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五傷》雜談

大家都知道，魯迅先生有一本回憶性質的散文集《朝花夕拾》，里面有一篇《五猖會》，就是介紹故鄉紹興的一種賽會“五猖會”的。魯迅先生說：

“要到東關看五猖會去了。這是我兒時所罕逢的一件盛事。因為那會是全縣中最盛的會。東關又是離我家很遠的地方，出城還有六十多里水路，在那里有兩座特別的廟。一是梅姑廟，就是《聊齋志異》所記，室女守節，死后成神，卻篡取別人的丈夫的；現在神座上確塑著一對少年男女，眉開眼笑，殊與禮教有妨。其一便是五猖廟了，名目就奇特。據有考據癖的人說：這就是五通神。然而也并無確據。神像是五個男人，也不見有什么猖獗之狀；后面列坐著五位太太，卻并不‘分坐’，遠不及北京戲園里界限之謹嚴。”

五猖菩薩每年定期出巡，通稱出會，出會時會伙很多，用魯迅先生的話來說是這樣的：

“開首是一個孩子騎馬先來，稱為‘塘報’；過了許久，‘高照’到了，長竹竿揭起一條很長的旗，一個汗流浹背的胖大漢用兩手托著；他高興的時候，就肯將竿頭放在頭頂或牙齒上，甚至于鼻尖。其次是所謂‘高蹺’、‘抬閣’、‘馬頭’了；還有扮犯人的，紅衣枷鎖，內中也有孩子。”

不過，其中頂重要的一項，就是魯迅先生特地跑去看的，也就是他在文章下半部分和另一篇《無常》中要談到的“跳五傷”。(跳，讀若條，平聲，是兩腳伸縮踐地的意思。又引申有扮演義。)據周作人先生說，跳五傷五場，“近似目連戲”。意思是說，它是從《目連救母》中分析出來的，所以在五猖會以及別的什么會里都只是借用罷了。《目連救母》是一出宗教劇，目連的母親劉氏不相信佛教，拿狗肉饅頭齋僧，所以被佛打入地獄，目連去救她出來，一路上看到不少怪現象，跳五傷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從我村青苗節“張老相公”出會時所演的“跳五傷”看，故事是這樣的：說有一個寡婦“不守婦道”，與一個闊少私通；因為屢屢受到兒子的羞辱，惱羞成怒，就把他殺了。官府派人來，先是得錢賣放，后來弄出人命來，這才將“奸夫淫婦”鎖拿歸案。這是第一場，叫“跳小娘”，出場四人：小娘、大爺、“拖油瓶”和解差。

第二場叫“跳小棺材”，就是年邁的公婆為小孫兒送葬。出場者六人：公婆之外，其余都由小孩子扮演：一個“領路”的道士、一個“吹啞梅花的”吹鼓手、兩個抬小棺材的。他兩人工作很不協調，甚至丟下棺材打起架來。道士在前沒有發覺，一徑搖著鈴往前走；吹啞梅花的前去拆勸，也沒有效果。急得公婆倆無奈，只好跪下來求饒。龍鐘老態，跌跌沖沖，最讓觀眾心酸。

第三場“跳無常”，是最賞心悅目的一場。據說一個人死了，魂靈由勾魂使者無常伯伯勾去，所以民間有“送無常”這件事。有個人端著一個米篩，米篩里裝著酒肉飯菜，算是對無常的慰勞。但是在演戲時，端米篩的故意要調排無常——不給他吃，于是就在廣場上展開了一場爭奪戰，甚至還引出了無常嫂和她的兒子阿領。無常嫂是舊式婦女打扮，手提燒香籃；無常父子可有些特別了。魯迅先生對無常是這樣描寫的：

“身上穿的是斬衰兇服，腰間束的是草繩，腳穿草鞋，項掛紙錠；手上是破芭蕉扇、鐵索、算盤；肩膀是叢起的，頭發卻披下來；眉眼的外梢都向下，像一個‘八字’。頭上一頂長方帽，下大頂小，按比例一算，該有兩尺來高罷；在正面，就是遺老遺少們所戴瓜皮小帽的綴一粒珠子或一塊寶石的地方，直寫著四個字道：‘一見有喜。’……”

第四場為“跳大頭鬼”，上場的只有兩個腳色，一個叫大頭鬼，另一個叫小頭鬼。大頭鬼大面堂堂，笑瞇嘻嘻的，一副“好好先生”的樣子；小頭鬼小頭銳面，死樣怪氣，頭戴一頂黑色的瓜皮小帽，一見就知道是個“癟臭蟲”——陰弱叮人。他時常作弄大頭鬼，占他的便宜。然而大頭鬼不以為意，總是用芭蕉扇向他指指點點，好似說：“你這個人啊！”雖然看了令人生氣，但是比起前后兩場來，終歸要顯得輕松些。

末了一場就緊張了。這一場叫“跳吊”，吊是吊死鬼，是“五傷鬼”中樣子最難看的。尤其是女吊，披頭散發，穿一件紅背心，還發出“吱吱”的尖叫聲。一陣火焰過去，她被男吊追了出來，她雙手貼緊大腿，東飄西蕩，像寒風中的落葉一樣。男吊則撐開雙手，像一只老鷹似的向她撲來。正在危急之際，鬼王趕到，他手執令牌，把他們統統打入地獄，故事到此結束，也算是又回到了“驅邪逐疫”的主題上來。

據前輩們說，我村青苗節迎會會伙中有“跳五傷”，也是后來加進去的，說有幾個青年熱心為公，糾合了一伙人，跑到紹興東關去學習，回來后就這樣“跳手跳腳”地“跳”起來。所以如果說，我村的“跳五傷”是東關五猖會的嫡傳，也是可以的。周作人先生早年寫過一篇《談目連戲》，認為目連戲是純民眾的戲劇，他說：

“吾鄉有一種民眾戲劇，名‘目連戲’，或稱曰‘目連救母’。每到夏天，城坊鄉村醵資演戲，以敬鬼神，禳災厲，并以自娛樂。所演之戲有徽班，亂彈高調等本地班；有‘大戲’，有目連戲。末后一種為純民眾的，所演只有一出戲，即‘目連救母’，所用言語系道地土話，所著服裝皆極簡陋陳舊，故俗稱衣冠不整為‘目連行頭’；演戲的人皆非職業的優伶，大抵系水村的農夫，也有木工瓦匠舟子轎夫之流混雜其中，臨時組織成班，到了秋風起時，便即解散，各做自己的事去了。”

讀了上文可知，說“跳五傷”五場“近似目連戲”，這句話固然沒有錯。但是若從內容看，一部分卻取材于“大戲”，譬如“跳無常”“跳吊”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