押，追還草約也。曲阜不立教堂，雖無約條，然既為圣人故里，非奉國家特許，敝縣不敢擅允民人將宅地賣與各國教堂。”民國年間，在歐風美雨的沖擊下，曲阜不立教堂的規矩不復存在。民國23年(1934年)，孔昭曾所編《續修曲阜縣志》在曲阜宗教一目中明確地記載：“中華民國二十二年，德國在西關中間建筑天主教堂一處。”圣賢故里已不完全是儒教的天下。

四

圣府的道路千百年來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允許有任何變動，以防破壞圣脈。當近代文明的曙光靠近時，孔府仍在頑強地捍衛自己微弱的漸漸消失的圣脈。光緒三十年，德國膠濟鐵路公司欲在曲阜修建鐵路，事先測路之時，在孔府祭田栽木插標，距“圣林西墻僅五十丈”。林廟百戶張東敏發現后立即稟告孔府：“至圣廟祭田黃米租地被洋人栽木插旗，欲修鐵路，從東北斜著來到坊上村。此村周圍皆是祭田地畝。在村東頭黃米地中，斜著栽到村南，直頂泗河埃，忽而轉向西北，又從黃米地中斜著過去等情，到卑職，以祭田地畝關系重大，未便擅專，理合備文申詳，伏乞爵憲大人鑒核施行。”

衍圣公孔令貽得知后便“親赴省城面商東撫，委員會縣勘丈稟覆，咨會津浦鐵路大臣，特飭設法遷移”，迫使德國膠濟鐵路公司不得不改變原定路線，使得鐵路線“距圣林在十里之外，不至震動圣墓”。而衍圣公孔令貽因保護圣墓有功，被賞穿滕貂褂。山東省立第二師范學校校長宋還吾曾言：“前津浦鐵路開修時，原議以曲阜城為車站，衍圣公府迷信風水，力加反對，遂改道離城十八里外之姚村，致使商賈行旅，均感不便。馴至曲阜縣城內社會，仍保持中古狀態，未能開化。”認為鐵路未修，交通不便致使曲阜處于“半開化之境”，“不能吸收近代之文明”，從而固守舊的封建傳統冥頑不化。后來的歷史也證明孔府竭盡全力所護衛的圣脈并未為之帶來福兆，而是無可阻擋的衰落。

五

孔子后世子孫并未遵照孔子的“敬鬼神而遠之”的祖訓，對于已故去的孔氏族人，孔府每年都要花費大量開支用于祭奠。

過陰壽是孔氏家族對已故衍圣公及夫人或孔氏家族德高望重長輩的祭奠活動，其儀式如同為生者壽慶，以表達后人的緬懷之情。孔府的壽堂一般設在忠恕堂，廳正中掛死者影像，四周掛滿孔氏本家所送的錦緞壽幛，祝壽的族人皆獻酒磕頭拜壽。

孔府祭奠已故族人最虔誠的莫過于對慕恩堂中供奉的衍圣公孔憲培夫婦的祭拜。慕恩堂是清代嘉慶年間孔子第73代嫡孫、衍圣公孔慶镕為報答乾隆、嘉慶皇帝及繼父孔憲培、繼母于氏之恩而修建的(孔憲培、于氏夫妻無子，過繼侄兒孔慶镕為子)。慕恩堂明三間，東西各一間里間，共有工作人員5人，其職責是于年節和“忌辰”之日，擺設供品齊備后，稟報衍圣公，而后衍圣公及夫人來祭拜祠堂。清代嘉慶時期，每日專有兩位女仆為孔憲培夫婦伺候三餐茶飯，床上被褥晨疊夜鋪，可謂事死如事生。光緒六年(1880年)，司房支銷食用雜項賬中記有祭奠慕恩堂的開支：“慕恩臺供檀香一兩，京香二封，紅本表八張，小葉四兩，大米三斤。”到清代末年和民國時期，由于孔府經濟衰敗，只是在年節和“忌辰”時祭祀。1945年7月孔府內家廟祠堂的供菜酒席賬中記載只是在七月初一、初七及十五日供奉“慕恩堂六味供一桌”。

孔府之所以對孔憲培夫婦如此虔誠祭拜，是因為于氏是乾隆之女，她下嫁到孔府，顯示了孔府的榮耀。

《論語·為政》篇日：“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孔府是“圣人之門”，為禮教之宗。孔府的喪葬禮制，遵照孔孟之道，體現“追終慎遠”的祖訓，但“孔顏喪事，不作佛事”，孔府有其獨特的送葬儀式。送殯之時，需有點主官“點主”和辭土官“辭土”的儀式。點主儀式比較簡單，即是在死去之人牌位上點一點，以示顯靈。辭土官的任務相對比較復雜。在送殯隊伍到達墓地前，辭土官先帶著全副武裝的奉衛丁，到墓地和“鬼怪”們“打仗”，將其全部“消滅”以便靈柩安靜地下葬。如果辭土官被打敗，就會招致很多災難，故擔任辭土官的人不僅要地位顯赫，而且需能征善戰。因為其職務的危險性及重要性，主家皆會對其優禮相待、重金酬謝。衍圣公孔令貽下葬時，擔任辭土官的是兗州鎮守使。按照孔氏族規，十二府辦喪事都應有辭土官，但民國時期因經濟困頓，只有孔府在送殯之時用辭土官。

六

孔府作為維系了兩千余年的貴族世家，一切皆按照祖宗留下的規矩行事，排斥異于祖訓的事物，這延緩了孔府前進的步伐。孔府雖有許多皇宮御賜的精美珍貴的鐘表，但仍執著地沿襲著最古老的計時方法。大堂放置著銅壺滴漏計時，日常起居以晨鐘暮鼓為準。20世紀20年代以后，西方新式的生活用具漸被應用于日常生活中，暖水瓶在相對閉塞的曲阜已不鮮見，但孔府仍繼續到中間燒木炭、四周是水的自制茶爐上去打開水。至20世紀30年代，遠嫁北京的孔德齊帶回一只暖水瓶，闔府五六百人視之為珍寶，將其收藏而輕易不用。

孔府日常生活嚴格遵循“有例不可減，無例不可添”的原則，凡是祖傳的規矩，不許做絲毫的改動。孔府西學的忠恕堂室內擺設一百多件，歷經幾百年仍原封不動地放置著，任何一件東西都不能隨便移動其位置，更不能添置新的用具入內。春節之時，每年初一孔府內所有仆人因給衍圣公及夫人拜年而獲賞一“紅包”，紅包自清代開始即為二兩銀子，直至全國解放前仍按二兩銀子的折價發給仆人。平時日常生活中，衍圣公及其夫人經常外出或在府內陪客人吃飯，但其例飯例菜卻不能打破，照常按時上菜上飯，絲毫未動的整桌飯菜由伺候酒席的仆人用盆罐帶回自己家里。這形成一種定制，美其名曰“上折下”。孔府人員編制中過去曾有轎夫一職，轎子取消后，轎夫只得改行，但人員編制中仍留轎夫之稱，直至最后一代衍圣公孔德成結婚時，孔府已擁有了自己的汽車司機，名存實亡的轎夫只是一名勤雜人員，但其名稱在孔府人員表格中仍繼續存留。孔府的仆人依據祖制各司其職，不得違反。例如侍衛孔府大堂的仆人不準進二堂，侍衛二堂的不準進三堂。即使侍奉衍圣公夫人和小姐們的女仆亦各有專職：梳頭女仆專管梳頭，伺茶女仆專管伺茶，洗衣女仆專管洗衣，等等。而且孔府仆人必須嚴格遵守儒家的生活規范。作為禮儀之家，孔府非常注重衣著的穿戴整齊，所謂“當暑，袗絺絡，必表而出之”。孔府家規指令仆人必須著裝整齊，即使夏天也不許穿短褲短褂。1945年夏天，內宅門水夫王景玉因著短褲短褂挑水入內宅門，被代理奉祀官孔令煜發現，立即將其開除，可見家規之嚴。

七

綜上可見，孔府對于孔子的信仰，可謂是至尊至敬，竭力做到盡善盡美；對于孔氏家族所遺留的族規祖訓，盡行恪守，即使日常生活中瑣碎的細節，亦絲毫不得逾越。孔府的人物信仰是孔氏家族捍衛儒家思想獨尊地位的體現，表現了孔府崇儒重道的文化本質。自五四運動以來，儒家正統地位不斷受到外來新文化沖擊，儒家思想構成中國社會核心價值觀的觀念逐漸動搖，激進的知識分子把矛頭指向了儒家的代言人——孔子，但是孔氏家族對于孔子的信仰與尊崇并未因時代的發展而有所改變，一如既往地向世人展示了其對先祖敬仰的誠心及決心，期望社會再度重視其作為“天下第一家”的神圣地位。

時至今日，孔子第77代嫡孫孔德成仍居住在臺灣，在臺灣大學已從教50余年。作為中文系、人類學系的兼任教授，他以臺灣大學的校訓“敦品勵學、愛國愛人”自勉；身為孔門傳人，他始終致力于弘揚儒家文化，促進海峽兩岸的文化交流。2006年元旦，孔德成和孫琪芳(晚清狀元孫家鼐之孫女)伉儷業已四世同堂，其曾孫、即孔子80代嫡孫孔佑仁誕生，按照歷史慣例，孔佑仁仍將被封為“奉祀官”。從1998年起，世界上最長的《孔子世家譜》開始第五次續修。至2008年，來自臺灣的900多名孔子后裔首次被錄入世家譜，而且該家譜還首次續入女性、少數民族和外籍后裔，包括八萬多韓國的孔子后裔及美國、瑞士、澳大利亞等國的孔子后裔。孔子的圣脈在世界各地延續。

(題圖：孔廟里的古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