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鎮是散落在貴州安順數百個屯堡村莊中的一個。6年前,屯堡后人陳云的一個決斷,開啟了屯堡文化旅游的新天地。如今,天龍屯堡的名聲越來越大,游人如織,“天龍模式”也成為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穿過高大的石頭寨門,在整齊的石板小路一側,是江南典型的小橋流水人家的畫面——石頭的圍墻,石頭的屋子,石頭的古橋,在石頭叢中綿延向前的小河……
天龍屯堡共有5000余人口,一條人工水渠貫村而過,村莊結構緊湊,共有16條石板巷,遠遠望去,猶如一座堅實的城堡。
2001年9月,“貴州天龍屯堡文化旅游區首游式”打破了這里的寧靜,首游式的主辦者是一個名叫陳云的屯堡人。
天龍屯堡從此聲名遠播。
屯堡后人的眼光
明朝時,朱元璋曾兩次派大軍進入貴州平亂,戰爭持續了多年,30萬大軍就此立寨安居,構成安順一帶獨特的社會群體——屯堡。
600年間,這支由江淮入黔的漢族遺民始終以漢族文化道統的優越姿態屹立于黔中大地,女人們仍舊穿著明朝江淮一帶漢族婦女的正統裝束——“鳳陽漢裝”,男人們仍舊嘶啞著喉嚨驕傲地吼著“弋陽高腔”,跳“大明軍儺”地戲,他們仍舊居住在石頭壘成的“戶自為堡”的石頭房子里。每逢節慶,則又都操起老祖宗留下的家什按老傳統老規矩做一些古老的事情。
很多屯堡人的家譜上,都記載著祖先原籍為江南應天府,對金陵都會往昔繁華的自豪維系著他們對家鄉的認同。久而久之,其他來自安徽,浙江和江西的兵士后裔也把“南京”當作了家鄉。
把自己當作南京人的屯堡人數百年來極少與外族人通婚。在少數民族眼里他們是漢人,而在后來的漢人眼里,他們倒成了少數民族。自滿清以來就喪失屯軍優越地位的屯堡人,幾百年里只能通過對往昔歲月的追憶和對故土南京的思念,來維持獨立的文化特征并排解異鄉的漂泊感。
直到今天,屯堡人后裔的居所,服飾、食品,就連口音等,依然沿襲著當年祖先們離開南京時的模樣。
平壩縣天龍鎮便是散落在安順數百個屯堡村莊中的一個。
陳云從小在天龍長大,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是屯堡人,也明白安順屯堡這種歷史文化現象在國內是絕無僅有的。早在1997年,陳云便萌發了利用屯堡文化這一獨特的資源帶動天龍屯堡村民致富的想法。這一年,他出資3000元錢,在天龍成立了民間民俗資料整理辦公室,請村寨中的一些老人專門收集整理有關屯堡文化的資料。
據說當年朱元璋的平亂大軍中,有4位南京籍的官兵情同手足,盟誓結為異姓兄弟,并按年齡順序統一改名為張征定、陳征定、沈征定、鄭征定。平亂后,皇帝下令征南大軍就地屯田駐防,四姓兄弟便一齊擇地聚居。這就是天龍屯堡的最早由來。
除了具有其他屯堡共有的特色,天龍屯堡還有佛,道,儒共奉的三教寺和眾多的歷史名人故居。然而,這個風情獨特、歷史積淀深厚的古村寨,以前卻一直鮮為人知,是一個以農為本,貧窮落后的地方。
1999年,在天龍鎮政府的協助下,陳云成立了“屯堡文化資料收集小組”和“旅游開發籌建組”,著手對天龍進行摸底調研,提出可行性研究報告和商業計劃書。通過多次到沿海的一些景區考察,陳云發現貴州不缺旅游資源,缺的是市場管理和市場運作手段,如果借用沿海一帶的旅游包裝和運作手段,屯堡文化旅游應該可以成功。
2001年暮春的一天,陳云找到了貴州風情旅游公司總經理吳比。陳云當時的想法是開發天臺山,作為貴陽人周末游的一個景點。
吳比隨陳云來到天龍鎮天龍村。考察以后,吳比感覺如果僅僅是游覽天臺山,內容比較單一,沒有特色。中午在陳云的一個親戚鄭汝成家中吃飯,飯后吳比在村里轉了一圈。隨意走在這個被人遺忘的村寨,踏著600年前鋪就的石條子路,看著依然矗立的碉堡和家家戶戶還留著瞭望窗的住宅,吳比感覺自己就像鉆進了時間隧道,重回到600年前的明朝。
在三教寺里,吳比看到幾十個老太太背著黃色的挎包正在唱歌,一個個慈眉善目,穿著獨特的長衣大袖“鳳陽漢裝”。這個畫面讓吳比眼前一亮。
貴州西線旅游搞了幾十年,主要是自然風光,黃果樹、龍宮,紅楓湖、織金洞,生命力很強,但新鮮感不夠。而天龍屯堡有600年的文化,600年的滄桑,又正好是貴陽到黃果樹之間的一個驛站,吳比想,如果把天龍建成一個活動著的,開放式的博物館,肯定會受到游客的歡迎。
那頓中餐,是吳比事業的轉折點,也是天龍人生活的轉折點。2001年6月,陳云、吳比和鄭汝成三人共同出資100萬元,成立了貴州天龍旅游投資開發有限責任公司(下稱天龍公司),三人分別出任總經理和副總經理。
作為和游客直接接觸的旅行社老總,吳比用市場的眼光來看屯堡文化,用市場的手段來推介屯堡文化,具體負責市場開拓、導游培訓、線路,價格的制定;而陳云,鄭汝成則著手恢復古鎮原貌,發掘歷史文化,發動村民積極參與。
2001年9月,隨著“貴州天龍屯堡文化旅游區首游式”的舉行,天龍屯堡一下子熱鬧起來。600多年來祖祖輩輩以農為主、從未涉及過鄉村旅游的天龍屯堡人,開始了半農半商的生活模式。
讓村民回到600年前
康冰與范歡現在是天龍公司的骨干。康冰是貴陽人,范歡是凱里人,在到天龍屯堡工作之前,兩人均是貴州風情旅游公司的員工。
康冰還記得2001年8月23日,他們第一天到天龍村報到,走進“屯堡文化保護與開發辦公室”,一位工作人員端過來一缸茶,搪瓷缸上爬滿了蒼蠅,他倆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到村里走一圈,到處都是垃圾,一腳踩下去,幾十上百只蒼蠅飛起來。村中的河溝成了一條臭水溝,里面還有村民們扔掉的死豬。村民們還習慣將牛糞堆放在自家院子前,村子里臭氣熏天。惟一讓他倆看到的希望,就是在別處看不到的“大明遺風”。
挨家挨戶到村民家中拜訪,聽他們講故事,也讓兩人耳目一新。當時有一個88歲的老人叫鄭培珍,曾是黃埔軍校的學生,當過國民黨工兵營營長。老人相信旅游可以帶動天龍發展,帶動當地人致富,可以推廣,保護,搶救屯堡文化。老人的信心給了他們很大的鼓舞。
萬事開頭難。單是清運垃圾和大糞,陳云和他的員工們就用了10余天的時間。公司成立了8個人的衛生隊,負責保潔工作;還成立了治安隊,維護治安;建起了水沖式旅游廁所,定期免費為農戶的旱廁殺蟲,消毒。
由于缺乏保護意識,一些村民對自家古老的石頭房子隨意亂拆亂建,貼上白瓷磚,破壞了原有景致。開發初期有40多個晚上,凌晨12點以前陳云與員工都是在農戶家中,對他們做工作,讓他們知道旅游將給他們帶來的甜頭,打消他們的顧慮,并承諾每平方米公司出資15元,讓亂拆亂建的村民恢復他們石頭房屋原有的風貌。
一村民還鬧過這樣的笑話:一位外地游客在景區問該村民:“洗手間在哪兒?”該村民順手一指村中的小河溝:“要洗手就在那兒。”如今,村里就算是上了年紀的老人,都會講普通話了。
康冰最初打算只是到天龍屯堡看一下,干幾個月就走,沒想到這里越來越吸引自己。在天龍屯堡的6年時間,康冰和范歡已經完全融入到當地村民中。范歡還在當地找到了愛情,與一位叫鄭丹陽的姑娘確立了戀愛關系,成為鄭家的“準女婿”。而康冰則有一種使命感,看到天龍從一個自然村寨,變成一個重要的旅游區,能夠做一件對別人有幫助的事情,不知不覺改變當地農民的生活,他十分高興。
康冰記得,他們剛來時,當地40歲以下的婦女幾乎都不穿傳統服飾,大家也僅僅是模糊地知道祖先是南京屯兵,但對自己的歷史并不是很清楚。如今,當地人大多為屯堡文化感到自豪,也自覺地穿上了傳統服飾。村民們最直接的感受是,穿上傳統服飾,東西都要好賣些。
屯堡村民流傳著一句順口溜:本寨的房子,云山屯的門子,天龍的“模子”。所謂“模子”,指的就是天龍公司發展旅游的模式。“企業介入鄉村旅游,天龍是首創。”陳云曾不無自豪地說。
2001年,天龍鎮政府在自身財力不濟的情況下,把50年的經營權轉讓給當地農民。陳云與鎮政府、村委會達成協議:天龍公司作為旅游企業負責經營管理和商業運作;鎮政府、村委會組建“屯堡文化保護與開發辦公室”,作為行政管理機構負責規劃和基礎設施建設,優化發展環境,旅行社負責開拓市場,組織客源;村民自愿發起成立旅游協會,由協會代表村民參與旅游開發事務,負責組織村民參與地戲表演、導游、工藝品制作、提供住宿餐飲服務以及維護和修繕各自的傳統民居。這就是后來受到各方肯定的“天龍模式”,即“政府+公司+旅行社+農民旅游協會”。
陳云在沿海景區的考察收獲,成為他熟練整合,包裝屯堡文化資源的決策依據。景區衛生、規劃、宣傳、培訓等由公司統一運作,屯堡人的勞動工具和方式、服裝、飲食、娛樂等元素,被開發成勞動作坊、鳳陽漢裝作坊、茶坊、本地小吃屋等單元供游客參觀體驗,100多名有文化或有特長的當地村民受聘于公司,擔任導游、演員和服務員。公司制在天龍屯堡很快取得了看得見的效益。
天龍村村民陳貴寶,2002年以前攜著妻兒在貴陽新路口賣肉,每年有1萬多元的純收入。聽說老家在開發旅游后,便回到家,投資開起了“屯堡客棧”、“貴寶飯莊”,去年他一年的純收入就是4萬多元。
鎮上專供游客飲茶的驛茶站負責人王恩英,現在每月可以從公司里領到350元錢的工資,“拿工資吃飯”是她以前想都沒有想到過的。演武堂地戲組的陳顯松等12人每天負責為游客演地戲,他們平均每月可在公司里領到400多元的薪水。利用家里樓房開設“屯堡客棧”的村民陳先勇一家,每年僅接待游客食宿就能賺上一、兩萬元。開設銀器店的個體戶梁勝金每月可以賺1000多元錢。在上海,廣東打工的天龍村村民羅文菊,劉小燕等紛紛回來了,在家鄉當起了導游。她們說,在天龍推銷自己的文化很自豪。
幾年間,當地政府和天龍公司共投入1045萬元,改建擴建了部分道路、民居等建筑,改造和新建了部分文化旅游設施,共恢復了12座石橋、13座門樓、98棟房屋、4個陳列室、19個茶站、作坊和食坊,修復了11600平方米的石頭路面,有效地保護了屯堡文化資源。
陳云還從貴州省民族學院藝術學院請來老師,給村民培訓屯堡木刻版畫技藝,使這一瀕于失傳的民間藝術煥發了青春。他們還開展“天龍屯堡大型民間廟會”、“黃果樹瀑布節·天龍屯堡儺文化活動周”等活動,吸引了眾多旅游者。
一時間,“天龍模式”頻頻見諸報端,天龍農民采用公司制管理,經營自己的文化資源、為當地人增加收入的創舉,贏得各方稱許。屯堡文化也被列入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之一。
驕傲與困惑
公司制在天龍的成功運作,使屯堡人嘗到甜頭,也激起他們對“和城里人一樣”的現代生活的強烈胃口。對經濟利益的狂熱,悄悄地抹去了屯堡人的純樸。天龍旅游借以生存發展的最重要資本——引人遐想的600年前的屯堡建筑開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新修民房。
從寨門一路走進去,一條狹長的石板路上,隔三差五地出現一幢幢現代建筑的民居。沈家橋新井旁邊兩間漂亮的石頭屋不見了,原石頭屋地基上聳起了兩幢新建的洋樓,據說是修來開旅館。僅2003年,寨子里先后有十多戶人家動工拆建,大多已完工遷入。
對村民一窩蜂似地亂拆亂建,陳云一度極為頭疼,但毫無辦法。
“天龍模式”要長久運行下去,開發與保護都很重要。屯堡文化是以古鎮“石板房民居”及“居民形象”為主要的資源依托,如果社區居民等各方主體利益分配不均,就會給天龍的發展帶來許多麻煩。經過一番思索,陳云認識到,只有從體制上認真研究和解決好公司與村民的利益分配問題,才能使屯堡鄉村旅游真正走上可持續發展之路。
從2004年起,天龍公司加大力度對村民進行旅游技能培訓,使村民不僅有旅游意識,更在參與旅游開發中有經營技能,使屯堡文化旅游成為有別于周莊、麗江之類的旅游,走自己特色發展之路;公司采用各種方式使80%以上的村民與公司形成風險與利益共存的關系,真正使村民達到“旅游發展我發展,我與旅游共興衰”的境界;在這3年里,天龍公司還啟動實施“走進屯堡人家”項目,投入1200萬元,對景區資源進行完整而實用的保護與開發。
“陳云無愧為我們脫貧致富的帶頭人。”無論是景區內的村民,還是公司的員工,都說陳云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在陳云的辦公桌上,擺著這樣一句名言:“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為浮名伴此身”。正是他的樸實,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天龍屯堡的事業中。