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歲那年,胡甜大學畢業了,那天他去對面寢室借訂書機,裝訂他的不知是第幾次的求職材料,厚厚的本子連訂書釘都訂不進去。一位同學說要是他是用人單位準要他了,這么個勤奮而又有才華的好學生。明知同學在取笑,可是他還是被感動得淚眼婆娑。在外面碰了這么多次壁,用人單位的領導總是那么傲慢地審視胡甜,連半句有希望的話都不說,他都快覺得自己快絕望了。看來想進好的單位不可能了,既然所在的城市經濟并不發達,于是腦子里冒出了冒險的念頭,到深圳經濟特區作人生一搏。揣著向同學借來的600元錢,胡甜毅然登上了去深圳的列車。
待到了深圳,偌大的城市每一個角落都塞滿了來自內地的莘莘學子,每一個低微的職位都搖身一變成了唐僧肉。作家、記者,甚至專家、學者也不惜放落身架與那些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們爭奪一個飯碗。盡管每天的大報小報均整版整版地登載招聘啟事,還是有許多人疲于奔命而終無所獲。每天晚上,廣場上、公園里便會三三兩兩聚集著一些同病相憐的內地仔。彈吉它、唱歌,調子一律低沉而憂傷,諸如《大約在冬季》、《北方的狼》。齊秦的歌聲使很多人患上了孤獨癥。
口袋里的錢越來越少了,繁華的深圳成了胡甜眼飽肚中饑的熱鬧裝飾,他必須盡快找到工作,幾天下來跑了上百家單位,有5家看過他的簡歷和敷衍地翻閱了一下他帶去的作品,其中一家頗具規模的報社老總說得干脆利落:“我們只招聘碩士生以上和獲過全國新聞獎的專業人才。”胡甜當即抱頭鼠竄,自信心遭到前所未有的劫掠。其實,他那時在學校已有一百來件新聞作品問世,有多件文學作品在市、省級刊物上發表,在大學里被稱為文學驕子,想不到在深圳給他帶來的卻是錐心的奚落和無情的拒絕。
幾天奔波下來,腳板上磨出了血泡,夜里一入睡,身子骨架散架似的疼痛。帶去的600元錢所剩無幾了,之后胡甜退掉了旅館的房間床位,搬到旅館的走廊居住。小吃攤也不敢問津了,每天只吃三頓白開水沖方便面,以維持生計。
這樣又過了幾天,有一個王方也搬到了胡甜居住的旅館走廊。
王方是浙江寧波人,瘦高個子,原在寧波市某中學教英語,曾翻譯出版過一本中學英語讀物,風塵仆仆趕來深圳,想以此資本敲開特區的大門。他比胡甜先到兩天,幸運的光環同樣也還沒有降臨到他頭上。
當天晚上,胡甜對王方的了解僅此而已。第二天胡甜醒來時,王方已經走了,床頭上放著他的幾件換洗的衣服。
下床時胡甜才意識到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輕,全身無力,眼皮沉得像壓上了千斤大石。抬手撫額,熱辣辣地燙手。腳在觸地時,竟身不由己地跪了下去,胡甜跌坐在地板上喘息了一陣,才雙手攀著床沿爬了上去,竟又迷迷糊糊睡著了,夢見一個寒冬的夜里,遠處傳了“當……當……”的鐘聲,自己從媽媽的懷里醒來,哭叫:“媽呀!……餓呀!……媽呀!……冷呀!”媽媽連忙坐起身來,輕聲安慰道:“兒呀!你不要哭,停忽兒,爸爸回來了,買來東西給你吃。”過了一會兒,只聽一陣砰砰爆響的敲門聲,爸爸踉踉蹌蹌走進屋里。媽媽問道:“剛才我做縫紉的錢給你,你買些什么回來了?”爸爸道:“錢呀!和朋友吃喝完了。”媽媽失聲嘆道:“唉!我的命怎么會這樣苦啊!嫁你這么個不學好和沒有心肝的丈夫,家里值錢的東西都被你吃酒打牌玩完了。小孩是你生的,多可憐啊!你的良心怎么忍得下去呢?……”但不等媽媽說完,醉鬼爸爸送上一陣拳打腳踢,媽媽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叫……
忽又夢見了十四歲那年,也是一個寒冬的夜里,那時媽媽已經跟他爸爸離婚了,自己除讀書外,瞅空幫媽媽干點活掙點錢了,夜里給賭場里的賭鬼送點心。一天夜里,他提了一籃宵夜的面點趕往賭場,推門走進客堂,不料屋正中吊著一個賭光了錢的吊死鬼,眼睛半開地張著,三寸多長的舌頭露出口外,從窗外吹進來的風,把死人的衣服吹得微微地抖動,死人也活了似的轉過來,面孔正好打了個照面。自己驚得沖出客堂,一路狂奔,回到家里,魂似乎還沒回到身上,鉆進被窩一個勁地發抖。母親傷心地哭了,好一會兒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上學的錢媽媽會掙的,家里最窮,也不讓你干這種活了……”
迷迷糊糊做著夢的時候,胡甜被王方喚醒了,王方在外面兜了一大圈回來時已是下午五點多鐘了,見胡甜仍在昏睡,便走過來看個究竟。王方后來告訴胡甜,他當時的模樣十分嚇人,嘴唇青紫,雙頰赤紅,全身發燙,患的是重感冒。他給胡甜倒了一杯熱開水后,旋即出去買了一瓶感冒清和一盒板蘭根沖劑,還端來一大碗米飯,一碗青菜炒魷魚和一碗肉絲湯。胡甜服過藥,囫圇吞下了所有的飯菜后,竟清醒了許多,也恢復了幾分力氣。“王方兄,大恩不言謝……”胡甜臉上泛起一絲微笑,衷心感激道。
王方笑笑:“別胡思亂想了,好好睡一覺,很快就會好的。”
晚上十時過后,胡甜再一次醒來時,燒退了些,身體也好了許多,胡甜這個不信神的人,碰到這么多的困難,也想到了上天和天神。于是默默地跪地向上天禱告:“鴻運,我想您好久,想得我好苦,可您不知為什么遲遲沒有降臨到我的身上。我彷徨,我迷惘,我長吁短嘆,我每天失神似的,漫無目的地像機械一樣地生活,與其說是快樂多還不如說是痛苦多。我迷迷糊糊,不知道其中之味。我找不到工作,覺得眼前仿佛有座迷途的高墻。我氣餒,我惆悵,我徘徊在十字街頭,像久病的庸醫醫治不好病一樣。鴻運,此時此刻的我多么熱切希望您降臨到我的身上,滋潤我的心田,慰藉我的心靈,改變我的生命轉機,幫我找到工作,使我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希望上天開恩,鴻運!鴻運!請你快快降臨到我的身上。”
王方發現胡甜醒了,便拿手來試他的體溫,說燒退了許多,氣色也好些了,又說他已找到一份比較好的工作,擔任一家經濟報社的廣告翻譯記者,工資暫定三千一月。
接下來的幾天,王方都按時上下班,吃飯時間一到,總會給胡甜端上來一碗米飯,一碟炒菜和一碗湯,有時還會帶來幾只香蕉、菠蘿等水果。
稍稍康復一些后,胡甜走了出去,他不能容忍自己繼續給王方增加負荷。也許上天真的開眼了,街路旁貼著一張廣告,一家新成立的報社要招聘十名專職撰稿人。一年后,表現好,錄用為記者。胡甜按照啟事提供的地址找到那家報社,一看招聘場地散滿了許多廢紙,便拿起掃帚,掃了個干干凈凈,把廢紙倒進了垃圾桶。一位戴著深度近視眼鏡而膚色白凈的負責人接待了胡甜,仔細翻閱了他的剪貼,說:“文筆不錯,剛才表現也不錯,你被錄用了。”當即吩咐另一位姓陽的青年第二天帶他到一家企業進行采訪市先進工作者,第四天交出一篇萬字左右的報告文字,看文字水準再定工資。
回館時,遠遠看見王方在門口東張西望,一見胡甜滿面焦色頓時換成了喜色。胡甜將招聘的事說了,他很高興,說真是雙喜臨門哩。原來王方工作不錯,老總獎勵了他800元,錢雖不多,但總算是特區賺的,數字也吉利。然后,他擔心地說:“你的病還沒好透,恐怕身體吃不消。”又說:“我們下館子去吃一頓,為我們自己慶賀慶賀。”
之后胡甜和王方同租了一間房子,胡甜便投入了緊張而忙碌的采訪和寫稿之中。采訪一般安排在下午進行,當天晚上必須完稿,第一個月寫了幾篇稿,8萬多字,第二個月有9萬多字,報社老總按獎金和工資發給了他2萬元錢。當天,一見到大恩人王方便邀他到館子里去一醉方休。
一轉眼半年過去了,春節即將臨近,胡甜的母親以長長的期待和思念盼兒回家過年。媽媽猜他在大城市里工作回家過年一定是西裝革履、油頭粉面、風度翩翩的了,而他回到家門時,背的仍是那只舊牛仔包,穿的仍是普通的牛仔便衣服,在包里除了給媽媽吃的還有買給母親的羽絨衣,保暖鞋。第二天還和母親一起去市場給母親買了一輛三輪車和不少年貨。
春節之夜,胡甜和母親談了好多好多,談他如何找工作,生病遇到大恩人王方。山一樣的高樓,海一樣的車輛人流,大城市的繁華熱鬧……他看到有兩行清淚慢慢從母親的眼眶中涌出,無聲地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