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我上鋪的兄弟

我在機關辦公室坐了十五年冷板凳，總算撈到了下基層當官的機會。局長問我想到哪個派出所？我毫不猶豫地說，白馬派出所。局長認真地看著我，有點吃驚，說，為什么，白馬派出所離縣城最遠，條件很艱苦，你去了可能不適應。我挺了挺腰板，一臉堅定地說，沒關系，我要到最艱苦的、最有挑戰性的地方去鍛煉！局長怔了一下，隨即哈哈地笑了，當即拍了板，指令我到白馬派出所工作，職務是指導員。

我在局長面前的那番豪言壯語其實是假話。我年近不惑，已經不是初出茅廬的毛頭小伙子了，年輕時的理想早就灰飛煙滅隨風而去。如果現在誰再跟我談理想抱負，我肯定認為對方在諷刺我、挖苦我，我不扇他（她）兩個耳光我不姓胡！我在機關混了這么多年，仍舊是個副主任，說話的分量還不如主任放個屁。這次機會難得，抓到了指導員這頂官帽子，算是中層正職干部了。白馬派出所條件雖然艱苦一些，但治安環境好，工作相對清閑，現在城里人不是專門往農村跑嘛，越是偏遠的鄉鎮越有吸引力。我想在享受中層正職干部待遇的同時，也享受一下純正的田園樂趣。另外還有一個原因，白馬派出所所長李強是我的大學同學。我們讀書時分在同一個班，睡在同一間宿舍，而且是上下鋪，李強在上我在下，畢業后又同時被分配到一個公安局。我們之間的關系一向不錯，也算是哥們。如今派出所的所長和指導員精誠團結的少，明爭暗斗的多，經常尿不到一個壺里。和李強搭檔工作，我就沒這方面的顧慮——這也是我決心到白馬派出所工作的主要原因。

李強真是我的好哥們。到白馬派出所報到那天，這小子居然安排全所民警在門口列隊歡迎我，他站在頭一個，熱烈地鼓掌，搞得像迎接縣長一般。隨后在會議室開會，李強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他說白馬派出所一向不受局黨委重視，要錢沒錢，要人沒人，這回局里委派我來當指導員，把局里第一號人才安排過來，好比是雪中送炭。他代表白馬派出所感謝局黨委的關心和支持，一定奮發圖強，把工作搞好，來個更上一層樓。李強的話令我激動，也令我難堪。我怎么成了局里的第一號人才？連我自己都沒聽說過。難道我到白馬派出所意義就這么重大，能成為一個轉折點，一個里程碑？李強把我捧上了天，到時候摔下來誰負責，吃苦頭的還是我！這個李強，也太夸張了，是不是當了幾年所長，也學得虛偽圓滑，不會說真話了？

歡迎會解散后，李強留我在他的辦公室坐下，兩個人單獨聊天。要說白馬派出所的條件還真是夠戧，所長辦公室的設備——無論電腦、沙發、桌椅，不是破，便是舊，望過去一片灰蒙蒙的，坐在那里，感覺自己一下子老了好多歲，憑空生出一番滄桑感。關上門，屋子里沒了外人，李強的臉色就變了，剛才還是滿面春風激情似火，現在是老氣橫秋愁眉不展。他點了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口，噴出一大團煙霧來，隨后對我說，你犯糊涂了，怎么到這種地方來？我面孔一板，故作生氣地說，就許你姓李的獨霸一方，吃香的喝辣的，我只能呆在清水衙門里吃糠咽菜？李強咧了咧嘴，想笑，卻沒笑出來。他說如今鄉鎮干部都想往城市里調，派出所民警都想進機關，你倒好，來了個顛倒，好好的機關不坐，卻自投羅網，自討苦吃。我要是能進機關，把我的所長職務撤了也愿意。我立馬接口說，可以呀，你馬上到機關當大頭兵，把所長位置交給我，也讓我過過一把手的癮。李強搖了搖頭，露出一絲苦笑，說我講真話你還不信，到時候你就明白了。

幾天后，局里下發通知，要求各個派出所開展清查行動，時間是三天。也就是說，全所民警要在派出所加班三天，晚上不能回家。我向李強請假，說我報到時沒帶上足夠的衣服，如果三天不回家，大熱天的，身上的衣服都要餿了。李強不同意，他對我說，你是到這里鍛煉的，應該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弟兄們都加班加點，以所為家；你更得身先士卒，做好榜樣。我猜想李強在跟我開玩笑，但他的話提醒了我，我是指導員，剛到派出所工作，應該做點榜樣出來，不能讓手下的民警小瞧了。

吃過晚飯，李強召集開會。他拿出一張巴掌大的紙，向大伙分配任務。哪些人去查外來人口，哪些人去查旅館飯店，很簡單的一個方案，沒有明確的目標要求，我聽著不是滋味。我在辦公室搞文秘工作，像這樣的行動方案，起碼得寫五六頁紙，從意義、指導思想開始，具體到如何展開行動及注意事項。而到了李強這里，干巴巴的僅剩下幾行字，電報一樣，簡單到不能再簡單。李強讀完紙上的幾行字，也不再補充，很馬虎地一揮手，說，大家出發吧，回來咱們一塊吃夜宵，鎮上新開一家酸菜魚館，味道不錯。民警們聽了都快活地笑，亂哄哄地散了。我坐在那里不動，心里頭很窩火。既然是開會，李強應當征詢我的意見，比方說我的話講完了，下面請指導員補充幾句。況且我肚子里早就準備好了說詞，單等李強把話題拋過來。李強卻不給我發言機會，草率地結束了會議，讓我好生郁悶。

見我撅著嘴生悶氣，李強呵呵一笑，向我甩過來一支煙，他自己也點上一支，說，你不是想吃香的喝辣的嗎，今天晚上機會來了，咱們好好吃一頓。我撇了撇嘴，說吃頓夜宵有這么開心嗎，好像從來沒吃過一樣。李強沒在意我的情緒，依舊笑呵呵地說，你剛來，不懂這里的規矩。白馬鎮政府平時對我們卡得很嚴，幾百塊錢的一張票據要經過四個領導審核，先是主辦會計，其次是財政所長，再次是分管副鎮長，最后是鎮長。唯獨一項例外，就是晚上搞大清查，吃夜宵可以記賬，放心大膽地吃，沒什么限制。所以我把你留下來，名義上是加班，其實是聚餐，大家熱鬧一下。李強這么一說，我心里更不痛快，好歹我也是指導員，同事聚餐居然要鉆鎮政府財政的空子，而且是夜宵形式，我成什么了？不知是真沒感覺還是裝傻充愣，李強興致依然很高，他勸我早點休息，養足精神，到了夜宵時間，他會打電話通知我。我說弟兄們都在外邊吃苦受累，我怎么能睡大覺，不如我也去清查？李強急忙擺手，說不必了，你去了，他們反而做不好?？次覞M臉疑惑，李強神秘一笑，說以后再給我解釋。

正說著話，李強的手機響了，對方的聲音挺高，坐在對面也能聽個大概，是要求李強到飯店喝酒的。李強臉上擠著一團笑容，一迭聲地說是。掛了電話，他拉起我就走，并說，你酒量不錯，到時候一定得幫我。

在鎮上的一家酒店包廂內，鎮政府的頭頭腦腦擠滿了一桌。令我吃驚的是，我們的局長也在其中。局長滿頭大汗，已經喝得半醉，他伸出胖嘟嘟的一根手指頭，點著李強說，你給我打一圈，一定要把他們灌趴下，聽到沒有，這是命令！所謂打一圈，就是向在座的每個人敬一杯酒，他們喝的是紅酒，杯子又大，如果按照局長的要求去做，李強起碼得喝兩瓶酒。我暗自為李強擔心，李強卻笑嘻嘻的，像沒事人一般。他挺著胸脯，高聲說，當警察死都不怕，還怕喝酒嗎，局長的命令，我無條件執行。這番話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若是放在其他場合，我肯定要鼓掌。但這是在飯店，我感覺十分滑稽，便假裝上洗手間，溜出包廂，避開這個尷尬時刻。我剛關上包廂門，里面便傳出一片叫好聲——李強已經喝開了。

我在洗手間躲了好長時間，蹲在里面一邊抽煙一邊思考問題。我想今天是清查的第一天，局長是這次行動的總指揮，他怎么有工夫到白馬鎮來喝酒？既然來白馬鎮，他怎么不到派出所轉一下，而是直接去鎮政府？李強今天晚上加班，卻在飯店喝酒，這算不算違紀？我是指導員，是否應該制止李強，不讓他再喝下去？其他民警都在外頭忙碌，我和李強兩位領導卻在飯店里吃喝，他們知道了會怎么想，會不會打擊他們的積極性？我連續抽了半包煙，腦子越想越亂，越想越后怕，便回到了包廂。

李強的敬酒已接近尾聲。他的眼睛變得血紅，身體搖晃不止，明顯喝多了。他手里還端著一杯紅酒，紫紅色的液體在玻璃杯內輕輕蕩漾，像一個摩登女郎嫵媚的眼神。這杯酒是額外附加的，李強已向鎮政府的頭頭腦腦打了一圈，鎮長不甘心，要求李強也敬局長一杯。局長不同意，說我和李強是一條戰線的，不用客氣，這杯酒免了。鎮長自有道理，說李強在白馬鎮天天和我們照面，有的是喝酒機會。局長難得大駕光臨，這杯酒一定要喝。鎮長命令李強舉起杯子，向局長敬酒，否則離開白馬鎮，永遠不能回來。局長一瞪眼珠，指著靠近他的李強說，你敢喝下這杯酒，我馬上免掉你的所長職務。李強處在夾縫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嘴里說著含糊不清的話，嘻嘻地傻笑。望著左右為難的李強，我不禁有些心酸，上前奪過他的酒杯，舉到局長面前說，局長，這杯酒還是我敬你吧。局長怔了一下，問我剛才去哪里了？不等我回答，他站起身來，舉起自己的半杯酒，一仰脖子干了，隨即說大家盡興了，都回去休息吧。包廂里的人齊聲附和，紛紛起身離座，扔下了我和李強。領導們剛離開飯店，李強便跌坐在椅子上，他脖子一伸，嘴巴大張，“哇”的一聲，穢物噴涌而出，像一條骯臟的河流。

我扶著李強，像拖著一頭死豬。這家伙當了幾年所長，身體明顯發福了，圓滾滾的像個皮球。他大半個身子壓在我肩膀上，累得我氣喘吁吁。我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被他擠扁了，要從喉嚨里蹦出來。李強卻不配合我，身體搖來晃去，仿佛急流中的小船。他的嘴巴也不閑著，不停地嘟囔。他說，鎮長這個烏龜王八蛋，敢叫我離開白馬鎮，他算什么東西，遲早有一天，老子要給他好看。他惡毒地咒罵鎮長，好像鎮長是他的前世仇敵。我聽不下去，插話說，不光是鎮長讓你喝酒，還有鎮黨委書記和咱們局長哩。李強扭轉頭，朝我咧嘴一笑，一股難聞的酒味撲面而來，令我幾欲嘔吐。嘿，這個你就不懂了，李強瞇著眼睛說，書記是白馬鎮的一把手，局長是公安局的一把手，都是我的頂頭上司，將來我要上調，就靠他們一句話。我冷笑一聲，說不對，你不是說過，報銷發票最終由鎮長簽字嗎？李強哈哈地笑，一身肥肉快活地顫抖。他說這個不用你操心，我自有辦法。我說，李強你裝醉，你說話思路清晰，沒有病句。你他媽的給我站直了，自己開路。我這么一說，李強不說話了，他很響地打了個嗝，隨后閉上眼睛，真的成了一頭死豬。

晚上十二點，我躺在宿舍里，正要進入夢鄉。李強打我電話，說快起來，咱們去吃夜宵，弟兄們等著呢。我說算了吧，你喝得夠多了，小心酒精中毒。李強不聽，一個勁地催我。沒辦法，只有起床，跟他去了一家夜宵店。夜宵店不大，兩間門面，四五張桌子。所里民警全在，滿滿坐了一桌。李強精神抖擻，大聲點菜叫酒，酒意全無。我說怪了，剛才你喝的酒哪里去了？李強得意地笑，說當警察的要有連續作戰的工作作風，酒風代表作風，今天你一定要放開喝，不然弟兄們可不答應。在座民警全都起哄，要我先打一圈。我想這一關肯定得過，硬著頭皮應下了。第一杯酒當然先敬李強，他剛要喝，手機響了，一看號碼，急忙示意我們別作聲。李強聽完電話，便說不好意思，是書記叫我去喝酒，他們也在吃夜宵，一定要我作陪，你們放開吃吧，我走了。我手里還端著酒杯，直挺挺地杵在那里，有點下不了臺。其他民警也不言語，盯著他看。李強卻不在意，甩開雙臂，大步流星地走了。

所長缺席，這頓夜宵吃得沒滋沒味，弟兄們也不叫我打一圈了，大伙自顧埋頭吃喝，吃喝完后一抹嘴走人。我最后一個出門，被店老板喊住了，問誰買單？我伸手拿起柜臺上的筆，說我是指導員，剛調過來的，我簽個字吧。老板表情嚴肅地審視我，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像審查一個特務，最后他搖搖頭，說不行，李所長關照過，只有他本人簽字才有效，其他人一概不認賬，要么你拿現金買單。一聽這話，我的臉拉長了，想也不想，重重地拍了一下柜臺，嚷叫說，你沒長眼嗎，剛才李強也在這里！我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兇狠粗野，十足的霸道，根本不像我平時的語氣。老板卻不為我的聲音嚇倒，堅持說，我小本經營，你們吃了不付賬，又沒有所長簽字，我找誰要錢去？我見老板如此固執，想找個臺階下，扭頭尋找一起吃喝的同事，希望他們幫忙說幾句?？蛇@些家伙腳底抹油，溜得比兔子還快，早已消失在夜色中。沒辦法，我給李強打電話，說了這事，求他回來簽字。李強的舌頭有點大，口齒不清，說他還在喝酒，沒工夫過來，讓老板接聽電話。老板接過我的手機，臉上立即綻放出一團笑容，聲調也柔和了不少。只見他像電視上的漢奸那樣，點頭哈腰地說，是，是，我聽所長的。聽完電話，老板的臉又成了鐵板一塊，他冷冰冰地對我說，你簽個字吧，但要寫所長的名字，剛才李所長吩咐的。

第二天早上，我走進李強的辦公室。他捏著幾粒藥片，正往自己的嘴巴里倒。他的眼睛血紅，眼袋浮腫，身上殘存著酒味。李強朝我笑笑，說最近到醫院體檢過，血脂和血壓都高，還有重度脂肪肝，不得不吃藥。我說既然這樣，你還拼命喝酒，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李強嘻嘻一笑，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到了酒桌上，就把性命交給領導了。我哼了一聲，說老同學，你別光緊跟領導，手下的弟兄們也要照顧好，成績還是要靠他們干出來。李強歪著頭，朝我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眼神很復雜，看得我渾身不自在。我問他看什么，我身上沒畫花。李強說，我知道你的心思，是為昨晚簽字的事吧？夜宵店老板做的沒錯，我是這么要求的，財務一支筆，不管是鎮政府，還是公安局，都有明確規定，我只不過是依照規定行事。我冷著臉，不搭他的話茬。李強繼續說，今天挑起這個話題也好，我們雖然是同學，但更是同事，職務上有明確分工，你抓思想，我抓業務和財務，你以后要理解和支持我的工作，不能讓手下民警看笑話。

我本想和李強好好商談的，交流如何相互配合的問題。比方說昨晚的簽字，可以靈活操作，不必搞得這么復雜，深更半夜還要請示匯報，麻煩，利少弊多。另外，我也想跟他敘敘舊，同學一場，有好多往事可以回憶，好多秘密可以分享。但李強先發制人，闡明了立場，態度堅硬得像一扇鐵門，將我拒之門外。我無話可說，起身退出辦公室。李強也不挽留，打開他的電腦，眼睛盯在屏幕上。我低頭走出門口時，不知怎的，鼻子一酸，有種想掉淚的感覺。

上大學時，我的學習成績比李強好，特別是英語，李強一口洋涇浜，語法上的錯誤更是鬧出不少笑話，這是他鄉下的中學老師遺傳給他的。剛開始，李強還只是在英語考試時求助于我，后來依賴性愈來愈強，其他科目的考試也要靠我幫忙。他還有一個毛病，臨考時總是尿急，要往廁所跑好幾趟才能安定下來?？梢赃@樣說，李強能混到大學畢業，有我的一份功勞，也有廁所的功勞。如今李強當了所長，成了一把手，而我只是指導員，輔助他工作。從內心上講，我是不服氣的。再要好的哥們，在看待自己的智商和能力方面，都不愿自示其弱甘拜下風。既然李強把話挑明了，要求分工明確，我也不用客氣，把屬于自己的權力攬過來，像搶橄欖球一樣，一把抱住，抓緊不放。

我分別找所里的民警談心談話，這是指導員的份內活。派出所的警察不像機關干部，大多一根腸子通到底，說話直來直去。我跟民警們逐一談話后，便捕捉到幾條信息。他們對派出所的內部管理很有意見。對于李強，民警們的意見是：所長不關心下屬，對金錢看得太重，不要說額外的獎金，連加班費也不肯按時發放，最近已經拖欠三個月的加班費了。有一位民警說得更直白，說那天晚上清查他一直泡在網吧里，根本沒去檢查。所長如此摳門，他們哪里還有加班的興致，混一天算一天了。

這個信息很重要，反映出來的問題不容小視。我把這事跟李強說了，希望他引起重視。李強好像知道似的，伸出兩只手，攤開手掌，在我面前晃了晃，說派出所現在一窮二白，外面欠著債，賬上又沒多少，叫我怎么發錢？我也著急，可沒辦法，局里只發基本工資，其他款子需要鎮政府財政補貼。鎮長這人又是個鐵公雞，你說怎么辦，用刀逼著他，那不成綁架勒索了？李強的話似乎有點道理，但我馬上發現了其中漏洞。我說那天晚上你親口對我說有辦法對付鎮長，今天怎么又沒辦法了？李強的臉色有點紅，肥胖的身體抖動了一陣，隨后緩緩地說，辦法我早就有，但缺少執行具體措施的人。鎮長的小舅子在鎮上開了一家棋牌室，說是棋牌室，實際是個賭場，我們只要去抓一次賭，每個人罰款三千，錢就來了。我說這好辦，今天晚上組織人員立馬行動，抓賭本來就是警察的拿手好戲嘛。李強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我，搖頭說不行，你別看所里的民警平時想錢，真到了關鍵時刻，沒一個人能挺身而出，叫他們去沖鎮長小舅子的場子，他們寧愿少發一個月工資。除非你親自帶隊，你是指導員，新官上任三把火，先燒鎮長的小舅子，順帶把加班費給解決了，樹立一下威信。李強這話我愛聽，我沒多想，當即答應了。

鎮長小舅子的棋牌室就開在鎮政府對面，總共二層樓，八個房間。李強說得沒錯，這里確實是個賭場。還是下午二三點鐘，棋牌室外面就停滿了汽車，里面人滿為患，扎成幾堆，吆五喝六地玩牌，比菜市場還熱鬧。我走進去時，這幫人埋頭賭錢，連個抬頭瞧我的人也沒有，這讓我很生氣。我朝身邊的同伴使眼色，示意他們動手。這幾個民警卻裝聾作啞，權當沒看見。這令我氣憤，看來當出頭鳥的只能是我了。我怒吼一聲：一個都別動，警察！

憑著我一聲怒吼，逮住了三十多個賭錢的。我一當出頭鳥，手下的民警也動手了，搜身找錢，登記身份，干得挺賣力，接著又押著他們帶到派出所。李強在門口迎接我們，笑容可掬地向每個賭徒打招呼，不時地說，咦，你也在賭錢？好吧，到里面坐一下。這場景，好像是歡迎遠道而來的朋友，就差鼓掌擁抱了。我看李強對這些人都熟，便主動要求他回避，這案子由我負責，先做材料，然后挨個罰款。李強臉色一變，硬邦邦地頂了一句：這怎么行，我是所長，業務歸我管，你配合我就是了。

李強下了第一道指令：讓三十多個賭徒坐在審查室內，可以抽煙、吃水果、看電視，只差不讓喝酒玩牌了。我問李強什么意思，不做材料，到時怎么罰款？李強雙手扣在背后，腆著肚子，一臉自信地說，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

半個小時后，鎮長到了派出所，同行的還有一個油頭粉面的家伙——便是鎮長的小舅子。鎮長和李強親熱地握手，說公安同志真是辛苦，希望再接再厲，多破幾個大案，多抓幾個小偷。李強騰出一只手，指著我說，是指導員辛苦，這場賭博是他親自帶隊抓的。鎮長扭頭看我，眼神鋒利得像一把刀。他說，看不出來，指導員還是文武雙全啊。

鎮長和他小舅子，還有李強，三個人躲在辦公室里嘀咕了半天，最后笑容滿面地出來。李強下了第二道指令：參賭人員全部放回，賭資也還給他們。我問李強這又是什么意思，難道這趟活白干了？李強俏皮地朝我眨眨眼，說放心吧，派出所的便宜，哪有這么好占的。

第二天下午，鎮財政所發來通知，說有一筆款子已經撥到派出所賬上。李強立即叫內勤到銀行領錢，給民警補發前三個月的加班費。領款單上也有我的名字，李強說我抓賭有功，應該獎勵。李強當時說話的神態，完全有賞賜的含義。我喜歡錢，也想領取這筆所謂的獎金，可見李強這副腔調，心里便來氣，派出所是集體的，大家有份，都是主人翁，你李強不過是負責人，憑什么一副私營老板嘴臉？我拒絕了這筆獎金，心里窩火，說出話來也夾槍帶棒。我對李強說，這筆錢來得不正道，我不能要。如果不是以加班費的名義，我希望大家都別拿。李強肯定沒防我這一手，他愣住了，嘴巴和眼睛瞪成了三個大圓圈。在場其他人也呆若木雞，傻里傻氣地盯著我，像是看一個怪物。

說真的，我越來越看不透李強了。上大學時，李強很內向，也很膽小，每次遇到考試，他都會緊張，總是問我怎么辦，考不好會不會被退學？我則像兄長一樣安慰他，指導他學習，還幫他作弊，擋過每一場考試。到公安局工作之初，李強還是不愛說話，沒幾個朋友。即使當所長之后，他在我印象里還是挺謙虛的一個人。但真的與他搭檔工作，近距離一接觸，我發現李強變化太大了，可以用日新月異來形容。他剛愎自用，武斷獨裁，根本不把我這個指導員放在眼里，下屬的意見更是當作耳邊風。比如這回抓賭，他就沒經過我同意，擅自放走了三十多個賭徒，并且以此為交換條件，拿到了政府撥款，手段近于卑鄙。他的缺點太多了，容易犯錯誤。作為指導員，我有責任批評他；何況他是我的同學，是睡在我上鋪的兄弟，我更有義務去教育他，幫助他改正缺點，做一個好領導、好警察。

我選了一個比較合適的時間，對李強談了心中的憂慮和意見。李強淡淡一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問我一個問題：為什么那些先進人物都上不去，在崗位上原地踏步？這個問題問得奇怪，我從未想過，當然無法回答。李強嘻嘻一笑，伸出兩個手指頭，舉在我面前說，很簡單，一是他們太優秀了，領導不放心；二是他們不想上去，怕丟了先進。我怔了一會兒，說你怎么扯到這方面去了，我談的問題跟先進人物不搭邊，你也別想上不上去的問題，依你現在的領導方式，原地不動算是天照應了。我這話說得重了，有點傷人，好像不是我說的。李強卻不在乎，肥膩的臉上閃動著得意的光澤。他說，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心里有數。

幾天后，從白馬鎮政府傳來消息，說鎮黨委最近開了個民主生活會，開展了批評和自我批評，主要還是批評鎮長，說他利用手中權力包庇縱容親屬搞違法活動，還將財政撥款作為違法處罰的交易。有消息說，鎮長前程難保，可能要調走。更有一種嚇人的說法，說李強有可能脫掉警服，當上白馬鎮的鎮長。對于后一種說法，我是不相信的。李強只是一個所長，要坐上鎮長的交椅，可能性微乎其微。出于好奇和關心，我還是問李強這個傳聞是真是假？

你說呢？李強笑瞇瞇反問我，語氣里是不容置疑的肯定。盡管這樣，我還是搖頭，說據我的經驗，這種情況不可能有，起碼本縣沒有先例。李強神態自若地盯著我，目光里有了某種力量。他低聲而堅定地說，實踐才出真知。

這一天，公安局政委到白馬派出所調研。我在辦公室當副主任時，政委的講話材料都由我撰寫，政委和我是真正意義上的上下級關系，私人感情不錯。這天李強正好不在，由我向政委匯報工作。政委表揚我干得不錯，很能適應新崗位。我趁著政委心情好，把所里的真實狀況向他匯報了一遍，最后補充說，我不是對李強有意見，而是擔心長此以往，李強會犯錯誤，他個人前途毀了不算，白馬派出所的招牌也得被砸。政委頗有大將風度，面不改色，一副穩坐釣魚臺模樣，他大手一揮，笑著說，所長這一級歸局長管，我只管你。同時我要批評你，你是所長的搭檔，要當好配角，只有樹立所長的威信，才有你指導員的位置，明白嗎？對于政委的批評，我很不服氣，頂了一句：難道是無條件妥協，不需要原則嗎？政委嘆了口氣，臉色還是那么和藹。他輕聲說，怪不得你干了十多年還是個二把手，看問題要站得高望得遠，別盯著鼻尖上的事。你在政治上還太幼稚，虧你還給我寫過材料，以后要注意這方面的鍛煉。我是一根筋，加上以前和政委關系較好，便不客氣地問他什么意思，不說明白我晚上睡不好覺。政委被我的表情逗樂了，朝我胸口擂了一拳，說，別這么認真，你不服李強，有本事把他趕下臺，你來當所長。我被他越說越糊涂，一臉迷惘地看他。政委卻不跟我解釋，拍拍屁股走了。

幾天后，局里召開中層干部會議。局長在會上公開批評幾個所長，說他們只知道喊窮，向局長伸手要錢，不懂得艱苦創業自力更生。局長點名表揚白馬派出所，說該所條件最差，卻能上下齊心，成績有目共睹。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李強功不可沒。當眾受到局長表揚，李強一張胖臉完全舒展開來，笑得大嘴巴差點咧到耳朵根上。我坐在李強旁邊，見他得意忘形，便用手肘捅他，示意他收斂一些。我做這個小動作時，飛快地朝主席臺上掠了一眼，忽然發覺臺上的政委正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我心里一頓，有點明白那天政委說話的意思了，忽然一陣尿急，就跑去洗手間方便。正尿著，政委也跑了進來，拉開褲子便尿，嘴里說，他媽的，這會真長，下面快憋壞了。政委來得比我晚，結束卻比我快。他扭頭朝我一笑，說歲月不饒人，我現在是報紙越看越遠，撒尿越撒越近，老婆越看越像丈母娘了。我想笑，卻不敢笑出來。政委把廁所門關緊，低聲對我說，你知道局長為什么看好李強嗎？哼，你們白馬鎮的書記跟他是高中同學，李強又跟書記穿一條褲子。政委的話讓我吃了一驚，書記和李強關系不錯，那是明擺著的，李強天天把書記大人掛在嘴上，說句不好聽的，李強的爸爸早死，他把書記當成爹了。而局長和書記是同學，這我從來沒聽說過。政委臨出門時，又說了一句讓我驚愕的話。他說，白馬鎮的鎮長和我也是同學，有些事情，可能要靠你幫忙。

政委的話沒錯，這個會議可真是長。接近尾聲時，局長忽然宣布了一樁令人熱血沸騰的事情。他說城關派出所的所長和交警大隊的大隊長馬上要升任別處，這兩個崗位十分重要，為了顯示民主，經局黨委研究，決定請全體中層干部推薦合適人選，也可以自薦，當場填寫表格。局長宣布這個消息，等于在會場扔了一個炸彈。當官的最關心人事任免，如此重要的位置，誰不會動心，眼珠子都要瞪出血來了！李強問我填誰，推薦還是自薦？我猶豫了一下，說還是推薦吧，我剛上來，肯定沒希望。李強好像很滿意我的回答，呵呵一笑，隨后埋頭填他的表格，不再理我。

會議結束后，李強開車帶我回所。一路上，李強興致很高，跟我有說有笑的。我看他開心，便提出一個要求，說以前你從來不帶我去你老家，今天沒什么事，讓我去參觀一下，說不定你已在鄉下造了豪華別墅。李強哈哈地笑，說我還金屋藏嬌哩，去看看也好，我半年多沒去了。說著方向盤一打，往他老家的方向飛馳而去。

李強說他半年多不回老家，我以為他家里人肯定會喜出望外熱烈歡迎。出乎意料的是，李強一家人對他的到來沒什么強烈反應。他的兄弟見我們進屋，只是很馬虎地點了個頭，說來了，我們已經吃好飯了。說著抬腳往外走，說是到鄰居家打牌去。他母親一見到李強，眼睛倒是亮了一下，拉著他進里屋，把我晾在外面。我沒想到會是這種待遇，渾身不自在，嘴上又不能說，于是背著雙手亂轉，欣賞他們家的房子。李強家的房子在鄉下算是好的，三層樓，別墅造型，但屋內沒什么擺設，是個空殼子。過了一陣，李強和他母親從內屋出來，兩個人沒什么好臉色，都顯著郁悶。李強扯了我一把，說走吧，家里沒飯，還是回所里。

從他家里出來，李強在路上沉悶了許多。我問他怎么回事？李強搖頭苦笑，說，我兄弟是個扶不起的阿斗，沒一樣拿得起的。我娘還寵他，盯著我要錢，這個家好像是我一個人的。我城里還有一個家，老婆工作不好，兒子學費又貴……唉，我又不是局長，哪有這么大的本事！李強的家境我清楚一些，讀大學時，我就聽說他父親早逝，是他母親拉扯他們兄弟長大成人。當時李強每到縣城辦事，總要來我家，吃飯聊天看電視，有時候還過夜，省掉住旅館的錢。但他一直不邀請我去他家，也沒說理由。我猜想他家里窮，有損他的自尊才這么做。這么多年過去了，沒想到他家里是這種情況，真的讓我吃驚。見李強滿臉陰云，我撇開話題，問他填表格時寫誰的名字？李強的臉上有了一絲活氣，他嘿嘿笑了幾聲，沒正面回答，說隨便亂寫的，寫誰都一樣，到時還是領導決定。我有意試探他，說你是自薦，寫你自己的名字，我偷看到的。李強面色一紅，說機會均等，何不試一下？我打趣說，你苦了，腳踏兩只船，你不是想當鎮長嗎，這回又要爭公安局的崗位，到時候水中撈月一場空，白忙活一場。李強的臉抽搐了一下，肌肉繃緊了，眼神慌亂地問我怎么辦，是不是有這種可能？他的眼神我依稀熟悉，是大學里遇到考試時的緊張表情。接下來的情況與我的推測相同——李強停下車子，跑到路邊去撒尿了。

這天夜里，我像一只猛虎，趴在一間陽臺上，不錯眼珠地盯著對面的一幢樓房。當天我在所里值班，李強打我電話，語氣莊重地說他得到線報，有個大盜今夜要潛入白馬鎮機關宿舍行竊。這個大盜身手不凡，屢次盜竊，鎮政府那幫干部被偷怕了。李強最后要求我蹲點守候，力爭一舉擒賊，到時他會派人來接應我。我想自己反正值班，抓個賊也是好事，便立即行動，帶幾個巡邏隊員選好地點，早早潛伏下來，單等魚兒進網。

晚上十點多，“魚兒”出現了，只見一個人影摸上樓梯，閃入二樓一間屋子。事不宜遲，我立即打電話向李強通報，隨后轉移到對面樓房，蹲在樓梯下守候。小偷真是耐心，我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才聽到房門“叭嗒”一響，一個人影閃了出來，躡手躡腳往樓下溜。待人影跨下最后一步臺階，我霍地跳起身，大喊一聲，迅速按亮手電，強光照射在對方臉上，清晰地印出一張熟悉的面孔——居然是鎮長。

我和巡邏隊員圍住鎮長，不知道說什么，都像木頭一般傻站著。鎮長一時也懵了，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這時，遠處腳步聲音雜沓，幾個人沖過來，亂哄哄地喊抓賊，他們嗓音高亢，透著狂熱的興奮，射來的電筒光刺得我眼花繚亂。我只能憑聲音聽出他們是誰。他們是白馬鎮的書記、副書記、財政所長，還有李強。

事后我才知道，鎮長摸進去的那間房子是鎮里一位女干部的宿舍。女人的老公在外地當軍官，孩子寄放在娘家，她一個人單身獨居。鎮長不是偷錢，是偷人，而且是偷軍屬，破壞軍婚。鎮長雖不至于因此吃官司，但官位難保，不能在白馬鎮呆下去了。很快，鎮長的調令來了，他被降職，離開白馬鎮。鎮長走的前一天，我去了他的辦公室。他正蹲在墻角整理東西。見我進來，鎮長站起身，拍拍屁股，朝我冷冷一笑，說，我聽政委表揚過你，夸你辦事認真，我同學的眼光可真準。我的臉羞成一塊紅布，低聲說，我知道你和政委是同學，政委也說起過你。我對不起政委，也對不起你。鎮長擺手，阻止我繼續講下去。他說我不怪你，你初來乍到，不知道其中內幕。你只是被人利用了，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就是利用和被利用的關系。鎮長說完后，又蹲下身子整理東西，他朝我揮揮手，命令我離開這里。

我知道被人利用了。這幾天來，我一直在思考，想得腦袋都漲了。最后我什么都想明白了，李強一直把我當槍使，他讓我去沖賭場，逼鎮長撥款；他讓我去抓賊，實際上是去捉奸，揭鎮長的短，迫使他滾蛋。鎮長和書記勾心斗角水火不容，所里其他民警都清楚，惟獨我一個人被蒙在鼓里。李強利用我的不知情，讓我當出頭鳥，把我推到風口浪尖，把我綁在火堆上烤。這就是李強，我的大學同學，睡在我上鋪的兄弟！

鎮長走的那天，李強笑容可掬，紅光滿面，見誰都點頭問好。他向我問好時，我問他今夜是否有空，陪我一起喝酒？李強答應了。當天夜里，我們倆人坐在李強的辦公室里喝酒。我拼命喝酒，一杯杯地灌。李強心情很好，喝酒跟我同步，我喝多少他也喝多少，而且十分順從，我命令他倒酒，他就給我倒酒；我命令他關門，他就起身關門。他起身關門時，我跳起身，伸出雙手，卡住了他的脖子。我全身的力氣都用在自己的雙手上，一刻也不松手。我瞪著紅腫的眼睛，盯著李強漸漸變形的面孔，對自己說，掐死他，掐死這個狗娘養的死胖子！我的腦袋里全是這句話，這句話在我心里重復了好多遍，直到李強抬起膝蓋頂了我的褲襠。

我不想在白馬鎮呆下去了，什么指導員，見他媽的鬼吧！我寧愿當一個小兵，平平安安地生活。我打電話給政委，求他看在我多年為他服務的份上，把我調回機關。政委在電話里劈頭蓋臉地痛罵我一頓，他罵我是軟骨頭，碰到一點小小的挫折就退縮了，像個娘們。政委最后說，膽子要放大一點，目光要放遠一點，等著瞧，誰也不會一帆風順！

鎮長調走了，李強也沒如愿，鎮里的副書記當了鎮長。得到消息的那天，李強面如死灰，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整整關了一天。我沒去看他，其他民警也各忙各的，沒一個人去他的辦公室。

李強和書記的關系有了微妙的變化。以前他們好像是情人，或者說父子，常常聚在一起吃喝玩樂，你夸我聰明，我贊你能干，好得可以穿一條褲子，就差玩同一個女人了?，F在不同了，書記難得和李強通話，更不用說一起吃飯喝酒了。有好幾次，李強拎著公文包，屁顛屁顛地跑到書記辦公室，說是去匯報工作，結果不出十分鐘，他便垂頭喪氣地溜出來。有一回我聽書記批評李強，說區區小事，向新任鎮長匯報就行了，我這么忙，哪有工夫聽你這些雞毛蒜皮，辦事要有靈活性。你是一所之長，不是小孩子，以后別總是牽著我的衣角走路！

書記不和李強親近，并不是說不用他，該用的時候還得用。就說這一天，氣象臺報告將有超強臺風降臨本地，居住危房的群眾都得轉移。有一個老頭拒絕轉移，說氣象臺報告不準，每次說臺風來了有危險，實際上屁事沒有。老頭倔得很，書記去做勸說工作也不行。書記惱火了，命令李強跑步過來，強制老頭撤離危房。李強面有難色，扭頭瞧我們。我和幾個民警權當沒看見，躲在一邊抽煙聊天。書記臉色一變，厲聲喝令李強快上。李強不敢再磨蹭，一把扭住老頭，使勁往屋外拖。老頭扳住門框，死不撒手，還哇哇叫痛。李強很快氣喘如牛汗如雨下，身上的警服像從水里撈出來一樣。他擺動著大屁股，一身肥肉四處亂竄，像只笨拙的胖鴨子。旁邊的干部和民警都掩嘴偷笑，連書記也嗤的一下笑出了聲。我把頭扭向別處，無聲地笑了幾下，又隱隱有些心酸。

又有一次，鎮里組織人員拆除違章建筑。有一家農戶違規建造豬棚，對土管所的限期拆除要求根本不予理睬。槍打出頭鳥，鎮政府就是要拿這種釘子戶開刀，殺雞給猴看。書記親自帶隊，率領我們浩浩蕩蕩進村，圍住這戶人家。推土機開了過來，對準了違章建筑，單等書記一聲令下。關鍵時刻，幾名政府官員一個疏忽，沒看住這戶農家的老太太。老太太年近七十，動作卻靈活，也沒看清她是怎么跑的，一下子躥到了推土機的底盤履帶上。老太太抓住駕駛室的外門手柄，指著我們一頓痛罵，揚言如果推土機再進一步，她將死在機器下面。這一招做得絕，書記再膽大，也不敢拿人命開玩笑。書記臉色鐵青，雙手叉腰，環顧一下四周，對李強喝道，李所長，把她拖下來。出乎眾人意料，李強不像以往那樣俯首聽命。他面色通紅，低頭站在原地，像根木頭一樣，一動不動。書記臉色變黑了，筆直地伸出一根手指，對準李強大叫，李強，這是命令，聽到沒有！李強成了聾子，依舊不動彈。眾人的目光轉向李強，連那個老太太也靜了下來?，F場氣氛有些緊張，擦一根火柴能燃起大火來。書記的胸口大起大伏，鼻子里噴著粗氣，眼睛像兩把刀，在李強身上劈來砍去。過了好一陣，書記打破沉默，用力一揮手，怒吼一聲：都給老子回去！

回所的路上，李強一直不說話。他的異常表現令我疑惑，又不好主動詢問。直到走進派出所，李強才對我說，那個老太太長得像他娘，他娘也是靠養豬，才把他們兄弟帶大的。我努力回憶了一下，李強的母親跟那個老太太長得并不像，完全是兩個模樣，不知道李強說的是不是真心話。

不久，從白馬鎮政府傳來消息，說書記對李強很失望，正準備向公安局長進言，建議撤掉李強，換個新所長。另有消息說，李強在暗中向新任鎮長靠攏，改投其門下。傳聞說得有鼻子有眼，我琢磨了半天，覺得以上消息都不可靠。書記跟李強的親密關系不是一朝一夕建立的，他們之間產生矛盾有可能是暫時的，并不代表從此決裂。新任鎮長與書記原是一派，而且剛剛上任，位置還沒坐穩，根本沒實力與書記對抗，李強不會傻到連這點基本常識都不懂。

李強當鎮長沒了希望，他又瞄上了城關派出所長和交警大隊長的交椅，二者選其一，李強想當交警大隊長，但這是副科級職位，上好的肥肉，好多人搶著要。無論資歷和實力，李強都排在后面。他退而求其次，轉攻城關所長職位。這段時間他一直往縣城跑，有時一個星期也沒見他人影。李強委托我管好派出所，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千萬不能出問題。我將了他一軍，問他是不是委托所有的權力，包括財務簽字權？李強沉吟了好久，才咬緊牙關，點頭應允了。既然李強下放權力，我也不再客氣，該管的都管起來，抓緊時間和民警們搞好關系，一起上飯店吃喝，同時發幾筆小錢。很快，所里民警都向我靠近，表示要跟我抱成一團。那個內勤更是積極，他向我告密，說李強挪用了所里一大筆資金，肯定是去縣城跑官要官，這是違法的，他手里有確鑿的證據。

官場如戰場，你爭我斗，你死我活，其激烈程度不亞于白刃戰，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一切都在暗中較量。局長拋出兩個重要崗位，搞得全局人心浮動，工作滑坡，幾個重大案件均告擱淺，陷入僵局。縣委領導震怒，告到市公安局，局長因此挨批，調任他處。市公安局提供一個新局長人選，縣委自有打算，也提出一個人選。雙方意見不合，一起鬧到市政府。市領導搞折衷主義，說既然有爭議，沒有合適人選，就讓局長的位置空著，暫時讓政委負責全局工作，等雙方意見有了統一，再委派新局長；如果政委工作出色，讓他當局長也行。

政委一旦掌權，立馬展開行動，毫不含糊，措施一條接著一條。他也玩折衷主義把戲，將交警大隊長和城關所長兩個職位掛起來，空在那里，讓李強他們狗咬豬尿泡，空歡喜一陣，白忙活一場。好戲還在后頭，政委沒容這些人回過神來，又使出一記狠招——檢查各部門財務，整頓干部隊伍。這一拳打得準，擊中了李強他們的軟肋。你們不是跑官要官嗎，活動經費哪里來，難道自己掏腰包？屁話，必定是拿公家的錢款。那么就查，讓你們見識一下政委的厲害，老虎不發威，你們當是病貓！

檢查結果出來，各個派出所或多或少有點問題，就數白馬派出所問題最大，收入支出對不上號，錢款去向不清，分明是一本糊涂賬。內勤為表清白，交出李強挪用公款的證據。錯誤人人會犯，只有大小不同。同樣一個錯誤，有些人犯了屁事沒有，照樣升官發財；有些人犯了則要作檢討，挨個處分，甚至被判刑。李強就屬于后一類。得知李強犯錯誤的消息，政委大發雷霆，勒令他作書面檢討，態度要誠懇，思想認識要深刻，一遍通不過寫第二遍，一直寫到政委滿意為止。李強不敢硬頂，人家抓住了證據，還手握實權，肯定不能蒙混過關。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寫檢討，寫了半天也不滿一頁紙，廢紙簍里卻裝滿了撕碎的紙片。李強求我替他寫，說我以前一直幫他渡過難關，這次無論如何再幫他一回。寫材料是我的強項，我爽快地答應了。不到一個小時，檢討書完成，滿滿三頁紙。李強細看了一遍，皺眉說，你把我寫得太嚴重了吧，我怎么覺得成了階級敵人似的？我說政委不是交代過，要寫得深刻，過不了關重寫嗎，索性這樣寫，保證一次性通過。李強又細看了一遍，勉強同意了。

檢討書是不能隨便寫的，白紙黑字一交上去，等于投案自首。政委一看李強交上來的檢討書，頓時怒火沖天拍案而起，說這還了得，這個李胖子，侵吞公款，中飽私囊，膽大包天，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送他去檢察院，判他個三五年！李強嚇得差點趴下，四處求爺爺告奶奶，想辦法往政委那里疏通關系。政委起初態度強硬，說李強品質惡劣，有奶便是娘，十足一條變色龍，放在革命戰爭年代肯定是個漢奸、叛徒，這種人不處理，往后難以服眾，公安隊伍怎么能管好，怎么能為人民服務？！政委說得冠冕堂皇義正辭嚴，儼然嫉惡如仇，好似廉潔奉公，其實是為原白馬鎮長報一箭之仇，大家都心知肚明，卻不能當面揭穿。最后還是調走的老局長出面調停，李強才躲過一劫，沒去檢察院受罪。政委又說大罪可免小責難逃，決定給李強行政記過處分，就地免職，調到看守所當普通民警。接到處分決定的那天，李強面色蠟黃，嘴唇不停地哆嗦，卻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久，他才吼叫了一聲，聲音凄厲，猶如狼嚎，聞聽者無不毛骨悚然。

李強騰出了所長位置，政委找我談話，問我有無興趣當所長？我說我當指導員不久，基層工作經驗不足，還是另選他人的好。政委斜了我一眼，說，你沒領會我的意圖，讓你當所長，不是幫你升官發財，而是要利用優勢，深挖李強的錯誤，徹底把他打倒，踏上一只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我死勁搖頭，對政委說這樣更不行，李強是我的同學，我沒有這么硬的心腸，整人也不是我的強項。這個指導員我也當累了，你還是把我調回機關，做我的老本行。政委朝我翻了翻眼皮，輕蔑地說了一句：百無一用是書生。

李強正式調走那天，我請他在飯店里喝酒。我對李強說我到白馬鎮之后，從未請你喝過酒。現在你就要走了，咱們老同學聚一次。相見時難別也難，人生其實就是離別的過程。李強白了我一眼，說大秀才，別酸文假醋了，你要是真心請我，就陪我喝到底，喝個痛快！于是就喝酒，一瓶接著一瓶，死命往肚子里灌酒。兩箱啤酒見底之后，兩個人的舌頭都大了，互相瞪著眼睛，喋喋不休地說話。

李強說，老同學，我他媽的不是人，我沒把你當同學，更不把你當朋友，我一直在耍你，讓你去抓賭，還去捉奸，把你當槍使，我兩面三刀，狼心狗肺，喪盡天良！

我說，都一樣，我也沒良心，我在政委面前說你壞話，揭你的短處。內勤說你挪用公款，向我請示過。我沒提醒你，還讓內勤把證據藏好，看準機會拋出來。你被處分，我也有一份罪過。我他媽的不講義氣，不夠朋友，落井下石，見利忘義，豬狗不如??！

飯店老板見我們喝多了，便跑來攙扶我們起身，說開車送我們回去。我蠻橫地推了老板一下，大吼道，你送我們去洗澡！

在浴室的桑拿間里蒸了好久，我和李強酒意退了不少，恢復了清醒。李強忽然笑了笑，說我們好久沒有赤裸相對了，你還是骨瘦如柴，像個鴉片鬼。我立馬反擊，說李強你除了一個地方沒發福，其他地方都大了好幾倍。兩個人于是傻乎乎地笑，笑了好久。氣氛剛有所緩和，李強又長嘆一聲，說，老同學，你知道我的特點是什么嗎？沒等我回答，他接著說，一個字，怕！我爸爸早死，家里太窮，我怕村里人瞧不起我，所以拼命讀書想跳龍門；讀書時，又怕考試成績不好，被學校退學，所以想方設法考好試；參加工作了，怕當后進，被領導看不起，會被單位辭退，又拼死拼活地做好工作；當官了，怕搞不好領導關系，丟掉烏紗帽，因此千方百計去拉關系走后門。我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好像一直為別人而活。機關算盡，辛苦十多年，結果終點回到起點，還是個大頭兵，我沒用了，徹底完蛋了！李強一口氣說了一大堆話，他眼睛賊亮，臉色通紅，不停地喘粗氣。說完后，他把頭枕在木制扶手上，面孔朝天，閉眼休息。

我勸李強不要這么灰心，是金子總會發光，只要好好干，一定有東山再起的機會。當然，如果有了出頭之日，就要吸取教訓，做一個誠實的人，胸懷大志的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我淋漓盡致地發揮口才，不厭其煩地勸導李強。正說得來勁，突然發覺不對頭：李強的腦袋歪在一邊，整個人癱在那里，胸口不起伏，也沒有喘氣聲。我怔了一下，馬上明白了什么，于是尖叫一聲，騰地跳起身，像一顆炮彈，射向了李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