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了很多遼西漢子,讀過我作品的人,見到我后都失望了,認為被我欺騙了。我又瘦又矮,在他們招待我的飯桌上滴酒不沾,還是貓食兒,邪了,你咋能是下過礦的東北男人。
我一回回賠著笑。我籍貫湖南長沙,生于浙江鄞縣,扒到根上,是南蠻子。文如其人在我這兒對不上號。拍腦門想想也是,我一個勁琢磨別人,從沒說過自個兒。今兒我就借《野草》雜志“這三十年”的光,解開內衣,抖露自己,讓虱子蟣子們爬出來。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在煤礦下井。為啥從那陣兒開始扒扯?因為我走上社會,自謀生路了。還因為從那時候起,我不停地寫小說。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我早就兩手抓了。可是兩手都軟,我挖煤不行,頂個半拉子;投稿屢投屢敗,退稿信一封封寄到礦收發室,有北京、上海、沈陽的,來頭都不小。沒成想,歪打正著,我有了能寫的名氣。采煤隊長的爺爺病故,工友們都去了。隊長叫我寫挽聯、記賬桌,把我當成他們家的師爺。送葬時,我哭了。過后,隊長說:“小謝,俺爺八十一,跟我隔輩兒,是喜喪,我都沒掉淚疙瘩。你夠意思!”我說:“隊長你不知道,一個人活了七八十年,過日子過得慣慣的,突然就死了,這咋受得了!”隊長咧咧厚嘴唇,眼睛怪怪地瞅我,大概覺得我看書寫字弄的,魔癥了。隊長笑瞇瞇說:“小謝,你送飯吧。”
這可是個肥差。從食堂往掌子面送午餐,工照記,入井補貼照發,能撈到這份活兒,祖墳冒青煙了。我走進食堂廚房,水泥地上凈是水,腳下呱唧呱唧響,蒸氣恍惚中有人在忙。我咳嗽一聲。大師傅問:“哪的?”
“采煤六隊。”我說。
大師傅掀開籠屜,霧氣消散,暄騰騰包子露出來。大師傅像梁三老漢,那時我在看《創業史》,就覺得他像梁老漢。大師傅問:“六隊人出齊了嗎?”我說沒有缺工的。大師傅說:“二百六十四個。橫枝,你發貨,葷的素的各一半。”
橫枝是女師傅,估摸比我大不了多少,也就三十郎當歲,眼睛長得挺秀氣,拱肩,喘氣哧哧的,好像有哮喘病。橫枝往箱里裝完包子,從墻上摘下賬簿,說:“蓋戳。”
我掏出印章,在采煤六隊欄內,摁下我的名字。
橫枝低聲問:“你夠不夠?”
我們隊六十六人,每人四個包子,二百六十四個。我說:“正好。”
“我問你四個夠不夠?”橫枝提醒我。
我像她一樣喘起來,這是免費午餐,礦上發的福利呀。橫枝抿嘴一笑,又逮出倆肉包子,塞給我。我心中竊喜,賊一樣背起箱子,乘電罐沉入千米井下,在黑乎乎巷道里,把份外食干掉了。那時候我年輕,肚里油水少,一頓吃六個包子不勒胡。
我掂量,橫枝心地善良,又有權,我得對她好。我住礦獨身宿舍,晚上看書寫稿累了,去食堂溜達。那時經常搞奪煤大會戰,食堂連軸轉,做近千人的高產飯。橫枝和大師傅們在洗菜、絞肉餡,揉面。兩位師傅抬起幾十斤重的面盆,扣在一張門板上,大師傅掄起木榔頭噗噗砸。砸一氣兒,將拍扁的白面團起來,又砸。這就是揣面,揉面。我剌撓得直搓手,說,掌柜的,我來兩下。大師傅像采煤隊長那樣瞅我笑。我接過木榔頭,對準小山似面團,狠勁掄過去。沒想到,那頭又黏又有彈性,木榔頭被粘住,我被榔頭把挑起來,一悠,摔到水泥地上。橫枝忙溜扶起我。大師傅問:“沒事吧?”我齜牙咧嘴說,沒事沒事。橫枝在水池前洗酸菜,水嘩嘩流,雙手粉紅,清瘦的肩胛一扯一扯。我抹不開,要幫橫枝洗菜。橫枝用胳膊肘一擋,說:“你甭添亂了。”嗓子嘶嘶叫,喘一會兒,說,“我聽說你好寫。”
“你聽誰說的?”
“宣傳科的人。”機關干部在食堂就餐,吃吃喝喝時啥不說。宣傳科的人提到我,準沒好話。
跟橫枝接觸多了,我多少覺得她有點“膘”,不過人是太好了。有一回,我告訴她:“礦文工團正招人,你咋不去試試?”
橫枝眼睛亮了,笑道:“我會唱歌。”
我是順嘴說說,鬧個好。沒成想她真要去。我說:“文工團歸宣傳科管,你跟科長說說。”
橫枝臉紅了:“我自個兒咋說自個兒。你給我寫封信,引薦引薦。”
我有點尷尬,鉆進自己設的套兒了。不應承她,我還是人嗎!打這天起,我不但有更多的肉包子吃,還學會了吸煙。橫枝給我買的,硬叫我鼓搗,說叫個爺們兒哪有不抽煙的。我寫給宣傳科的信,有消息了。科長把我叫去,凝視我良久,啞然失笑:“老弟,膽挺肥呀,敢耍戲組織了!食堂那個破風匣,體檢就不合格。你讓她唱歌跳舞,要她的老命嗎!”
不要就不要,犯得上拿人開涮!我心火直竄。我早就恨這個家伙,他在收發室拆過我的退稿信。《鴨綠江》雜志通知我參加作品修改班,他說我不寫新聞稿,不報道礦上的成績,不準我參加。王八蛋!我哆嗦著,掏出煙,狠狠吸一口,摔門走出去。
人要是倒霉,喝涼水都塞牙。禍不單行,這天,我背著箱子,在井口被礦保安隊截住。我以為是例行安全抽查,滑稽地舉起雙手,叫他們摸索。待保安從我的兜里掏出半盒煙,一盒火柴后,傻了!我忘記把這些玩藝留在更衣箱里了。按說,批評一頓,罰點款就能過關。我竟被保安帶走,遭到審訊。在礦里,工人分三等,一等干保安,二等學技術,三等掄大鍬。能干上保安的,都有門子,都沒念過幾年書,都是橫草不吃豎草不咽的角兒。井下工人,背地里叫保安是狗。他們汪汪汪狂吠,怒斥我要搞破壞!我不服,梗起脖子頂撞,說這兩天心里亂,馬虎了。保安隊長掏出手槍,“啪”地往辦公桌上一摔:“我崩了你!”
我沒敢笑出來。礦保安沒有真家伙。隊長在木匠房做的假槍,油上黑漆,背在屁股后頭過癮,這誰都知道。
我在礦里聲名狼藉了。我中斷了寫作,可是還看書。那時候支撐我的,就是書里的世界了。
一九八六年三月三日,我所在的礦發生瓦斯爆炸,在宣傳科長的嚴密控制下,噩耗被瞞報。煤礦恢復生產后,我走進食堂,說:“領六隊的。”大師傅和橫枝愣了愣,對視一眼,什么也沒說,給我裝了二百六十四個包子,全都是肉餡的。我背著箱子,沿曲里拐彎的巷道向六隊走去。我們隊干活的地方,屬薄煤層,掌子面只有一米三高,工友們跪在地上打眼,放炮,攉煤。附近是密閉自燃火倉,熱浪透過來,溫度高達四十度。我汗水淋淋,掀開箱子,露出白胖胖包子,要擱往常,工友們歡呼著圍上來了。我喃喃道:“隊長,伙計們,小謝送飯來了。”沒有人應聲,死靜。這里是瓦斯爆炸點,事故發生后,現場被封鎖,我只被允許去殯儀館,送別了整容后的工友們。他們不在這里了!我想起給隊長的爺爺送葬時,我說過的話。他們都比我大,都習慣了這里艱苦的活計,卻永遠丟下大鍬了。我淚水嘩嘩淌,摘下頭燈,照掌子面,支撐頂壁的立柱上,有血跡,竟還有殘存的肉渣,在光圈里顫跳!我一陣暈眩,跪在地上,嘔吐起來,逃一樣爬出掌子面。
多少年過去了,在燈光幽暗的飯桌上,我看見誰吃肉包子,就忍不住要嘔吐,要往地上爬。這段經歷,我不但沒有提起過,甚至極少在心中回憶,現在抖露出來。我得走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