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的趕街天,從古至今是四鄉八寨盛大的群聚貿易的節日。秋收后的一個趕街天,洛卡寨親人托人帶來口信:大舅要為兒子結婚辦喜酒。作為新姑爺的我理該去送人情吃酒。當時的禮尚往來二三塊錢也支得出手,作為內親送五塊錢也能遮臉面。可是,在那全國學大寨的歲月,作為回鄉知青的我,婚后如水洗一般,家徒四壁,昏頭昏腦整天勞碌只收獲一身臭汗,人情錢逼人,咋辦?
徐舅爹知情后他捋著山羊胡勸諫道:“大老表,趕街天你跟我學干芭蕉生意,苦是苦累是累,掙的是血汗錢,這小本生意吹糠見米不犯法,去不?”那時在鄉親的心目中,芭蕉生意同舊社會給人抬轎一般下等,一個百里方圓聞名的品學兼優的高三畢業生干芭蕉,怕被人笑掉大牙。然而,錢糧雙缺且人情送禮的威逼,我還能顧什么臉面?趕街天朦朦亮趁鄉親未起床,我借了十元本錢、一對籮筐與徐舅爹匆匆向德臥鎮趕去,沿途皆用破草帽遮著半邊臉。到了目的地,舅爹跟盤江岸邊挑芭蕉賣的高挽褲筒赤臂光身雨汗淋漓的農人討價還價,結果以每一百個二塊三角錢成交。我買了四百個芭蕉,挑上肩便一鼓作氣直奔龍廣鎮街頭,籮筐一頓地,我們還未及揩盡滿頭滿面的汗珠,來買芭蕉的人群圍了過來。在那形左實右的非常年月,凡屬糧食制作的副食品,按政策均為定量且憑糧票供應。鄉人沒啥糧票,上街餓了只好買芭蕉;走親訪友或探望病人,也只是芭蕉打頭陣。所以芭蕉的買賣火得很。那天我第一次賣芭蕉,才兩個鐘頭兩筐芭蕉就賣了個底朝天。回家后一數角角分分,除了本錢凈賺五元錢!天呀!一趟芭蕉的誤時才半天,居然到手五元,這在當時知青的我如同哥倫布在茫茫大海中猛抬頭望見了新大陸啊!五塊呀五塊錢,解了燃眉之急。從此,每到七天一個趕街天我就專事芭蕉的買賣,盡管肩頭被扁擔磨起了泡,雙腳磨出了繭,可它讓我家沒斷過粗飯淡菜。要知道啊,修地球的知青,伴著太陽出隨了月亮歸,每天苦受,是十分工分,價值只三四毛錢且秋收后才兌現。
又是一個趕街天,同為知青的伙伴小桐邀約我去興義市賣芭蕉,說城里二三角一斤每個芭蕉賣六七分錢。我從德臥買進是二分多錢一個,挑到龍廣三分錢左右一個,興義市六七分錢,天外有天!我興沖沖借了兩個大背筐就在龍廣街頭買了千多個芭蕉將背筐裝得冒了尖,搭了班車直奔興義,將背筐一放在水果市街頭,黃燦燦胖嘟嘟的大芭蕉,市里的行人看得眼光崩直,都朝我們攤點走來。鄉下人買賣數個頭多少,城里人論的是斤兩。我借了一把秤賣,大的芭蕉一個居然一角多錢,小的也值六七分。太陽未西斜,我的兩背筐已空空如也。細細數了數脹膨膨的荷包里的人民幣,除開本錢與車費,居然還有二十多塊錢的賺頭。當時我簡直瞠目結舌——不用肩挑背磨只車來車去,就一天功夫盡賺二十多塊。須知當時政府工作同志和教書老師,每月也才二三十塊啊!
可是,在那斗私批修的日月里,誰賺了錢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就被限制、批判。加上1974年工作組進村搞斗批改,不準七天一場趕街,只能開山炸石學大寨不準經商。可我的愛人肚子漸凸,生產在即,家里半月未經商只整天侍弄泥土干活,屋里米無一升油無二兩雞蛋不見影怎生坐月子?窮到極處膽智頓生——暗暗雇了一駕馬車去德臥買了七擔芭蕉再在車上蓋了茅草作偽裝,趁了月色連夜拉往興義。天救無路之人,適逢省運會在興義召開,芭蕉暢銷搶手,半天就賣光了。在街燈的微光里我仔細數了數現金,除卻芭蕉買本和車馬費的開銷,盡賺七十二塊錢,頓時渾身不寒而栗:這不是資本主義道路么,要是被察覺,不進管訓班才怪!習習夜風中,我挑了籮筐,把錢揣進內衣袋里,連夜步行幾十多里路,匆匆進屋時已有雄雞打鳴了。天剛亮,隨著生產隊長的哨音及吶喊:出工羅!走吶!我又邁開腳扛上鋤頭上坡了。
萬幸此次進城未被人察覺,我買了2斗米10斤油2百多個雞蛋,感謝芭蕉救苦救難,我的妻子順利坐完了月子。
凡事終歸不會一帆風順,特別是那時的政策壓抑下。我第二次雇馬車販芭蕉去興義的途中,車馬連同一車芭蕉被扣留,我問那胖子——賣水果犯啥法?他冷笑道:長途販運是不是投機倒把?投機倒把是不是為個人發家致富?人人都像你搞投機倒把,農業學大寨豈不垮架!哼,不老實!后來,全虧當時在鎮工商所工作的老同學,出具了一張自產自銷的證明條子,檢查站才放還了車馬和芭蕉。我內心萬分感謝那救苦救難的老同學,可是,當我1978年參加高考進了盤江師院,1980年畢業分配到龍廣一中任教時,那老同學已病故了。
說起參加高考一事,當時許多親人勸告:別癩蛤蟆想天鵝肉了,其一你爹是勞改犯你屬黑五類政審難過關;其二你無背景沒靠山;再說你已三十有余有子女拖累了,政策會允許你讀大學?可是,有了挑芭蕉的經歷,我認為凡事只有硬著頭皮去硬,才有活路,經過自己的努力即便不達目的也無后悔之情。想不到一考就考上了。當鎮政府的一張大紅紙寫出了本鎮錄取大學的名單時,“挑芭蕉賣的黑瘦半大老者考上了大學”的消息,轟動了當地城鄉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