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

只要氣候不是太炎熱，我上下班常常喜歡走路。

每當我走路上下班的時候，總要經過一家醫院。那家醫院的門口，常常坐著一個乞丐。

那是一個很壯實的中年漢子。說他壯實，是指他的上半身。這是南方人少有的寬厚的身板。但，這個身板卻沒有通常的被稱之為下肢或腿腳來支撐，而是被固定在由兩片木板拚接、底下安著四個小轱轆的滑板上。這個男人沒有腳。也許，是因為車禍也許是因為意外也許是因為他生來就沒有腳?？帐幨幍膬蓚€褲管在他的身板下方打了一個結，那個結輕飄飄地擱在滑板上。

這個男人抄著外地口音。這不奇怪。在我們這個城市所有的乞丐都是外來人口。異地行乞大概已經是一種約定俗成。可能從我們這個城市產生的乞丐也正在某個異鄉的街頭流落。這樣想的時候我常常會遞給這個乞丐一個硬幣。硬幣落到這個乞丐的搪瓷碗里的時候會發出很清脆的“啪嗒”聲響。我會在這樣的聲響中想起我的外公。外公在世的時候我們家也常常有人上門行乞。那個時候的乞丐行乞可能更方便，因為那時的房屋大多是平房，敲敲門或者站在洞開的門邊就可以開口伸手了。外公通常都會給乞丐零錢或食物，所以我常常會聽到這樣的很清脆的“啪嗒”聲。可是，如果碰到年青的男乞丐，外公就會皺著眉頭不高興。他會在給錢的時候不滿地用潮州話叨咕：“腳肥力壯為什么不去勞動掙錢”！我于是記牢了這句話。知道了人在身強力壯的時候伸手等待鈔票從天空落下來是一種恥辱，也知道了對老幼婦孺和喪失了勞動力的人應該悲憫。所以面對眼前這樣一個沒有腿的漢子，我在擱下錢的時候，心頭總會升起一種憐憫得到釋放的滿足感。

可是，后來卻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情。那天，我和先生去看望生病住院的親戚。趕到醫院大門口時，這個乞丐竟然坐在路的中間張開雙手攔住了一輛摩托車。那車主大概是沒有零錢或有急事，大聲請他讓道，他卻拿眼瞪著那個人不肯挪動，直到醫院的保安前來驅趕。周圍的人都向他投來鄙夷的目光。原來，他這樣強行擋道乞討已經不止一次。他那不小的眼睛里分明已經有了一種蠻橫的目光。那一刻，我的心頭有了疼痛的感覺。這個人腿殘了，心也殘了么？人們常常施舍給乞丐，是出于同情和善意。而，是不是因為這樣好心的結果，讓乞丐輩出不窮？那么，善到了極點，不就是惡了么？我背過身去，快步離開了這個乞丐。

整整一個夏季，也可能是更長一點時間，我沒有看見這個乞丐了。也許因為天熱我時常搭乘公交車，也許，因為我有意回避那個殘疾的身影。直到那天，我再度走過那個醫院門口。讓我吃驚的是，那個熟悉的身影還在，卻是今非昔比———他留著今年很時髦的寸頭，身著一件漂亮的夾克衫，紅光滿面氣色極好，和過去的蓬頭垢面衣裳襤褸的形象相比，可謂判若兩人。他的身邊，整齊地壘著幾迭報紙——他居然擺起了報攤！當我走近他身旁的時候，他朝我揚了揚手中的報紙，笑了笑?；蛟S，他還依稀記得我這個常常給他錢的行路人，或許，這不過是一種報販子的職業性的微笑。盡管我的辦公桌上報紙種類繁多，我還是停下了腳步掏出了錢包。出于好奇，我和他攀談了起來。他告訴我，一個在報社工作的老鄉幫他找到了這份活，每天都會有人給他送來當天的報紙，然后晚間再來收回剩余的。他現在賣著數十種報刊，有日報，晚報，小報，甚至還有一些刊物和暢銷書。每天，能有20到40元的不等收入。

不用再看人家的眼色伸手了，多好。他最后這樣對我說。在我們說話的當兒，他已經賣出去了幾張報紙。在秋日依舊艷麗的陽光中，他的額頭滲出了汗水，可是臉上卻布滿笑容?？粗H為自信的忙碌的身影，我感慨頗多。我很感激他的那個老鄉，那個老鄉沒有僅僅給殘疾的他一點維持生命的錢，而是動了腦筋，幫助一個沒有腿腳的人站立了起來，從某種意義上說，那個老鄉拯救了一個可能墮落的靈魂。那么，如果這樣的老鄉更多一些的話，我們這個社會是不是會少一些乞丐多一些自食其力的勞動者？我又想，如果不是我們這個國家剛好進入了一個經濟改革的時代，由于經濟建設快速發展的需要推進了報刊業的發展，怎么會有這么多的報紙書刊可以讓人沿街叫賣？如果不是物質文明的進步使老百姓不僅解決了溫飽問題，腰包也逐步豐盈了起來，怎么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掏錢買書買報紙以滿足精神生活的需要？我還想，那些已經失去或正在失去工作、已經沿街等候嗟來之食或者正在期盼天上掉下鈔票的人，如果能從這樣一個殘疾乞丐的身上看到一些值得自己思考的問題，那該是多好的一件事情啊……

我選了一份報紙，遞給了這個不再行乞的殘疾人一個一元錢的硬幣。這個時候，我不再有居高臨下的感覺。我和他已經是平等的買者和賣者的關系。我遞給他的該是一份敬重，而，他收到的，應該是一份自信。

我知道，我還會常常來買他的報紙。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