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勾擔,兩只水罐,一根粗壯的井繩,瘦削的雙肩,快速移動的步伐……這是我途經村莊的一口水井時常見的風景。許多年過去,村莊在我的視野里漸行漸遠,而水罐的身姿卻愈加清晰地浮現眼前。
水罐素凈,最受女人憐愛。從水井里打水回來,莽撞的漢子把清水傾進水缸后,往往把水罐隨手擱在地上,被女人看見了。就招致一頓數落。漢子并不理會,兀自下田了。女人把沾了泥土、草屑的水罐用清水里外刷得干干凈凈,倒掛在水缸邊的木樁上。在女人的心目中,什么都可以邋遢。水罐卻不能不潔凈,水罐是全家人的臉面,全家人的第一瓢水,是留給水罐自己的。
在晨起挑水的歲月里,水罐無疑承載了女人的全部夢想。記憶中,那些樸實聰穎的女人,是和拙樸厚重的水罐緊密聯系在一起的。炎夏中午,濃蔭匝地。女人們輕掩柴門。偎依青石板上的水罐梳洗沐浴,一汪在水罐中微微蕩起的漣漪。仿佛一面晶瑩剔透的玉鏡,瞥一下,是不施粉黛的人面桃花,一襲嬌羞的短暫沉默,又恰似千言萬語,都隱藏在沁涼的澄澈里去了。
橘紅的水罐是山村四季盛放的花朵。從一口粗陶水缸出發,沿著白凈的村莊小徑。抵達一眼呼吸若蓮的古井,水罐便如一根根藤蔓上蔓延的花朵。燦然、飽滿。一如擔水女人的笑靨。一徑輕盈一路芬芳。四季如歌,繁華輾轉。水罐保養著山村的青春,水罐的花朵永不凋零。
水罐無疑是適合眺望的。它們在房檐下倚著木樁,斜著身子,默默打量著天空。仿佛妻子念叨丈夫,母親牽掛兒子。漢子們常常懷揣夢想,到遠方去了,女人就坐在水罐旁。念想著漢子在家的分分秒秒,末了就掬一把淚,揩在鞋底。
在積雪路滑的冬天,或者由于使用者的疏忽,水罐有時出了門就無法回家。寬闊的井臺周圍,常常可見水罐碎裂一地的痛苦。有時候僥幸逃脫粉身碎骨的命運,在補鍋匠的敲打下,身上增添了幾個鐵疤,但因為漏水,便長久地被擱置下來。而女人對它們仍疼愛如初。一些平時舍不得吃的細糧貯存進來,水罐肚腹充盈。就覺得雖然不再繼續冒險的風光,然而也并非空虛。
后來,水罐漸漸退出了舞臺。它們的位置被堅固的鐵皮桶代替。及至家家打了壓水井,或者干脆吃上了自來水,水罐竟然只能存在于泛黃的記憶中了。然而閉上眼睛,隨著夢走進鄉村的時候,我的眼前卻立即又縈繞著這樣一個畫面:一個中年漢子推著一獨輪車剛剛出窯的水罐,走村串巷地吆喝:罐子味,罐子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